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莫家阿宝 作者:吴桑 文案 数年前,她乃莫家娇女, 而他是朝廷捉拿的逃犯。 她于破败的土地庙中救下他的性命。 他说他叫十二郎,又道救命之恩,定当相报。 数年之后,他名动天下,成为功成名就的护国将军; 而她沦为罪人之女,阖家被抄。 她把一段逃亡路逃得辛酸好笑, 也把一段为舞姬为贱奴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活色生香。 她心内不是不期待能有一日, 自己当年救下的十二郎能前来解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可十二郎久久未至。 渐渐地,她也就忘记了十二郎其人其事。 只是,她不知道,她与十二郎早已痴缠了许久,久于她所知道的那些时光。 (原名:今生误)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虐恋情深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锦延,阿宝 ┃ 配角:阿娇,柔华,桑果 ┃ 其它:   ☆、莫家阿宝(一)   正月十五这一日,莫家阿宝背着爹爹偷偷溜出去观灯,回来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了,刚进门便被爹爹莫主事着人叉到上房一通训斥,又抽打了几下,还把她收罗的那些书生小姐才子佳人的书及话本子都搜了出来,扔了一地。   偷溜出去玩儿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而且她的晚归也不是没有缘由,因为她灯市上遇着了泽之表兄,说笑了了许久,又在灯市附近的土地庙里救了个人,这本是善事一桩。若是寻常,只消软语求求爹爹便可。可惜有她向来厌恶的武姨母在旁看着,她落不下来这个面子,只得生生受了。爹爹将她带出去的贴身婢女梅子与莫松二人也都被驱逐出府,又听了武姨母的话,另指派了个名叫丑丫的婢女跟着她。而她自己则被禁了足。   阿宝被禁足后,人倒是老实多了。   嫡母莫夫人安慰她道:“你爹爹近日烦心事较多,性子有些躁,待过几日他好了,你再想着出门玩儿吧。”   阿宝只问:“梅子与莫松两个如今怎么样了,他们心里必定是怨我的。”   莫夫人笑道:“你小孩子懂得什么怨与恨?你要是怕被人厌,便自己先改性子才对。从前也为了你赶走了好几拨人,你哪次不是起初难受,过几日便忘得干干净净?那些个小姐书生的书今后也莫要看了,便是我这般年纪看了也怪躁的。你竟好意思藏了许多在房里。”   一席话说得阿宝扭扭捏捏,羞愧难当。丑丫端了茶上来,莫夫人看了她一眼,忍不住皱了皱眉,顿时觉得阿宝可怜,忙将她搂在怀里摩挲开解了一番。   丑丫是灶房孙大娘子从路边捡回来的弃婴。孙大娘子不能生养,一个养女也是好的。本指望她能女大十八变,谁知却越变越丑。身条矮瘦小,鼻头扁且平,嘴唇厚而翻,也没个正经名字,孙大娘子原唤她为小丫,后来有一次去内院被阿宝看着了,阿宝那时年纪也不过才十来岁,看见她,立即一脸嫌恶,道:“你赶紧走吧!我的地方不准你这样的丑丫头进来!”   小丫不敢与阿宝顶嘴,哭着跑了,那以后,“丑丫”这个名字也就叫开了。丑丫虽丑,但莫府也没人敢欺负她,因为她凶,说话冲。谁惹了她,立马跳起来就骂,比市井泼妇还要厉害三分,也因此一直只能留在在灶房做些粗笨活儿。已然到了十五六岁说亲的年纪,但孙大娘子倒贴也没人敢来提亲。正日日闹心,却突然一朝乌鸦变凤凰,得以进了内院伺候阿宝。比起灶房打杂的粗使丫头,内院伺候的小姐的贴身婢女不晓得要风光多少,丑丫也就大人大量,不记阿宝从前嫌弃她的仇了。   阿宝虽对她冷冷淡淡,丑丫却尽心尽职,如同狗皮膏药般亦步亦趋跟着阿宝,里里外外伺候得无一不妥。但阿宝若有一点儿说话行事不合规矩,她便一本正经劝阻,比家里请的那位冬烘先生还要令人嫌恶。   随后几日,泽之表兄寻了许多新奇玩意儿令人送来给阿宝,另附上一封信,说是正月十五那日未能尽兴一谈,着实令人遗憾,待过阵子春暖花开,再一同去赏花云云。丑丫先将送来的玩意儿一一检视,又看到了那封信,便唠叨与阿宝听:“往日里小姐小,与赵家公子常来常往却不打紧,如今大了,这些书信往来却是不大好……”   阿宝寻常也不理她,只当看她不见。莫夫人嫌丑丫这个名字不成体统,给改了个名字叫桑果,自此她越发卖力。   武姨母听闻阿宝眼下的情形,笑道:“有道是恶人自有恶人磨。那位桑果姑娘能长长久久跟着她才好。”   如此过了半月有余,阿宝思忖着爹爹可能已经消了气,想求爹爹放梅子二人回府,于是支开桑果,一个人悄悄溜到书房。到了书房门口却被小厮拦住,说老爷有客。阿宝以为爹爹仍在生气,不愿见自己,堵了气转身便走。刚走了几步,想想为了梅子二人,还是忍为上。便又踅身折返回去,这趟不去正门,却是转到书房后头。   阿宝踩着两块石头,轻轻掀起雕花窗,翻窗而入,端的是熟门熟路。进了书房,却听到里间有人说话。阿宝松一口气,原来爹爹真有客,并不是生气不见自己。但若此时被撞见了,却又要生气了。待要转身再从爬窗出去,却听一人道:“……严大人正大发雷霆,道我等办事不力……留得此人在,只怕将来后患无穷……”   又听爹爹长叹一口气,道:“严大人此番委实太过狠毒,若只是钱财倒也罢了,此番却是周家三十余口性命,那周家长子已然被判流放岭南,却被贼人斩杀于途中,年仅二十一二岁,可怜可叹……那贼人只怕多半与严大人脱不了干系……我有心辞官归乡,只怕徒惹他生疑……”   爹爹的声音听上去却是从未有过的愁苦。   阿宝听得怦怦心跳,手脚发软,虽然听得不甚明白,但心知事关重大,只怕也是爹爹连日来苦闷烦躁的原因。   那人又道:“严大人近年来行事愈发乖张,不知收敛。我也一再相劝,却每每被训斥……只是你我跟随他多年,早已被视为严党一员,长此以往,只怕难以收场——”   听得爹爹又叹一口气,道:“眼下也只得静观其变……不管他周家如何可怜,你我二人总要先保住自家再说——”   阿宝不敢再听,慢慢攀上窗沿,从原路返回了,待回到房中,方发觉出了一身冷汗。   再过几日,阿宝解了禁,却忽然听闻二姐阿娇订了亲,且订的是刑部尚书严大人家的公子。阿宝呆了呆,忙忙跑去问父亲。莫主事正在书房里练字,只一段时日未见,他却像是苍老了许多,虽未生华发,额上却添了许多细纹,且一脸疲态,神色间也全然不见喜悦。   阿宝斟酌问道:“娇姐姐今年还未满十五岁,为何要急着定亲?”   莫主事手中笔并未停下,良久,抬头:“怎么?阿宝不觉得欢喜么?”   阿宝斟酌问:“那严家公子人品相貌如何?”   莫主事转过头去:“严家几个儿子爹爹也是常见的,此子是严家嫡出的公子,在严大人一堆儿子里头排行四,今年一十七岁,年岁与你姐姐很是相当……”   阿宝跺脚发急:“爹爹不是说莫家的女儿都要养到十八岁才许出嫁么?”   莫主事停下笔,也不嫌阿宝人小话多,叹口气道:“如今只是定亲而已,严家也答应三年后再成亲。”又似是自言自语道,“严家如今正权势滔天,如今以嫡出的儿子来求我的庶女,且愿意等到十八岁再成亲,叫我如何能拒得?”   阿宝满肚子的话说不出来,一时无可奈何,半响挣出来一句话:“我将来定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才嫁,若自己不喜欢,我宁愿一辈子留在家里与父亲母亲过。”   莫主事被她气得笑了,伸手揉揉她的头顶:“小小年纪就学会这些喜欢不喜欢的浑话,可是找打。”半响又道,“爹爹虽有三个女儿,但心里却是最偏爱你。将来定然不会委屈我的小阿宝。”   阿宝失魂落魄,又转而却找阿娇。阿娇处却是一派喜气洋洋,进出的婢女们都面带喜色。莫夫人也在,正与武姨母商量阿娇嫁妆如何置办。阿娇见阿宝进来,未说一句话,脸先红了,忙走开张罗给阿宝倒茶拿点心。   阿宝满腔心事无法向人诉说,只上前一把拉住阿娇的袖子:“姐姐,你莫嫁!”   众人只当她又闹小孩子脾气,舍不得阿娇,都一齐发笑。莫夫人笑:“整日里淘气,跟你娇姐姐吵吵闹闹,如今见她订了亲,却又舍不得了。你将来若能像你娇姐姐一样找着这么一个可心如意的夫君才好。”   阿娇再掩饰,也藏不住满脸的春风得意。在家里虽也是娇养的小姐,可终究吃亏在自己庶出的出身,大户人家说亲前总要先打听是嫡出庶出;父亲也只是六品的小官儿,以自己的出身,想要嫁给刑部尚书的嫡出公子,原本是想也不敢想的。此刻见阿宝如此形容,不由得发笑,把她的手从袖子上扒下来,温言哄道:“好阿宝,你想要吃什么?我即刻去给你取。”   阿宝扯住阿娇衣袖只不放手,原想说这门亲事只怕另有内情,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若嫁走了,我今后可找谁去要帕子?我不要你嫁,不许你嫁。”说着干脆把头钻到阿娇怀里如拨浪鼓摇晃。   屋里众人又是一阵笑,阿宝鼻子发酸,心里暗暗发恨,今年她已十三岁了,已是什么事都懂得的年纪,可恨这些人却把她当做小孩子看待。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二)   莫夫人忙一把她拉过来,刮着她鼻子笑道:“若你见着了我们家的新女婿,只怕就不会这么说了呢。”   四月头上,阿宝便在爹爹过寿时偷偷地从屏风后窥见了严四公子,整日里只听人家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待真瞧见了,相貌却是平常,一双眼珠子微微往外凸,一瞪眼,倒怪吓人的样子;派头又甚大,几个从人跟前跟后,前呼后拥;脸上也带着几分倨傲之色,所经之处,众人无不殷勤陪笑。宴席上,大姐夫一脸巴结相,竟坐到严四公子下首去,那严四公子不过谦让两回,也就坦然受了。   阿宝见不得大姐夫那副样子,哼了一哼,转身便走。大姐阿珠原本也和阿宝在一处,见自己夫婿那个样子,不觉尴尬不已,又听阿宝发笑,知道是笑自家夫婿,更是脸上讪讪。   阿宝一个人怏怏地跑到花园,今日人人都跑到前头凑热闹,后花园里却一片寂静,阿宝先在花丛中躺了会,东一朵西一朵,揪了一堆花儿朵儿,撕扯了一地的花瓣。想严四公子如此倨傲,他父亲又不是好人,阿娇嫁过去不知道能不能过得好,不由得心里愁一阵,悲一阵。又想阿娇嘴里不说,心中想是对他中意万分的,将来两个人能过得好也未可知,爹爹也是常在他家行走的,事事也能照应到,不由得心里又是一阵宽松。   她见槐花开得正好,便将裙子掖起来塞到腰里,三两下爬到一颗老槐树上,不管树上有刺,拣那开得好的槐花摘下几串,半躺在树丫上慢慢地吃。当中桑果来寻过她一回,她只屏住气不出声,桑果遍寻不着,又慢慢走了。正吃的香甜,忽见几个人慢慢从花园的月亮门外踱进来,东瞧西望的。当中那个人不是严四公子是谁?他此时脸色绯红,步态不稳,大约是喝酒上了头,出来吹吹风,不知怎么竟让他走到这里。阿宝暗道晦气,若招来了人瞧见自己爬树,只怕又是一顿教训,于是揪下槐花恨恨地往嘴里塞。   严四公子正打量这个小花园,他身边一个眼尖的人撇见槐花树的阿宝,便指给他家公子看,严公子唬了一跳。他身后跟着的人忙闪身上前,对阿宝喝道:“哪里来的丫头,还不快下来!惊着我们公子,看不打你!”   阿宝抬眼瞧了瞧他,纹丝不动。   那人不禁气恼,道:“你、你个野丫头,待我请了莫大人来,我,我——”   阿宝把最后一把槐花塞到嘴里,拍了拍手,自树上跳下,将掖在腰间的裙裾拉出来,理了理,又掸了掸衣袖,方慢吞吞地问:“你待如何?治我的罪不成?”   严四公子瞧她言语无礼,但神色做派却不像是使唤丫头,身上也装扮的花团锦簇,只是此时头上身上落了许多花瓣,头发也被树枝勾乱,东一缕西一缕,衣衫皱巴巴的不像样子,叫人瞧着好笑,抬手制止长随的话,问她:“你是何人?莫大人寿辰,你不去前头坐席,只在此处作甚?”   阿宝心念一转,眼睛骨碌一转,嘻嘻笑道:“我是莫家二女阿娇。因前些日子犯了错,被父亲责罚禁足,不准出去见人——话说你又是谁?”   刚刚喝骂她的长随不动声色地往后躲了躲。严四公子则皱了皱眉,也不答话,只上上下下将她好一阵打量。她脸庞与莫主事有几分相似,想来应是父女无疑。阿宝也不怵他,眼睛上上下下将他也打量了个够。刚刚躲在屏风后没看清,如今人在面前,瞧着也不像是坏人。严四公子后头几个人暗暗咂舌,未想到未过门的少夫人竟是这样一个宝货。   两人相互打量完毕,严四公子先开口问:“你犯了什么错?竟然连父亲寿辰也不得出去?”   阿宝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吐吐舌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错,只不过偷跑出去玩到半夜才回家而已。从前这样的事也是常有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偏这次被抓了个现行,赶了我的丫头一个,烧了我话本子一堆,最后打骂一顿,禁足至今。”   严四公子的几个从人脸上神色各异,各各背过脸去,笑的肩膀抖动。严四公子脸色也是变化莫测,一言不发。阿宝心中得意,越发的装疯卖傻道:“你那个长随甚凶,我瞧你倒还随和,我请你吃槐花吧。”说罢,转身作势上树。   严四公子忙拦住她,道:“不,不用了……”   正说话间,桑果又寻了来。看自家小姐正与生人说话,上来一把捉住胳膊,嘴里叫:“好小姐,寻了你这半天!还道你又溜出府去了呢。你若又溜出去,我也活不成了。”   阿宝对严四公子眨眨眼,道:“这位便是爹爹为我挑的新丫头,说是只有她能降住我。”   严四公子看桑果那副尊容,饶是再老成,也不禁笑出了声,忙用拳头掩了嘴,道:“你快些儿回去吧,以后别再胡闹了。”又深深看她一眼,转身走了。他身后的那几个人早已笑的东倒西歪,若不是顾忌自己公子的面子,只怕早已滚到地上去了。   阿宝心道怪哉,怎么不见他暴跳如雷,急急回去找他爹爹严大人来退亲,莫非他也是怪人一个?倒白费了一番功夫。   桑果不明所以,但也晓得众人发笑必不是好事。当下白了众人背影一眼,又对阿宝道:“夫人在前厅等着你呢。大小姐与二小姐都在,只等你一人,等人齐了要去给老爷磕头——”   严四公子已然转身离去,听到桑果的话猛地顿住,回头恶狠狠地盯着阿宝,脸色铁青,倒像是发了怒。阿宝将裙子一撩,撒腿便跑。   阿宝又闯了祸,严四公子早早告辞回去,据说离去时一脸怒色。莫家人不晓得哪里得罪了他,不由得惶惶然。只有阿宝一人心知肚明。桑果似懂非懂,知道这事大约与自家小姐脱不了干系,却是瞒也来不及,哪里敢说出来?却是阿宝终究怕连累爹爹,便将此事偷偷与泽之表兄说了,怕他不解,又特特说明自己是怕阿娇嫁过去受苦。   泽之一听,连连摇头,道:“你惹祸精这个名号可不是白白得来的。”   阿宝撇嘴:“那严家公子心胸忒小了,不过是玩笑话,竟然当众甩脸子——”   泽之恨铁不成钢:“阿宝,你何苦来着?你与阿娇又不是一母所生,若阿娇因你胡言乱语结不成这门亲,你说她是谢你还是恨你?你说你是为她好,有谁会信?人家只会说你是妒忌,此其一;其二,若阿娇真被退了亲,传出去,与她名声却是大大有碍,以后只怕再难寻着如意夫君。那严家公子倒是无碍,想与他家结亲的人家不知凡几;再则,若伯父因此事与严大人生了嫌隙,只怕以后在官场也难以立足。”   阿宝呆了一呆,如霜打的茄子般,嘟囔道:“又好心办了坏事。”   泽之苦笑:“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吧?”   阿宝倒也不恼,道:“泽之哥哥,若你能时常提点我,我也不至于犯这么多错。往日里只觉得你啰嗦,却原来是我错了。”   泽之似笑非笑看着她:“想要我时常提点你,却也不难。”   阿宝睨他一眼,正色道:“泽之哥哥这话我却不懂。”   一句话倒叫泽之心里顿时忐忑不已,她该聪明时不聪明,不该聪明时却又滑溜得像泥鳅,不由得牙根痒痒,道:“一段时日不见,你鼻子上的雀斑怎地又多出几粒了?”   阿宝最怕别人说她鼻子上的雀斑,小时候也不知为此与阿娇吵过多少次,因此这一句话便让阿宝炸了毛。她咬了咬牙,待要跳起来吵嚷,忽又笑笑:“今日你是客人,我却不好与你置气。”片刻又道,“泽之哥哥,你头上有片落叶,我给取下来。”泽之如何肯信,但还是慢慢将头伸到她面前。果不其然,阿宝将一把揉碎的花草籽儿尽情撒了他一头一脸。   爹爹寿辰过后,阿宝着实担心了几日,好在严家并未有要退亲的消息传出,她也未被爹爹叫去训斥,终归是小孩子心性,过了几日,也就渐渐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 (三)   八月十六是莫夫人的生日,赵家夫人来贺,一见了阿宝,忙拉到怀里“宝贝蛋儿、心儿肉儿”一阵揉搓。赵夫人嘴甜话多,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精。阿宝因她颧骨有些高,透着厉害的样子,话又太多,有些吃不消她,平常见了她不敢与她多话,是能躲则躲的。今日不知为何,却觉得赵夫人又比往常更亲热了三分,于是行了礼,忙忙的躲开了。   赵家夫人是莫夫人娘家远亲,赵、莫夫人素以姐妹相称。赵家世代经营绸缎铺,在京城中也算得上是富足之家,莫夫人为人谦和,不爱摆官夫人架子,加之赵夫人刻意逢迎,两家更是常来常往。阿宝也便称赵家夫人为姨母,赵家儿子为表兄。泽之表兄虽出身于商贾之家,却浑身无一丝铜臭味,其人温文尔雅,又喜读书,因此便是莫主事对他也甚为喜爱。   待散席后,阿宝方才知道赵家已为泽之表兄提了亲。   莫夫人心里却不大愿意,虽然平日与赵夫人亲亲热热地以姐妹相称,但若结亲就要另当别论了,阿宝就算不能找个比阿娇体面的女婿,但也不能差太多。赵家世代经商,家道殷实,比起严家,却差了太多。借着严家的东风,想在京城里找什么样的人家没有?更何况阿宝因亲娘早逝,从小被自己接在身边养大,心内已将她视作嫡女,若论出身,只有比阿娇好。   莫夫人嫡女阿珠是莫主事还未中举时与同窗定的娃娃亲,后来莫主事高中,官做到六品主事。而那同窗却碌碌无为,中举无望,干脆跟借了本钱开了米铺,如今虽然还能过得去。莫夫人多次哭诉要莫主事悔亲,奈何他为人刻板,不肯负人,强行将嫡女嫁与米铺少东家。莫夫人便存了心要给阿宝找个如意的夫婿,却未曾想又是开铺子做生意的,叫人如何不堵心。   莫主事问阿宝怎么想,阿宝也无甚想头,她从小与泽之玩耍长大,算是青梅竹马,心里一直都是喜欢他的;且泽之在认识的一众年轻公子哥儿里头,长相也罢人品也好,都是个拔尖的;纵然有比泽之哥哥好的人材,但终究嫁生不如嫁熟。   莫主事不管莫夫人诸如“我两个心爱的女儿一个被你嫁了卖米的,一个嫁了卖布的,你可是早年穷怕了想白吃白穿”之类的明讽暗刺,将阿宝许了赵家泽之。   莫夫人其实心里也知道以阿宝的性子真高攀到大户人家去,只怕不服管教,将来难以立身,也只有泽之从小对她事事顺从,又是个知根知底的,如此闹了两日,也就渐渐消停了。倒是一众亲戚及家下人等,惋惜者有之,叹莫主事糊涂者有之,道莫主事为人谦和、不清高不自傲者亦有之。   两人订了亲后,泽之倒不大好意思常来找她了,阿宝十四岁那年的生日上,倒是得以见了一面。时隔许久,两人都长高了好些。泽之说话行动添了许多拘谨,阿宝依旧咋咋呼呼。   两人躲到花园里唧唧哝哝说悄悄话,泽之先从袖子里摸出好些新奇玩意儿献宝,当中有一副珍珠做就的葫芦耳坠小巧可爱,阿宝看了爱不释手。   泽之道:“我见着了觉得你戴上定然好看,可惜你至今不扎耳眼,无法戴。”   阿宝道:“我偏要戴,我明儿便扎。”   泽之转过脸去偷笑。阿宝从小怕痛,莫夫人已逼着她扎了几次,都是针还未碰到肉,她这边就大呼小叫,泪流满面,满口告饶,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阿宝有将耳坠在耳垂上比了比,泽之见她小眼神如同追自己尾巴玩儿的小奶猫,心中爱极,伸手折下一朵开得正好的蔷薇,与她插在发鬓上,却有几枚花瓣落到阿宝的衣襟上,泽之便伸手去拂,却无意触到了她的胸尖,只觉得头皮一麻,心神荡漾。瞧瞧她像是未发觉的样子,胆子便有些肥,再伸手去拂剩下的花瓣,却不料手被阿宝猛地捉住,用力按在胸上,问:“你可是想如此这般?”   泽之倒吸了一口冷气,口不能言。阿宝又将他另一只手也拉过来覆在自己胸上,问:“如此可好?”   泽之目瞪口呆,几欲晕倒。阿宝睥睨他一眼:“啧啧啧,我道你长了许多本事,竟敢来占我便宜,却原来只是个银样镴枪头。”   桑果自阿宝二人进了花园便悄悄跟在后头。莫夫人见泽之看着阿宝的眼睛都有些发绿,怕他二人有什么逾矩的举动,便命桑果跟着。因阿宝背对着自己,只能听到两人唧唧哝哝说话的声音,忽见赵家公子摘了朵花儿为小姐插戴,只觉得站在花丛中的二人有如观音菩萨身边的金童玉女,煞是好看,竟不好意思跳出去棒打鸳鸯。   正在痴看间,忽听到她家小姐声音拔高,一声断喝:“赵泽之,你可知错?”   “好姑奶奶,求你别嚷嚷。我知错了。是打是罚,任你吩咐。”赵公子低声下气。   “我懒得打你,你自己打自己两个耳光吧。”阿宝趾高气扬。   “我好歹算个读书人,打了脸却不好看……。”赵公子嗫嗫嚅嚅。   “越是读书人越是要打。”阿宝抬头,鼻子朝天。   “求你饶过哥哥这回吧……”赵公子围着阿宝作揖讨饶。   桑果看的肃然起敬,五体投地。   孙大娘子的男人对自家老婆动辄喝骂,三天两头吃醉酒,一旦吃醉,无缘无故就要打骂老婆一番,孙大娘子见了男人有如老鼠遇着猫。不单是自家,便是东邻西院,没有不怕汉子的老婆。即便莫夫人,在莫府内平常说一不二,可若莫主事一发怒,也只有吓得大气不敢出的份儿。以至于桑果以为老婆怕汉子天经地义,见着自家小姐这一番手段,怎能不敬佩有加?   桑果有些好笑,又有些可怜赵公子,觉得无需再盯着,便悄悄转身离开,耳边犹听阿宝在呵斥:“以后有好吃的好玩的,必定要先想着我!否则我便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阿宝十五岁时,阿娇也年满十七,两人的嫁妆早已备齐,只待成亲,却不曾想忽然一朝皇帝驾崩,天下大乱。   话要从已然驾鹤西去的老皇帝说起。却说这位皇帝年岁愈大,愈是怕死,近年来为炼丹道人所惑,迷上了炼丹,自此一心修玄,日求长生,不问朝政,日日带了一帮子仙人在后宫烟熏火燎地炼丹,炼着炼着,便搭上了一条老命。   因太子早年病故,便由年仅二十二岁的皇太孙继位。老皇帝儿子众多,各地藩王有十数位,这些藩王手中都握有兵力,当中又数东海王兵力最强。小皇帝继位后,因惧怕皇叔们逼宫,便下圣谕不许藩王进京奔丧。老子死了,却不许儿子来奔丧,各地藩王都大为不满,却又无可奈何。若仅止于此也就罢了,时隔不久,小皇帝听信朝臣谏言,开始削藩。近半年内,就有几个实力较弱的藩王被削,余下几位人人自危。   东海王手握重兵,镇守于东海一带,若是起兵也不是没有胜算,但三个儿子都在京城为人质,这边起兵,那边三个儿子只怕就要人头落地。但这么坐毙以待,最终还是死路一条。东海王苦思良久,便发了疯,每日于街市上东奔西跑,与乞丐为伍,专爱抢人手中吃食,还时常对路过的妇人耍流氓。   忽一日,小皇帝得报,说东海王已病入膏肓,只怕撑不了几天了。他的三个儿子便捧心嚎啕大哭,其状之悲惨令人不忍直视。小皇帝最是心软的一个人,见此便恩准三个堂兄回藩地见叔父最后一面。岂料三个堂兄到家后,第二日便反了。   小皇帝后悔不跌,慌忙应战。那边是“清君侧”,这边是“除反贼”,清君侧的兵强马壮,势在必得;除反贼的军多将广,名正言顺。这一仗势均力敌,打了整整一年多。   东海王帐下有名大将,人称玉面修罗,那玉面修罗马上提枪,马下挥剑,一身武艺端的是举世无双,且有勇有谋。听闻他早年也不过是东海府中的一个小小侍卫,后在一次狩猎时从虎口中救下东海王的性命,又随东海王平定许多倭寇之乱,为东海王所倚重。东海王起兵后,他便自请为开路先锋,一路上杀人无数,立下汗马功劳,令小皇帝的官兵闻风丧胆。   一年多后,小皇帝终因优柔寡断,用人不当,不是东海王的对手,被自己的叔父篡了位。东海王一路烧杀到京城,一众识时务的臣子们跪在城门口,三叩九拜,山呼万岁。刑部尚书严大人与莫主事跪在一排。身后的皇宫大院淹没于一片火海之中,皇宫上空浓烟滚滚,初时还能听到一两声呼号,后来便只有火焰的烈烈之声了。   莫主事跪在地上偷眼望去,那东海王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满面风霜,威风凛凛,他身后四五个身着盔甲的年轻大将如满星簇月般拥着他。当中有一人身着银白色盔甲,满身血迹点点,手里拎的一杆长缨枪上犹有血迹,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岁年纪,一双眸子却冷冷清清,暗藏戾气。他骑马经过跪拜的人群时,眼睛淡淡扫过一众跪拜的官员,目光停了一停。莫主事在刑部多年,那里多的是恶徒罪犯,眼下被那马上之人只扫了一眼,竟觉得莫名心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四)   小皇帝已然自焚,东海王便自立为帝。小皇帝一脉的男子被尽数赐死,又砍了许多不肯变节的臣子的头,女眷则尽数充入青楼做官妓。如此砍杀了几日,前朝旧臣无不心惊胆战。还未来得及封赏功臣们,便闻东海一带又有倭寇作乱,皇帝匆匆封玉面修罗为护国大将军,命他领兵前往东海平定倭寇之乱。   莫主事见风使舵的功力不如亲家严大人深厚,自那日城门跪迎东海王后,回府后便觉得羞愧难当,辗转难眠,大病了一场,便告了假养病。正巧严家老太爷身子也有些不好,严家便想着办场喜事为老太爷冲喜。   阿娇被一场战乱蹉跎到了一十九岁,也不好再拖下去,于是请人看了日子,终于定下这年春天成亲。两家便忙忙准备起阿娇的亲事。   阿娇成亲前两日,恰逢护国大将军凯旋而归。皇帝大喜。亲率众朝臣及皇子至城外迎接。一时间城内百姓也都蜂拥而至,夹道欢迎。对于百姓而言,管他皇帝是侄子也罢,叔父也好,只要是能杀倭寇,都是好皇帝。   莫主事因病还在将养,莫夫人日日忙碌不堪,阿宝也帮着料理些家事,城外再热闹,她却未能有空出府去一睹护国将军的风采。那些采办的仆从从街上回来,都活灵活现地跟阿宝学舌,说那护国大将军身着盔甲,手持长缨枪,骑在高头大马上如何如何地俊美无双;皇帝亲往迎接,多少多少地荣光,阿宝觉得此等盛况竟不得一见,觉得十分的遗憾。因明日就要与阿娇分离,又觉得悲伤,连着几日都是恹恹的。   莫夫人这几日心里却是十分欢喜。阿娇成亲前夕,莫夫人又过来找阿娇说话,拉着阿娇的手道:“此番战乱将你白白耽误到十九岁,但好在咱们家平安无事,可见是神祖保佑。”阿娇含羞不语,莫夫人又叮嘱道,“你嫁过去后,必定要用心侍奉公婆;俗话说虎父无犬子,你夫婿将来必定也是个有本事的,往后你定要多照看些你大姐及阿宝——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往高处流,你父亲偏偏为你大姐与阿宝找了那等开铺子做生意的人家,可见她两个都是命不如你的……”莫夫人说着说着,竟是泪流满面。   阿娇忙道:“这些无须母亲说,我心里有数。我定当全力看顾大姐与三妹,不叫她们受一点儿委屈。虽说我们莫家只有三个女孩儿,但今后我们三个定当齐心合力,不输给那生了一大堆儿子的人家。”   一番话自是把莫夫人说得破涕为笑。   全家人中唯有武姨母一时愣怔,一时若有所思。她是阿娇的亲姨母,原也是来投奔阿娇的,阿娇成亲,她自然是要跟了去的。阿宝嘴坏,本想问她是舍不得莫家的哪个人,但又想到阿娇成亲之际把她惹得哭哭啼啼的不好,是以忍住没问,权当积口德了。   莫府里到处张灯结彩,人人欢天喜地,笑语不绝。阿宝看着阿娇屋子前的枣树上挂着的一盏红灯笼,不觉想起有一年偷溜出去看灯的荒诞事来。也不知道那年在土地庙里救的那个人最后是否活了下来,若活了下来,也不知道他现今在何处作甚。彼时他说“救命之恩,定当相报”,但想来也是如她忘记梅子与莫松二人一般忘记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了吧。   莫夫人在阿娇处说了半日的话,又有人来报,说莫主事被严大人找去议事。莫夫人等人听了不由得纳闷,何等要紧事非要在阿娇成亲前夕议?且门口又挤了一堆等着回话的管事们,莫夫人便再也坐不住,草草嘱咐了阿娇几句话,当下带人回了正房。   不一时又听闻车夫莫老大在门口与几个丫头吵吵嚷嚷,婢女红菱面带怒容进来道:“那莫老大也忒不知规矩,眼下已是戌时,老爷又不在,他竟跑到内院嚷嚷称有事要禀夫人,问他何事,他却又不说,夫人说他这个人好笑不好笑,我看他年纪也不见得十分老,竟然糊涂得厉害。”   莫老大并不姓莫,早年是个无恶不作的恶徒,因犯了事,被捉到刑部,因缘巧合为莫主事所救,在刑部时被打断了一条腿,自此不利于行,正经活计也无法做,便心灰意冷,隐姓埋名,投身到莫府做了车夫,莫府人称他为莫老大。他块头大,脸上又有伤疤数处,一副凶神恶煞相,众人都惧怕与他说话,他素日也极少与人来往。   莫夫人的眼皮跳了几跳,道:“他不在外头为老爷赶车,大晚上的跑回来必定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快叫他进来。”   红菱嘟嘟囔囔的去将莫老大领到上房门口,他也不行礼,道:“夫人,大事不好了!”   莫夫人低声喝道:“你不和老爷一处,却跑来胡言乱语!莫家大喜的日子,叫人听见像什么话!你可是吃醉了酒胡言乱语来找打!”   阿宝舍不得阿娇,晚间非要与她一起睡,两个人挤在床上唧唧哝哝说了许多话,正待要睡下,却听红菱急急跑来,让她快些穿衣去上房,说夫人有事找她。阿娇想大约是莫夫人怕阿宝在这里要吵得自己一夜睡不好,所以才把她叫回去,但又见红菱一脸焦灼,不由心下纳闷,对阿宝笑道:“你快些儿去吧,明天早些儿过来陪我一道梳妆便是。”阿宝撅着嘴,满脸不高兴地穿衣起床随红菱出去。   到了上房,却见桑果一身利落打扮,手里挽着一个包裹,倒像是个要出门的样子。阿宝“咦”了一声,还未开口,又看到莫夫人一脸泪痕,歪坐在椅子上,旁边却站着家里的车夫莫老大。莫老大平日都是懒洋洋的样子,不知为何,此刻竟然一脸焦躁,不住地搓着两只手,偏两只铜铃也似的眼睛又红又亮。阿宝唬了一跳,想自己这几日跟着忙里忙外,并未惹什么祸端,怎么桑果与莫老大也要被赶走了么?心里一惊疑,倒不敢动了。莫夫人见了她,忙把她拉到怀里,一开口,已是泣不成声:“我的儿!我莫家要遭祸!你爹爹已被官府拘了去,因这一段时日以来,朝里的大小官儿被杀了无数,我心里害怕。你且随莫老大先躲一阵子去吧,个中原委我也不及与你细说……”   莫老大在旁催道:“夫人且长话短说罢,只怕夜长梦多。”   阿宝目瞪口呆,问道:“这是怎么了?这话从何说起?”   莫夫人在莫府当家多年,也是个有决断的,当即擦了把眼泪,叫红菱拿来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塞到阿宝手里,道:“你爹爹在严大人家连同严大人等今晚被官府捉拿了去,严家已被抄家,我只怕咱家也要受牵连——你且随莫老大去城南你堂舅家呆几日。你堂舅家姓朱,在城南长乐乡开茶馆,到那一问便知。这里是两封银子,你主仆两个能用一段时日。”又从袖子里摸出一根黄杨木簪子,拉过阿宝的手,将簪子放到她手中,再将她的手合上,道,“这簪子是我留给你的念想,千万要收好。若我莫家能躲过此劫,我即刻让人去接你回家,若躲不过,你待风平浪静再去投奔你大姐姐,家里万万不可再回来了!其他的亲戚等人一来靠不住,二来也怕连累人家。你堂舅家倒不要紧,多年未与我家有来往,官府一时半会也查不到。你万万记住我的话!”   阿宝叫莫夫人的一番话惊吓的牙齿打颤,只问:“怎么只有我自己逃,母亲怎么办?娇姐姐怎么办?爹爹呢?爹爹现在又在何处?”   莫夫人按着心口喘气,道:“你爹爹被严大人叫去议事,刚到严家,却连同严大人一同被拿走。若我此时逃走,人只道咱们心虚,莫家便是无罪也变成有罪了,你爹爹在监牢里却又去指望谁?再则此事尚无定论,若你爹爹与严大人只是虚惊一场,问清了就能放出来——那阿娇也跑了,还怎么成亲?如此岂不叫人笑话?朝中与严大人结好之人无数,你爹爹也是个谨慎的性子,应当没有得罪什么了不得的人;皇帝打进京城时,是严大人开了城门放他们进来,你爹爹也早早于城外跪迎,想来应是虚惊一场……阿弥陀佛,但愿是虚惊一场——”   阿宝蓦地想起那年在爹爹书房里偷听到的话,不禁脊背发凉,想要告知莫夫人,但话到嘴边又想到此时再说已然无济于事,只会让莫夫人更加担心,便强自忍了。   莫老大那边早已等得不耐,也顾不得礼数,上前一手一个,拉了阿宝与桑果将她两个往外拖,莫夫人兀自捉着阿宝的手,眼睛盯着桑果叮嘱道:“出门在外,你两个今后就要相依为命了。你比阿宝大几岁,我就将阿宝交给你了。你若能爱她护她,将来我必定感念你的好处。”   阿宝死命咬着嘴唇,只是拉着莫夫人的衣襟不松手。桑果也泣道:“夫人放心。我父母双忘,无所牵挂,今后必定是与小姐同生死的。”   阿宝与桑果坐进早已备好的一辆马车里,出了府门时,阿宝撩起车帘,往府里死命地看了一眼,府内依旧灯火辉煌,想来阿娇此时正做好梦,而莫夫人正独自煎熬。阿宝拉着桑果的手,依偎在她身上,不禁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五)   莫老大先将马车停在靠近城门的僻静处,只等到天一放亮,开了城门即可出城。   车内狭小,两人无法伸展安睡,本来也睡不着,阿宝便下车去问莫老大来龙去脉。   原来莫老大驾车送莫主事到严府时还未来得及用晚膳,莫主事便给了他些银钱,让他自行到外头去买些吃食。莫老大因常与莫主事来严府,这附近已是熟门熟路,便自行去了不远处一家卖吃食的铺子吃饭。待用好饭,便慢悠悠地赶车回去。还未到严府,老远便看到严府门前的道上有官兵把守,府外一圈已被官兵围住,府内哭声震天,呼号声不断。莫老大暗暗吃惊,不敢贸然上前打听,便装作走错道,悄悄退了回去,远远的看着。不一时便见官兵锁了一队人出来,严大人首当其冲,此时已被除服去冠,不时用肩膀去蹭面庞,似是涕泪交加,真真是往日里有多威风,如今瞧着便有多狼狈。他后面依次锁着的严家几位公子及莫主事等几个亲信手下,最后跟着的是哭哭啼啼的严家女眷。这一队人后面却又有两个被席子卷着横着抬出来的,想来是已经是断了气的,只是不知怎么死的。众人被带走后,严府里里外外依然有官兵看守,家下仆从都未见出来,想来还被关在里面,大约是不想透漏风声。   莫老大看出了一身冷汗,心里明白严府这是被抄了家。莫主事多年来一直是严大人的亲信,此次即被捉了去,只怕也是凶多吉少。本以为能在莫府平安终老此生,却不料半途遭此大祸。可叹可叹。   夜里风寒露重,阿宝不知是吓得也不知是冷的,上下两排牙齿不住地咯咯打架。莫老大劝道:“事已至此,不必再多想。小姐既然得以逃了出来,要多想想以后如何安身立命才是。”   阿宝一边颤栗一边问道:“怎么?你、你、你觉得我回不去了么?你觉得我爹爹要获罪么?”   莫老大道:“我哪里知道?”   阿宝心灰意冷,又问:“大姐姐家会不会受牵连?”   莫老大打了个喷嚏,用袖子擦了擦,慢吞吞道:“夫人已写了书信给大小姐带去,只怕已经跑啦。”   阿宝说不出是安心还是难过,又重新爬到车厢内,靠着车厢依偎着桑果坐了一夜。   阿宝的堂舅家并不难找,到得城南长乐乡,在摊儿上买了几个烧饼,那卖烧饼的人便将朱家茶馆指给莫老大看。这条街狗尾巴也似的短,路边两旁的店铺一眼便能看到头。莫老大停下马车将马车驶到朱家茶馆门口,待阿宝两人下了车,便道:“三小姐,我走啦。”   阿宝慌忙去拉他的袖子,此时看他平日凶恶无比的一张丑脸竟觉得亲切,让人无比留恋:“你去哪里?你还有地方去么?你不留下来么?你走了我怎么办?”   莫老大哈哈一笑,道:“当年老爷救我一命,如今我也算是报答了。天大地大,我自有去处。小姐自己保重吧。”言罢,驾了马车竟是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阿宝眼里含着泪,呆了一呆,转眼看到桑果两眼发青,蓬头垢面,想来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忙忙理头发理衣裳,两人理好衣裳,正待要叩门时,朱家茶馆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走出个圆滚滚的老妇人,那老妇人一开门就看到两个年轻女孩儿站在自家门口,吓了一大跳,“哎呦”一声,道:“阿弥陀佛,难不成是天女下凡?”   阿宝从小也略知道些堂舅家的事儿。   朱家堂舅是阿宝娘亲的堂兄,老家在安徽灵璧县。有一年发大水,在老家实在活不下去,便举家逃难到京城。阿宝娘亲小小年纪时便父母双亡,后又被兄嫂卖与莫家作奴婢,父母兄嫂都已忘记了,哪里还能记得住堂兄?但终归可怜他,与他许多体己银钱安家落户。堂兄感激不尽,常常在莫府走动。彼时他家的儿子刚一岁多,莫家也只有阿珠阿娇两个小姐,儿子却是一个也没有。   阿宝娘亲正怀着阿宝,去算命,说莫老爷命中无子,这回又是个小姐。这话不知怎么被堂兄夫妇得知了,心里便起了攀高枝的念头,便派他家女人常常到莫府来请安,有意无意与阿宝娘亲唠叨:“若将来能找着好人家结亲,咱家的儿子便是入赘也无不可。妹妹可有认识什么好人家么?”   初时还不好意思挑明,见堂妹不搭腔,便明说了:“将来咱们两家若能亲上加亲,妹妹将来没有儿子也不怕;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妹妹难道连这个道理也不懂么?若我们儿子能入赘莫家,将来对媳妇儿必定言听计从,对妹妹也是孝顺万千的。”   安徽灵璧县那个地方最是穷山恶水之处,遇着坏年头,卖儿卖女是家常便饭;且不说门第差太多,便是无门第之见,将女儿许了他家,将来若是年头不好活不下去,也只能生几个卖几个。   阿宝娘亲心里冷笑几声,将她堂嫂打发回去。自此他夫妇两个再来,便称病不大愿意见了。   不久,她堂嫂的这番话却又传到莫主事耳里,莫主事大怒,叫人送了一笔银钱给朱家,让他以后不必再来请安了。他夫妇两个羞愧不已,却也无可奈何,便用这银钱做本钱,在京郊长乐乡开了一家茶馆,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六)   那圆滚滚的老妇人便是朱舅母。天底下对外甥女儿能真心好的舅母不多,对落了难前来投奔的外甥女儿还能笑颜以对的舅母更是少之又少,更何况这位朱舅母还记着从前的仇。阿宝也不敢说爹爹被捉了去,只说家里得罪了人,怕是有凶险,为保险起见,故来躲几日。若过几日无事,家里便来人接自己。   朱舅父倒是心里欢喜,道:“你两个安心在我家住下吧,只是家里小,又乱又脏,少不得挤一挤了。”   朱舅母似笑非笑道:“高门大户的小姐,怕是住不惯咱家这等腌臜的地方罢?万万不曾想莫家千金会来咱家,要是知道就早几日收拾干净了。”   阿宝心里乱的很,也顾不上她的冷嘲热讽,叫桑果从包裹里取出一封银子,恭恭敬敬地奉与朱舅母,道:“我主仆两个的吃用要舅父舅母费心了,这些许银子请收下吧。将来莫家若能平安无事,我爹爹定当另行重谢。”   朱舅母忙把银子接了,喜不自禁。这些年的怨气也一下子飞到爪哇国去了。这一封银子,全家人起早摸黑,累死累活,只怕一年半载也挣不到,这叫她心里如何不欢喜?当下拉了阿宝的手,面上堆了弥陀也似的笑,道:“好外甥女儿,都是一家人,你尽管放心在这里住!说什么谢不谢的?便是一文钱没有,你舅母舅父也叫你不受一丝儿委屈。”   可惜朱舅母的话只管用了一天。不过第二日,莫家被抄了家,除仆从外,一众女眷都被下了狱。   阿宝只躲在屋里,不敢露面,叫朱舅父出去打听消息。历来茶馆最是消息灵通之所,朱舅父在外头胆战心惊,听了半日,回来告诉阿宝,说刑部尚书严大人卖官鬻爵、开门纳贿。要办案,须先孝敬银两。有了银两,严尚书能把黑判成白,能把白判成黑。数年前,有一位言官御史搜罗了他贪污的证据欲弹劾他,却不意将消息走漏了出去。朝中依附严尚书者众多,便有人将这消息透漏给严尚书,那严尚书最是心狠手辣的人物,当即命亲信部下伪造了些书信,将这些贪污的罪名原封不动地栽到了那言官身上。抄那言官的家时,果真搜出金银珠宝无数。   先皇大怒。先皇平生最恨贪官,早年捉了贪官,用的都是剥皮、分尸、凌迟的酷刑。近年火气不似早年那么大了,但终究还是糊涂了,竟查也不查,将那言官判了个斩立决,两个儿子发配充军。大儿子于充军路上为严尚书派人暗杀;二儿子好武,整日与一群浪荡子出门游荡,刚巧抄家那日刚巧不在,躲过一劫,自此寻访不着,不知所终。   数年过去,个中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那言官的二儿子便是玉面修罗、如今的护国大将军周锦延;为严尚书伪造书信、为虎作伥的部下却是阿宝的爹爹莫主事。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七)   阿宝从前觉得戏文里的书生小姐们动辄晕倒在地未免太假,好好的一个人,即便突然遭遇天大的变故,顶多头脑发懵,心里痛上一痛便罢了。譬如从前她第一次被爹爹当着众人面抽打时,也不过是面皮有些儿发热,心里有些儿发酸,背上有些儿痛疼。但今日听了朱舅父的一番话,只觉两眼一抹黑,只来得及叫一声“爹爹呀——”身不由己地往地上便是一栽。   严尚书等一众贪官污吏伏法,且不说朝中人人弹冠相庆,便是街头巷尾,百姓见面也都张口闭口“老天有眼,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据说从严府内抄出黄金白银达数十万之巨,皇帝大为叹息,道严贼为国之蠱虫,祸国殃民,暗地里却不免眉开眼笑。   又说护国大将军平定倭寇之乱,凯旋回朝,得以报仇雪恨,皇帝又赏赐府邸、别庄、奴婢、金银无数,天下人无不艳羡,一时间,弃文从武者无数。   又有传言说那周将军年纪轻轻,武艺高,擅谋略,又为皇帝所倚重和信任,本该有一番大作为,但因此番平定倭寇之乱时腿上中了流箭,加上从前的一些旧伤,他便以腿疾与旧伤为由,既不理事,也不上朝,每日在将军府内饮酒赏花作乐,闲极无聊时才到军帐中转转,或是去宫中与皇帝下下棋说说话,做了一个富贵闲散将军。   阿宝昏睡半日醒来,抬眼便看见桑果的两个肿眼泡。朱舅母坐在床头唉声叹气。阿宝挣扎起身,央求朱舅父去城中打听大姐姐的消息。朱舅父也不愿意担风险,想阿宝主仆两人早早走了才放心,便忙忙去城中打探。   做生意的人最是胆小谨慎,阿珠与夫家前日得了莫夫人的信后惊慌失措,连夜收拾细软,卷了铺盖跑回老家山东去了。朱舅父连道晦气,又自作主张去莫夫人娘家府上也转了一转,谁知人家也是闭门谢客,见他一身打扮,竟连门都不让他进。   朱舅父唉声叹气回来,阿宝心灰意冷,如今大姐姐阿珠跑了,眼下除了朱舅父一家,可说是举目无亲了。一时只觉得心酸无比,又担心狱中父母,自己不敢去探望,也无从打听父母在狱中现下如何。   如此又过了两日,听闻严尚书及几个儿子并一众亲信都被斩头,莫主事与莫夫人在狱中双双上吊自尽,凡不满十六岁男丁一律发配岭南,女眷则尽数被充入青楼为奴为妓。   阿宝这几日已哭干了眼泪,每日里眼睛发直,不吃不喝,一坐一天。朱舅父夫妇倒也不敢过分苛待她主仆两个,万一想不开,疯了死了都是麻烦。因这几日也未见有官兵来捉逃犯,也都悄悄地放了心,对外则称阿宝是安徽乡下来的远亲,幸而无人怀疑。   朱家有一子富贵和一女翠红,还有一个收养的女孩儿小慧,朱舅母早年担心儿子娶不到媳妇,因此将小慧当做童养媳养,但小慧好吃懒做,长到十三岁还是整日拖着鼻涕,见人畏畏缩缩。朱舅母也便歇了心思,将她当做使唤丫头,一家人的衣服都要她洗,饭也要她做,动辄还要打骂。桑果见她可怜,便常常帮她做些家事,每每一忙一天,倒没工夫去胡思乱想了,因此便劝阿宝也帮忙做些家事。阿宝想想,只怕还要在朱舅父家再赖一段时日,倒不好无所事事地整日让别人伺候,便强打精神去灶房帮忙烧火。   朱家茶馆除了茶水外,还炒些花生瓜子卖,整日里灶不能停。烧火本是表妹翠红的活儿,阿宝来后,翠红高兴不已,可以不用天天窝在灶房了。表兄每炒好一锅花生瓜子,等凉下来了,便抓一大把,不由分说塞到阿宝手里让她吃,阿宝盛情难却,没几日,便吃的嘴唇上起了一圈水泡。   如此烧了几日的火,阿宝心灵手巧,烧火工夫已然炉火纯青,成了一个熟练的烧火工。   朱舅父看她主仆两人每日埋头做事,无一丝怨言,心里无比满意。表妹翠红爱阿宝的衣裳与首饰,常常问都不问就悄悄穿在身上出去走动,待穿好回来就往阿宝床上一丢。翠红比阿宝小一岁,正是爱打扮的年纪,又有几分姿色,从小在市井长大,生就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常与茶馆客人说说笑笑,朱舅父夫妇都有些怕她,因此也没人敢说她。阿宝将衣裳首饰大多送了翠红,自己只向朱舅母讨了几件粗布衣裳穿,打扮得比那村姑还要村上几分。翠红便表姐长表姐短的对阿宝亲热无比。   朱舅母则三天两头来向阿宝诉苦,今日说“因这两年战乱,生意难做,客人不来喝茶,偏偏粮油米面无一样不贵”,明日说“明年头上你表兄要娶亲,你表妹也要出嫁,如今却连嫁妆也没钱备,偏偏又添了两个人吃饭,可叫你舅父怎么活”,如此三番两次,把阿宝最后一封银子也哄了去。   桑果悄悄埋怨:“咱们两个做事不要工钱,只管每日三餐粗茶淡饭而已。竟然还要倒贴她钱,简直岂有此理。好歹也是长辈,也不想想咱们日后艰难。若身无分文,如何去山东找大小姐?”   阿宝悄声道:“无妨,我还有两千银票。”   桑果长出一口气,拍了拍胸口,道:“有两千银子,去山东足够了。”   阿宝道:“待风平浪静,我要先去救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八)   长乐乡的街坊大都是做小生意的人,这些人平日最爱说长道短,谈古论今。前两年因战乱,养家糊口尚且来不及,哪还有闲心闲话?因此爱嚼舌头的本性生生被压制了好几年。现今天下太平,皇帝又免去三年钱粮租税,人人安居乐业,街坊们茶余饭后最爱的便是“严尚书机关算尽终伏法,周将军功成名就报家仇”这段,随随便便一个卖咸菜的婆子,说起这段也能口沫横飞,热血澎湃。   朱舅母与西街王媒婆在房内争论表兄与表妹的婚事,房屋小,阿宝实在避不开,便端了箩筐坐到院门口去剥毛豆。   东邻卖豆腐的张娘子与西邻卖肉的汪屠夫正热议周将军。   张娘子道:“前两日护国将军陪夫人去上香,我兄弟两口子在庙门口摆个小摊儿卖吃食,刚巧远远瞧见了一眼,只当能配得上护国将军那样的人才必定是天仙般的美人,谁知却姿色却一般,也并无稀奇之处。”   汪屠夫嗤笑一声道:“你兄弟懂得什么?周将军夫人乃是当今皇后的外甥女儿,人家那是皇亲国戚,身份尊贵无比,与周将军那是顶顶相配的。”   张娘子道:“我的乖乖。我就想将军那等人才,万不会随随便便娶个娘子的。”称了块豆腐,递给边上听得津津有味的买豆腐的人,接着说道,“听说将军夫人去拜的是送子观音,将军今年怕是有二十四、五了吧?竟然连儿子也没有一个。我男人像他那么大时,儿子都能一个人看铺子卖豆腐了……”   汪屠夫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只怕是杀业果报。”   张娘子问:“啥?”   买豆腐的人还没走,解释给张娘子听:“杀的人太多,怕是戾气太重,难有子孙。”见张娘子一脸惋惜,又得意道,“前儿有个奴仆惹将军生气,被他割掉两个耳朵,又挖出肠子喂他府里的狗,他府里养了许多珍禽异兽,不吃寻常东西,只吃人肉。”说的好像周将军割人耳朵时,他就趴在房顶上亲眼窥见的一样。   三人正议论的高兴,却听有人“呃”地一声作呕。   阿宝抠着喉咙干呕了几口,没吐出什么东西,倒把脸色呕得雪白,只好捂着心口,端了毛豆退回院内。朱舅母还在与王婆子叽叽咕咕。阿宝洗洗手回房,桑果神秘兮兮闪进来,将朱舅母与王婆子的话一句不差地学与阿宝听。   原来朱舅母家早年刚在长乐乡落脚时,怕儿子将来娶不着老婆,便与同来逃难的同乡的一户人家定下了换亲,即富贵表兄娶那家的女儿,翠红表妹嫁与那家儿子,这样谁家也不吃亏。那家人家摆了个卖鱼的摊儿,也在长乐乡立了足。如今两家二女都已长大成人,朱舅母想早早为儿子娶妻,好早点抱孙子,家里也多个帮手干活儿。但翠红长大后,自觉在茶馆颇见了些世面,便不愿意嫁与卖鱼的人家,无论穿什么衣裳,到头来只闻得到一身鱼腥气,且不管寒冬酷暑,都要忍受刮鱼鳞剖鱼肚的辛苦。   那卖鱼的儿子阿宝主仆两个也见到过的,三五不时便用草串了一串鱼来送与朱家,见了人就憨厚笑笑,看上去倒是极老实忠厚的。   王婆子走后,翠红眼睛哭得通红。富贵默默不语,脸上不见难过,也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家里地方太小,阿宝与桑果避无可避,只得躲在屋中默默坐着。   朱舅父好言好语劝翠红:“乖孩子,你若不嫁过去,你哥哥便娶不着媳妇儿。这门亲事是两家十几年前就定下的,无缘无故怎么退,退亲后你的名声还要不要?卖鱼虽是苦了些,但总是家道殷实的正经人家——”   翠红擤了把鼻涕,喊:“你没本事,要拿女儿去换媳妇,倒还好意思腆着脸来劝我!”   朱舅母忙来堵她的嘴,道:“小姑奶奶,你倒小声些儿,叫人听见像什么话。”   翠红双手掐腰,越发高声嚷道:“我说不嫁就是不嫁。你要嫁就自己嫁给那臭卖鱼的汉子去!”   朱舅母说她不过,于是拉了端坐屋中竖起耳朵听热闹的阿宝进来劝翠红。   阿宝也正听不下去,便过来拉翠红的手,劝道:“妹妹,再怎么着舅父舅母也是长辈,你再怎么气也不好无大无小,须给他们留些体面才对;再者,你大声嚷嚷,若叫人听见传出去多不好?那卖鱼的儿子,我也瞧见过的,倒像是个正经过日子的忠厚老实人。”   翠红止了哭,反过来拉着阿宝的手,道:“好姐姐,你救救我!”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九)   阿宝奇道:“这话从何说起?叫我如何救你?”   翠红道:“姐姐若代我嫁给他,岂不两全其美?”她话一出口,那边厢朱舅母竟巴巴地望着阿宝,竟似极为赞许翠红的样子。   阿宝哭笑不得,忙忙甩了翠红的手,道:“妹妹再年纪小不懂事,也应当知道我父母尸骨未寒,却如何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翠红“扑通”一声跪倒在阿宝面前,道:“好姐姐,我求你,你不也说那卖鱼的好么,既然好,你嫁与他何妨?我爹和我娘昨日里还说起你家如今落了难,只怕再难嫁入高门大户了呢。”   朱舅父夫妇两个尴尬不已,忙喝道:“小孩子不许乱说!”   朱舅母对着翠红乱使眼色:叫你不要说吧?我看不行。   翠红一个白眼将她娘的眼波顶回去:我就赖定她了,今天她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   朱舅母不屈不挠:那你有本事自己说去!不要连你爹你娘都牵扯进去,白惹人厌憎。   她两个的眉眼官司阿宝看在眼里,见看她跪在地上求人,神色间却是咄咄逼人,说出来的话更如刀子一般直戳人心,不由心头火起,只是这一段时日未能与人吵架,脑子也转不大动,似乎口拙了许多,正斟酌要说话,桑果在外头早已按捺不住,跳进来,将阿宝护在身后,喝道:“你不要逼人太甚!我家小姐平日不与你一般见识而已,竟被你当做泥人一般摆布了!”   朱舅父忙要过来将翠红拉走,翠红只不动,上上下下打量阿宝,今日阿宝自然还是里里外外一身粗布。翠红于是歪头笑道:“你家小姐?怎么?表姐落到如此境地,竟还拿当自己是千金小姐么?还道自己父母尸骨未寒,表姐难道竟忘了自己的身份么?你的亲娘不是十几年前就死了的莫家三姨娘么?”   朱舅母也用眼神表明与翠红同仇敌忾。阿宝气得语不成调,点点头道:“我家里人并未死光,我还有姐姐姐夫……却轮不到你们来算计我——”   翠红“哼”了一声,道:“表姐竟是狗咬吕洞宾,不知好人心。表姐的姐姐早已跑的不知去向。我爹也跑到你嫡外祖母家,人家竟是连门也不让进——怕受你连累呢!我家担着许多风险收留表姐至今,表姐竟是这样报答我家么?”   阿宝气苦,这段时日似病似痴,每日只是埋头烧火,一时怒火攻心,却不知如何还嘴,若是从前,这些人哪是她的对手?   桑果早已忍耐不住,手指头点着翠红的脸,冷笑道:“我们小姐早已定亲,许的是城里开绸缎铺的赵家。赵家拔下一根汗毛,也能把你们长乐乡上这一整条街买下,将你们赶回安徽老家种田去!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脸,也敢来摆布我们小姐?”又转过脸呸了目瞪口呆的朱舅母一口,“你两口子当真是有情有义的人!我从前也听府里人说起过你两口子,说你两个当初从乡下逃难来京城时竟然连铺盖也没有,只捧着两个缺口碗,拄着一根打狗棒,身上是补丁摞补丁,一路要饭要到京城!如今你家能开这茶馆又都是拜谁所赐?你两个就是如此报答我们过世的三姨娘么?若不是咱们三姨娘,你一家四口如今只能是两个老叫化外带两个小叫化!来来来,咱们今儿来说清楚!到底谁靠了谁?!”   朱舅父哑口无言,朱舅母无言以对。   翠红犹不死心:“表姐即订了亲,这些时日怎么不见有人来打听你?人家只怕躲你都来不及了呢,表姐你是打肿脸充胖子也未可知——”   阿宝被她说中了心事,只如被雷轰一般,再也说不出话来。桑果心虚,拿一根手指头点着翠红道:“你,你胡说八道!你有种将来不要后悔——”   朱舅母此时两手一拍,道:“既是亲戚,也该走动走动才是。明儿咱们就带上礼物去赵家探望探望。”   翠红与阿宝闹过后便不再说话,只是房屋太小,时不时地就要碰到,两个人见面只拿鼻子冲着对方冷哼一声。朱舅母急着要攀亲,次日便要带阿宝两个去赵家。翠红本不屑与阿宝一同行动,奈何绸缎铺子太诱人,只好不情不愿地穿戴了阿宝送给她的衣裳首饰,不声不响地跟在她娘后头上了路。   阿宝一身粗布衣裳站在赵家时,赵夫人惊得嘴巴半天合不上,半响方道:“我的儿,你这是从哪里来的?就这么容易赎了身么?还是你逃出来的?路上可有被人发觉?”便一连迭声叫家人去门口看有无官兵来追捕,又命一众仆从全避到后头去,仅留了两个心腹婆子伺候。阿宝知她误会,便忙一五一十将自己这些时日的经过与她一一说了。   赵夫人又道:“不对呀,我听闻莫家两个未出阁的女儿都被充入青楼,你既然好好的,那被捉住的是哪个——”正说着,见阿宝面色发白,忙住了口,拍拍心口窝,道,“我管这么多作甚,你好好儿的便谢天谢地了。”上前来将阿宝搂在怀里“儿啊肉啊”一通哭,阿宝以前觉得赵夫人太做作,不太愿意与她亲近,此番却觉得心里一暖,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翠红与朱舅母被让到偏厅喝茶。朱舅母手里还拎着路边摊儿上买来的粗点心,见了赵家的排场,觉得拿不出手,便要送给那婆子吃,哪知婆子们也看不上。赵家虽不是官宦人家,但也富贵,家里自是亭台楼阁,仆从成群。翠红见赵夫人对阿宝的一番形容,便知桑果的话不假,心中后悔不跌,自觉昨晚太过造次。为着自己一时异想天开,竟得罪了如此有钱的亲戚,却是得不偿失。   朱舅母还在与那奉茶的婆子拉拉扯扯,她只当那婆子客气,不好意思收,便捉住人家的手,非要塞到人家怀里去,那婆子哭笑不得。正拉扯间,却见一个衣着华贵的清秀年轻公子背着手正踱到此间来,微皱眉头问:“何事拉扯?人呢?都到哪儿去了?去给我煎些醒酒茶来。”那婆子忙丢下朱舅母两个,忙忙去了。   他踱进偏厅,寻了一把椅子坐下,抬手闻闻自己的衣袖,似是被熏到,又皱皱眉。抬头却见翠红满面局促站在一边,只当她是丫头,道:“去端些水来给我擦面。”   翠红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踌躇不决。他等得不耐,口中“啧”了一声,问:“新来的?”   翠红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点点头道:“怪道你不懂规矩。叫什么名字?”   翠红低头,拧自己的衣襟,道:“翠红。”   他道:“俗了些。”   翠红见他言语温柔,便大了胆子笑道:“那烦请你给我改个不俗的吧。”又道,“我先到外头找人给你端些水来。”   正欲转身出去,方才那婆子端着一碗醒酒汤急急走进来,见两人一站一坐,忙跺脚道:“我的爷,哪有让客人站着,主人自己端坐着的道理?”见她家公子爷醉眼朦胧,单手支颐,纹丝不动,便转身向翠红赔罪道,“我家公子近日来尽胡闹,今日一大早又去吃酒,只怕又吃醉了,不知姑娘是客,倒叫姑娘见笑了,望姑娘赎罪则个。”   她家公子爷懒懒起身,道:“谁说我吃醉了,要你多嘴?你快些儿让开,我赔礼便是。”上前两步,对着翠红笑嘻嘻地弯身作揖,却不料一个踉跄,差些儿倒在翠红的肩膀上。翠红闻他一身酒气,却又并不难闻,当下心跳得厉害。   他饮下几口醒酒汤,突然想起来似的问:“你是哪家的亲戚?我却瞧着眼生。”   朱舅母方才立在门外,半响不敢露面,此时忙挤进来,笑道:“我家是莫家的娘舅,阿宝就是我外甥女儿,和府上可不是亲戚?”   他手中瓷碗“铛”地一声落下,半碗醒酒汤都泼在自己衣衫上,他却不管不顾,一把捉住朱舅母的手,急切问道:“阿宝在哪里?她可还安好?”问到后面,眼圈都红了。   阿宝细细问起父母亲下狱后的情形,赵夫人一边拭泪一边道:“我家老爷起初还指望使钱救莫老大人出来,奈何此案事关那位被皇帝看重的大将军,竟无人敢收钱,连入内探望也不成;我与你母亲多年好姐妹,却连送一些吃食也不能够……”说着便以袖掩面痛哭出声。   阿宝默然,道:“好在姨母家未曾受牵连。”   赵夫人叹了口气,道:“泽之他……唉,你眼下且顾着你自己就成了。我家好歹还能过得下去。京城人多眼杂,我也不敢留你多住。你暂且去山东找你大姐姐或是再去你舅母家再躲上一躲,待以后再做打算。”   阿宝因在堂舅家过得够够的,不愿再多呆一日,此番才厚着脸皮,冒着风险前来赵家,虽与礼不合,但若能得赵夫人收留几日,总好过在舅父家看舅母及翠红的嘴脸,是以叫桑果将两个人的衣物尽数收拾了带来。此时听得赵夫人如此一说,不觉呆了一呆,心里已然冷了半截。赵夫人场面话虽然一句不少说,但断然是不会收留她了。   赵夫人也不容她多想,即刻命人奉上一包银两,见阿宝呆然,怕她听不懂,只得狠了狠心,道:“今后数年间只怕你无法再回京城,听你姨母一句话:你须得躲的远些,离京城越远越好。你姨母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但银子总还是有些的——”   阿宝将婆子捧过来的托盘推开,只道:“泽之哥哥呢?我只见泽之哥哥一眼便走。”   赵夫人叹道:“泽之他这段时日却不大好,自那以后便大病了一场,病好后将书一把火烧了,头先几日里胡言乱语,一时哭一时笑。后来便每日里找了他从前那些狐朋狗友出去吃酒,倒是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前两日刚被他父亲绑起来打了一顿,刚放出来,又不知跑到哪里鬼混去了。”   阿宝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痛,怕晕倒在赵家倒叫赵夫人害怕,便强撑着站起来往外走。刚转身,便见泽之正涕泪交流站在门外呆呆望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十)   赵夫人把银子悄悄交与朱舅母,交代了好些话,又另送了几批上好的绸缎,叫她回去给阿宝好生做几件衣衫,朱舅母喜不自禁,心里暗暗夸自己英明,这趟亲戚是走对了。   泽之也知道京城凶险,不敢多留阿宝,却执意要送她回去,一路送了十余里,阿宝怕人多眼杂,便催他早些返回。泽之哭了一路,眼睛红肿不堪,只拉着阿宝的手,一遍又一遍叮嘱道:“阿宝,你等我!如今我吃穿用度都要依赖父母,自己做不得主,但终有一日必然要将你迎进我家门。”   阿宝叹气道:“我知道你的心,但又听说你不愿再读书了,你家有银钱,不强求你出人头地,这也就罢了,为何还要终日胡混吃酒?不单糟蹋自己的身子,还要使得两个老人家为你担忧受怕呢?”   泽之微微气恼道:“我为你日日担惊受怕,你却也来怪我。”   阿宝柔声道:“傻哥哥,我是让你听两位老人家的话,莫要惹他们生气。”   泽之道:“若是听他们的话,那我即刻就要另取别的女子,他们又为我相中了一个芝麻官儿家的小姐。怎么?阿宝你觉得我即刻娶了别人也可以么?”   阿宝默然,心里早该知道以赵夫人的性子,今日能对自己客客气气就已经不错了,原是自己奢望太多了。   泽之满腔怒气无从发散,只不停地诘问阿宝:“怎么你也觉得我做错了么?你竟然也觉得我错了么?我为你吃了这许多苦,你竟是这样一个冷面冷心的人。”   阿宝心中发苦发恨,恨泽之他父母太薄情寡义;恨泽之为何事事都要不管不顾说出来,若是不将这些话告诉自己,只怕自己还能抱有些许希望,有个盼头。也恨自己父亲为何要为虎作伥去做那害人性命之事,以至于连累一家老小,到头来死的死逃的逃。惟愿这是一场梦,梦醒后自己还是受尽宠爱的莫家三小姐,父母姐妹安然无恙。她掐了掐自己的手背上的肉,刺痛无比,这却不是梦。   阿宝摸出罗帕,为泽之擦了满脸的汗与泪,道:“泽之哥哥,我从小儿便知道自己喜欢你,我也知道你心里必定也喜欢我。但如今我家遭此大难,姨母姨夫急于为你另寻相配的女子也是常情,你万不可怪他们。你给我的东西我都好好收着呢。若将来我能有福嫁给你自然是再好不过,若是我无福,心里也是一辈子都想着你,再不会喜欢别人的。”   泽之泪蒙了眼,道:“我只要你,我只要你。”   阿宝抬脚贴到他耳边问:“若你被逼无奈,可愿意与我私奔?”   泽之僵了一僵,面色变了变,四下里看了看,张口结舌道:“私、私奔?”   阿宝道:“此生我若想光明正大嫁给你只怕是无望了。若你父母一再逼你另娶,你可愿意与我隐名埋姓,远走他乡?”   泽之沉吟半响,道:“你容我想想。眼下我心里太乱。”又安慰道,“你别急,我定会想个两全的法子。”   阿宝点点头,道:“也好。我等你回音。你若想好了,便去长乐乡朱家茶馆找我便是。”   泽之泪又蒙了眼,只一遍遍叮嘱道:“待风平浪静,我再去找你,你须等我,你等我。”   朱舅母从赵家得了多少银子也并未与阿宝说,只是每日里喜滋滋地与朱舅父商量要去京城买那繁华处的店铺,这小小茶馆,维持温饱没有问题,但终究没有多大进账,一世也发不了财。   翠红自赵家回来后却如发了痴一般,每日少言寡语,无人处时却又喃喃自语,又常常丢三落四,倒像是死了爹娘的是她。朱舅母隐约晓得她的心事,心里暗暗发愁,便又去找阿宝拉呱。   阿宝正在灶房烧火,富贵这几日都不与阿宝说话,也不抓花生瓜子给她吃了。两人都默默无语各司其职。   朱舅母过来拉了阿宝的手道:“你往后去赵家走动时也带着你妹妹一起去,咱们都是小户人家,没见过多少世面,你要带着你妹妹去见见世面才成——她若不懂事再惹你生气,你不要顾忌,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往后咱们说不定都还要指望你看顾呢——”她话未说完,富贵将手里的锅铲“咣当”一下扔掉,留下一锅半生不熟的花生米扭头就走。朱舅母讪讪的,说了一句“我就将你妹妹交给你了”,也便转身走了。阿宝也不是傻子,看翠红这几日的情形,再听朱舅母的一番话,就知道她们母女的心思了。   表兄大概也看不下去了。   表兄真是爱憎分明的好人。   阿宝心内暗暗赞叹,熄了灶里的火,洗洗手转身回房。   表兄蹲在院门口想心事,桑果与小慧在院内吭哧吭哧洗晒被子。阿宝刚推了偏屋门,却见翠红正在自己床头翻自己的衣裳包裹。翠红忽然抬头看见有人,“啊”了一声,受了惊吓,两只手悄悄地背到身后去。阿宝心一惊,忙过去拿了包裹到门口就着光亮检视,那支黄杨木簪子好好的还在,大约翠红看不上,并未拿走,从前泽之给她的一副珍珠耳坠却不见了。阿宝将木簪子藏好,回身问:“你这是作甚?”   翠红嘻嘻笑着,将手从身后伸出道:“姐姐这副耳坠倒漂亮,不如我拿我心爱的东西与你换吧。”   阿宝一看,她手心里躺着的可不就是那副泽之送的耳坠?   阿宝道:“若是别的东西就是送你也无不可,唯独这耳坠不行。”   翠红道:“我知道,这是赵公子送与姐姐的对不对?姐姐又没有扎耳眼,要这耳坠也是无用,不如给了我吧,要不然借我戴几天也行。”   阿宝忍无可忍,上前两步劈手夺走,道:“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就你的品行,只怕有些儿难。”   翠红恼羞成怒,连连冷笑道:“姐姐说什么我却不懂,我只知道若论起婚嫁来,我却是身家清白,姐姐呢?谁家敢迎娶罪人家的女儿?”眼见阿宝气得胸脯起伏,心中自是快意无比,又想起了他娘的叮嘱,挤了个笑脸出来,向阿宝道,“我说着玩的呢,姐姐可别生气,姐姐好小气,不给就算了。”言罢施施然起身走了。   “哦,对了,”到了门口,又转身笑了笑,道:“赵家夫人这趟送了东西给我家,我们难免过意不去,我求了母亲买些像样的礼物,过几日去赵府回礼。姐姐和不和我们一起去?姐姐若是不方便出头露面,我们就代姐姐去也无不可。”   待到到晚间,小慧睡着后,阿宝便将将白天的事与桑果说了。桑果气得跳起来立时要去找翠红拼命。阿宝将她拦住,又嘀嘀咕咕商议到半夜,决定趁明日舅父两口子去吃酒时悄悄离家出走。   次日,舅父两口子出门去街坊邻居家吃喜酒,翠红在茶馆做生意,唯独表兄在院内晃来晃去,桑果被朱舅母临走时指派洗一堆衣服。阿宝想想也要走了,便懈怠起来,躺在床上不愿再起来干活,单等无人时拎了包裹便走,如此可省去一番口舌,否则朱舅母如今视她为摇钱树,女儿的月下红娘,如何肯轻易放她走?等来等去,不见桑果来叫她,不由有些发急,忽听得身后被门“吱呀”一声推开,阿宝还未转身开口说话,已被人抱在怀里上下乱摸。   阿宝大骇,嘴巴却已被那人捂住。只听那人低低道:“表妹,是我。”   阿宝方知是表兄富贵,一时吓得心都要跳出来,拿手去捶他,嘴巴好不容易挣出一点空隙来,结结巴巴低喝道:“快、快放开来!我要叫人了!”   富贵便将她的两只手捉住,反剪在背后,一手去摸阿宝的脸,顺着脖子一路摸到胸口,笑道:“家里没人,桑果被我差去茶馆取东西了。正好可以让我们两个做成好事。”他口中如是说,却也心慌得不轻,阿宝只觉得他身子发抖,胸口砰砰直跳。   阿宝吓得冷汗直冒,拼了命的挣出一只手,往他脸上用力一扇,富贵吃痛,忙松了手去捂脸。委屈道:“表妹,我知道你在我家受了委屈要逃跑,我却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可让你今后可安心住在我家,不必受气。”   阿宝大约也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嘴上冷笑问道:“哦,你说来听听!”心里却暗恨小慧,自来朱家后,便与小慧挤在一个屋子内,必定是昨晚她没有睡着,将两人的话都听了去,又跑去告诉了富贵。   富贵接着道:“你嫁给我,今后便是我的媳妇,既不用理会翠红与我娘要你代嫁的胡话,也不必为着她们的心思勉强往赵家跑。以后在我朱家,便由我护着你,他们谁敢再与你气受,只管与我说!实话和你说吧,我,我从第一天见到你就喜欢你了……我,我今后定不会嫌弃你,我对天发誓,我朱富贵若是有一天负心——”说着就要上来捉阿宝的手,阿宝一把打开他的手,扭身就逃。屋子里小,转不开身,阿宝随手摸着什么便拿起来去丢他,富贵只在后面叫道,“表妹,你不要再惦记那赵家公子了,他家是万万不会再承认与你的婚约了——”一时间屋子里乒乒乓乓,两人正你追我逃间,房门却被人一脚踢开。   门外站着朱舅父两口子。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十一)   却原来是小慧偷听了两人的话,因家里成日里没人正眼看她,如今听了这个秘密,便急欲告密献媚,家里只有富贵不太打骂她,便向富贵说了。其后想想还是向富贵他娘告密合算,今后说不定可少挨些打骂,因此又跑去街坊家向朱舅父两口子说了。两口子果然也顾不上吃酒,急急忙忙返家。刚到家,便听他两个在屋里扭打,及至朱舅父踢开房门时,阿宝也并未吃大亏,只是刚刚被富贵摸了几把,脸也被啃到几口,觉得恶心,暗中作呕了几口。此时桑果也回来了,见两人的情形,也不说话,伸手就去抓富贵的脸,富贵一个躲闪不及,顿时脸上现出四道血印,他也不还手,只捂着脸向他爹娘道:“我也要退亲,我要娶表妹做老婆。”   阿宝拎了包裹,挽了桑果的手就要往外走。果不其然,朱舅母上来拉住她,道:“好外甥女儿,你往哪里去?”   阿宝反问她:“我往哪里去,却与你何干?”   朱舅母伸手抓了她的衣襟不松,陪笑道:“你生谁的气,跟我与你舅舅说就是了,何至于要出走?你如今离了我家,还能往哪里去?”   阿宝冷笑:“这也无需你老人家操心。”   朱舅母见她是铁了心要走的神情,不由得心里发急,自阿宝来了以后,虽说担了些风险,但赚来的银子却比她两口子一辈子见过的还要多。若是能留了阿宝在家里,将来设法找到她大姐阿珠,阿珠必定要承这个情,不必想也知道,必定能有不少银子进账。便是城中赵家,若能时常往来,好处也不会少。更何况,若阿宝不在了,她娘俩便没有理由再往赵家去走动。是以朱舅母紧紧攥着阿宝衣襟不放手,口中喝骂她男人与儿子:“你两个可是死人?不能上来拦住她么?”又回头劝阿宝,“我晓得你是一时生气,待好好歇歇,消了气,我再叫你表兄与你好好赔罪。”   那边厢,朱舅父与富贵两个畏畏缩缩要上来拉扯阿宝的包裹,阿宝心中厌烦至极,用力一推,朱舅母便摔了一个屁股墩,顿时恼羞成怒,也知道大约是留不住她了,冷哼一声道:“你父母如今不在了,舅父舅母就管得你。你个小狐狸精,来我家不过一两个月,就把我家搅合得不像样,因着你,我儿子要悔亲,女儿不愿嫁。你不给我个说法,岂能让你这样拍拍屁股就走?”   阿宝亦哼了一声道:“我懒怠与你争吵,你还是废话少说,早点让我走。逼急了,大不了大家鱼死网破!我去官府自首,我是逃犯,你也要治个包庇收容逃犯的罪,只怕到时杀你的头还是轻的。”   朱舅父父子两个闻言,齐齐缩回手,倒似被阿宝的包裹烫着了似的。朱舅母嘴张了张,到底没敢再说一句话。阿宝与桑果扬长而去。   离了朱家,阿宝长出一口气,只觉得天高地阔,又有一分心不知终将飘向何处的茫茫然。两人都是粗布衣裳,再用包头布包了头,倒与那路上村妇无异。桑果雀跃道:“我已打听过了,一路东南,大约走个十天半月就能到山东了。”   阿宝一路将桑果领到了人市。   桑果满面惊恐,眼含泪花,嘴唇哆嗦了好几下,方控诉道:“小姐,你好狠的心,你竟然要卖掉我!?”   阿宝失笑道:“不是卖你。”   桑果一下子放了心,转身去路边寻了两个草棒回来,递给阿宝一根,阿宝拿眼睛问她。   善解人意、聪明伶俐的桑果道:“我们如今是没富余的银钱来买奴仆的,你既然不是卖我,那就是要自卖自身了。你头上不插根草棒,别人怎么知道你要卖身呢?”说着就要动手来给阿宝头上插草棒。   阿宝翻了个白眼,道:“我就不能来打听消息么?”   阿宝瞅了半天,派桑果去捉住了一个唾沫乱飞的牙人打听消息,那牙人对桑果打量一番,问道:“小娘子与那莫家有何关系?为何要打听莫家人?”   桑果忙道:“莫家看门的老张是我表叔的姐夫,我们初来此地,听闻此案,吓了一大跳……”   管家道:“因严案获罪的那几家的奴仆们价钱合宜,早就卖光了。”又嘿嘿一笑,半遮着嘴道,“不光是奴仆,听闻那些小姐夫人们在青楼里生意也都是极好的。”   桑果心沉了一沉,问道:“那莫家的小姐想必也被发卖到青楼了吧。”   牙人道:“可不是。”   桑果一手按住扑通扑通乱跳的胸口,忙问:“不知那莫家小姐被发卖到哪一家?”   牙人道:“这个我也不甚知道,无非是鸳鸯楼、莺燕阁那几家。”   桑果忙问:“这几家青楼怎么走?”   牙人便上下将她打量一番,还未说话,桑果先自心虚了,“呃——”地一声打了个嗝,摆手道:“我并不认得那莫家小姐,我与那莫家小姐也并无关系,我——呃——”   正急的冒虚汗,不知阿宝何时从身后冒出来,伸手将那牙人的袖子拽在手中,问:“请问那鸳鸯楼是否短缺杂工粗使?”   牙人两手一拍,道:“嘿,你可找对人了,我干的可不就是这个营生!鸳鸯楼里管灶房的大厨子也是常与我打交道的,我倒可以去给你问问看。”又问,“灶房里的活计,你两个能做些什么?”   阿宝道:“精通烧火。”   桑果道:“样样精通。”   第二日,阿宝与桑果,一个做了鸳鸯楼的烧火工,一个做了洗碗洗菜的杂工。两人都是每月五钱银子,外加包吃包住。   桑果抱怨道:“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   阿宝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桑果道:“总有一日,我的小命要断送在你手里。”   阿宝想了想,便安慰道,“我先打探到娇姐姐的消息,再设法为她赎身,今后咱们便远离京城,一起过活吧。”   鸳鸯楼名冠京城,被戏称为京城四大青楼之首。又因为本朝不禁官员出入青楼,因此,每日里有许多大小官员及王侯子孙出入。   阿宝一灶火烧得胜任万分,管灶房的王大厨便对她极为照顾。王大厨对灶房里一堆干活的人动辄喝骂,却惟独对她温言细语,又常常趁无人时,从袖子里摸出些细巧点心送她,使得阿宝一见王大厨的油乎乎的胖脸,心中便觉得十二万分的亲切。   如此烧了许多日的火,阿宝得闲便搬个小板凳,抓一把瓜子,坐在灶房门口偷眼看鸳鸯楼里进进出出的人。然而,经过灶房门口的,不是洒扫的老张,便是买菜的老黄,偶有伺候姑娘们的婢女到灶房来,却是连正眼都不会瞧她们这些烧火洗碗的杂工。阿宝不由心中渐渐焦急起来,但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出去打听,有几次试探着问王大厨青楼里姑娘们的情形,王大厨却一改往常的和颜悦色,将牛眼一瞪,斥道:“你一个好人家的姑娘,打听这些事体做什么?免得污了耳朵!”阿宝便吓得不敢再问。   桑果每日里也姐姐长、姐姐短地恭维出入灶房的婢女,拐弯抹角地打探下来,她们伺候的姑娘里,竟没有姓莫与姓严的。再问有无获罪被发卖来的姑娘,那些婢女便嗤笑道:“鸳鸯楼里的姑娘一律姓李。再者,这些年,青楼里的姑娘,十有八九都是获罪发卖来的。不止接客的姑娘们,便是伺候的下人也有从前官宦人家的公子小姐呢。”   阿宝想大约是因为躲在灶房里,终日能见着的都是些下人,若能到姑娘们常出入的地方转转,阿娇在与不在,便能一目了然了,只是苦于烧火洗碗等杂工没有机会去姑娘们待客的地方露面。   如此又过了三五日,鸳鸯楼似乎来了一个了不得的贵客,鸳鸯姐姐身边的吴嬷嬷亲自来灶房,要王大厨务必要打起精神,用心烧几个拿手的清淡小菜送去牡丹楼,说若是贵人满意,鸳鸯姐姐自会封赏,一时间,灶房里的众人无不喜笑颜开。   听闻鸳鸯姐姐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早些年也曾做了几年花魁,因颇有几分手段,时日不久,便存了许多银钱,却又不愿赎身嫁人,便做了这鸳鸯楼的妈妈,将鸳鸯楼经营得风生水起,名冠京城。如今芳龄已然三十有六,却又嫌人喊妈妈显得太老,鸳鸯楼里上上下下一众人等便都换她为“姐姐”。   今日生意出奇的好,偏传菜的婆子一个死了老婆婆,家里办丧事;一个吃坏了肚子,在家里养病。一时传菜的人手短缺,各个房间里的婢女不停地跑来催促。阿宝自告奋勇去传菜,被王大厨瞪了几眼,不许。先派了管洒扫的杂工去传菜,不一会儿工夫,就打了几个碗儿碟儿。   阿宝如何肯放过这个机会?给旁边的桑果使了个颜色,桑果便上前道:“外头姑娘们都在催呢。说再不上菜便要来砸了灶房。”   阿宝也附和:“打碎了碗盘是小事,菜再重做倒要费好些工夫,如此只怕还要惊动了贵人……”   王大厨道:“罢罢罢,你们两个也去吧,只是千万要小心!外头常有些吃醉酒的臭男人晃荡,见着个有些儿姿色的还要拉拉扯扯。你送完菜便早早回来。”   阿宝忙将刘海放下,遮了大半眼睛。那边桑果也从身上摸出了人家不要了送与她的胭脂与粉,往脸上扑了好些。   桑果传了好几趟的菜,没有被人认出,也没有找到想要找的人。倒是换回一句:“灶房哪里找来的小妖精?这等货色也好出来抛头露面,嗤。”   又有个秃顶麻脸的老嫖客,赏了她几文钱,又对身边依偎着的女子道:“可见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待桑果上了菜,转身退出时,又笑叹了一句“可怜见的”。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十二)   牡丹楼并不是花园里的亭台,而是鸳鸯楼现今的花魁——牡丹姑娘的住处。别的姑娘们都是房间挨着房间,唯独头牌牡丹一人独占了一幢小楼。   阿宝托着菜,身后跟着个婆子拎着酒壶。到了牡丹楼门口,两个婢女在门口候着,一个接过婆子手里的酒壶,挥挥手另婆子退下。另一个叩了叩门,招手让阿宝跟在身后进去。阿宝手托着托盘,小心翼翼地紧随其后。   房内只有一名男子并一名女子,女子二十上下,眉目如画,右眉中生了一个米粒般大小的红痣,这粒红痣不仅无损她的美丽,反倒增添几分风情。本来也是,鸳鸯楼的花魁,自然当得起国色天香这四个字。那男子一袭青色宽袖长衫,一双丹凤眼,神色慵懒,双手交叠与脑后,随意地坐在食案旁,牡丹偎在他身边,对着他悄声说了几句话,大约是什么笑话,还未说完,自己先咯咯咯地一阵娇笑。男子歪头看看女子,嘴角往上勾了勾,眼神又看似随意的往这边略扫了一眼,阿宝只觉得心底一阵寒意生出,心道怪哉,流连烟花柳巷的,十有八九是不成器的纨绔子弟,怎地这人眼神怪吓人的,悄悄地往后退了退。   婢女往桌上摆菜时,阿宝悄悄抬眼,对牡丹瞧了又瞧。心中暗暗赞叹这一对真是璧人,那男子能让让牡丹如此俯就,自然也不是等闲人,怪道连鸳鸯姐姐身边的吴嬷嬷都要亲自去灶房交待。但生平所见的第一对如此相配的璧人竟是在青楼见到,不觉又有些怅然。正胡思乱想间,摆菜的婢女向牡丹笑道:“瞧这个传菜的,看我们姑娘都看呆了。”   牡丹正为那男子斟酒,闻言便笑问阿宝道:“你瞧我作甚?我脸上可是粘着东西?”   阿宝心内一惊,忙敛了心神,低低垂下头,道:“我初初来到姑娘房间,以为自己进了神仙洞府,又见了姑娘,怎么看都是仙女下凡,眼睛自己便要看过去了。”牡丹抬手捂嘴吃吃笑,又瞄了了一眼身边的男子,神态举止皆难掩风流爱娇,阿宝又看得痴了一痴。   摆菜的婢女仔细看了看阿宝的脸,问道:“我瞧着你倒面生,可是新来的?”阿宝点头称是。   婢女又道:“今儿上菜倒有些慢了。”   阿宝笑道:“因是吴嬷嬷亲自去灶房交待要烧得仔细些,王大厨不敢怠慢,亲自配了菜,又精心烹制,难免花的时间长些。请姐姐见谅则个。”   牡丹笑道:“你倒会说话,看赏。”旁边侍立的婢女便从袖子里摸了银钱出来,塞到阿宝的手里。   阿宝推辞道:“伺候好姑娘与贵人原是我们下人的本分,并不敢讨赏。”   婢女道:“既赏了你,你收着便是。”阿宝便不再推辞,将钱收好,道了谢,躬身退出。她拎着空托盘,贴着墙,沿着回廊边走边张望。回廊两边的房间里丝竹管弦声有之,淫语浪声亦有之。她听得面红心跳,虽然心有不甘,但太晚回去倒要叫人怀疑。此事须徐徐图之。   王大厨见阿宝全须全尾地回到灶房,不由得松了口气。不多时,牡丹叫人来要瓜果点心,阿宝与桑果两人同去。到得牡丹的小楼,那两个婢女见了桑果不由得吃吃乱笑,一个问:“你今儿脸上擦了几两的脂粉?”   另一个则笑道:“你这张白脸半夜出去,倒把人吓个半死。”   桑果扭捏道:“也并没有擦了几两。到姐姐们的地方,不收拾收拾,哪里敢来。”阿宝先前没有留意,眼下灯光辉煌,见她说话间簌簌往下掉的粉,转过头去暗暗脸红。   牡丹也掩了嘴笑,道:“你快些儿走吧,省的脸上的粉掉我一屋子都是。”   她两个忙忙的收了碗盘就走,出了房门时,听得身后那男子带着笑意的声音道:“倒是一对宝货。”声音清澈,微微低沉,倒甚是好听。   晚间,众人散了,阿宝却还要留下来烧水,王大厨磨磨蹭蹭地不走,灶房里仅剩了两个人。阿宝自顾自地忙自己的活儿,王大厨斟酌了半响,憋出一句话:“小宝,你今日辛苦了。”   阿宝忙道:“不辛苦不辛苦。”   王大厨道:“我将来若娶了娘子,必定不能让她如此辛苦,我只让她天天在家里做做饭,带带孩子,一点儿粗活也不让她做。”言罢,拿眼瞄了瞄阿宝。若她红了脸,羞答答地说“王大厨你真好,做你的娘子真有福”,他便顺势说“你做我的娘子如何”,再上前握住她的两个小手,只怕这事十有八九就成了。   却见阿宝张了张口,道:“王大厨你只怕快到三十了吧?竟然还没有成亲啊?”   王大厨红了脸,慌道:“我,我,我这些年忙于赚银子,一直没有遇着合宜的……”   一时间有些冷场,王大厨又酝酿了半响,道:“我早些年在不远处的东大街置了一处小宅子,前两日又新买了一辆牛车……”偷眼瞧了瞧阿宝,见她神色不变,接着说道,“宅子虽然小些,但好在后头不远处有个极好的私塾,将来儿子读书也是极为方便的;便是离医馆也只需盏茶工夫,若生了小毛小病,也方便的很……”见她半垂着头,两只眸子藏在两扇长睫毛后头,看不清神色如何。   王大厨咬了咬牙,道:“小宝,你若有合宜的人选,不妨为我……相貌性情只要你这样的就行——”言罢,不等小宝回音,转身落荒而逃。   如此又过了几日,因桑果勤快的出了名,便常常被婢女们支使去买个针头线脑之类的。一日,桑果回来,悄悄向阿宝道:“我像是瞧见了红菱,穿红挂绿地正与客人调笑呢,只是身形瘦了许多,话也不多,看着没有什么精神似的。”   阿宝愣了一愣,半响方道:“你定是看错了!红菱并不是莫家的女眷,顶多被卖与人为奴,断没有发卖青楼的道理。”   桑果道:“我起先也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人,又留意听了听她的声音,真真切切就是她的声音,我与她在一个府里过了这许多年,怎会认错人?我还特特打听了一下,她如今花名叫李宝宝,住在宝华阁。”   阿宝胸口砰砰直跳,张口结舌道:“她为何叫李宝宝?!”   桑果低声道:“我也才知道,原来进了青楼是要起花名的。”又叹道,“我们一直打听二小姐的   消息,却一直打听不到,她既改了姓,又起了花名,再用她原来的姓名去打听,如何打听的到?”   阿宝一夜无眠。   第二日傍晚,灶房正是清闲的时候,阿宝再也按捺不住,趁王大厨不注意,偷了一碗糕点,假模假样地用托盘托了,溜着墙沿,悄悄摸到宝华阁。   万幸此时宝华阁里也别无他人。   红菱半歪在床上,见有人进来,恨声道:“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我只不过病了这几日,你竟拿当我是死人么?还不死过来给我去倒杯热茶来!”   阿宝将托盘放下,趋步上前,低声道:“我是阿宝。”   红菱脸色黄黄的,因瘦得厉害,显得眼睛大了许多,只不过几个月未见,竟似是老了许多岁。   红菱又惊又疑,忙下了床,也顾不得穿鞋,先伸了头看看门外,再仔细将门门栓从里面插好,这才回身皱眉问阿宝道:“你如何在这里?”又点头叹道,“你从小天不怕地不怕,自然是敢找到这里来。”   阿宝便流着泪又将自己这些日子的情形讲与她听。红菱默然,良久,方道:“我劝你早些儿逃走吧,越远越好,这里不是你久留之地。便是二小姐,你也无需牵挂了。她被卖去满春院,不与我在一处。但我早前托了一个客人帮忙打听,二小姐上月就已被一个安徽行商的客人买走,听说是做了那人的妾室。”   阿宝心里松了一口气,又问:“姐姐可知道我爹爹与母亲葬在何处?”   红菱闭目不语,缓缓摇头。   阿宝见红菱这个模样,心里又是一阵痛,便道:“我手里头还有两千银票,不知为你赎身够不够?”   红菱摇了摇头,自嘲地笑笑,道:“我既然决心到这里来了,便没有活着从这里再出去的打算了。我本意是自己了断,一死了事,但三番两次,总是狠不下这个心。但若说赎身出去,我这个样子,还能出去做什么?只会让自己丢脸而已。再者,即便银子够,你又如何能出面为我赎身?别搭救别人不成,反倒将自己赔进去。你手里的那些银子,留着你今后自己过活吧。”   阿宝拉了她的手,问道:“你只告诉我,你如何会在这里?”   红菱问:“你可知道你为何还能安然无事,而未遭被缉拿?”阿宝想起她的花名“李宝宝”,脑子顿时被一个念头击中,只觉得“轰”地一声,刚擦干的眼泪又流了满面,再也无法言语。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十三)   红菱点点头道:“这些都是夫人的主意。莫家有两个未出阁的女儿是瞒不过人的。那日得了消息后,让你带了桑果逃出去后,若官府来抄家,少了一个小姐,是万万说不通的。夫人便求我,让我替了你的名,我既成了莫家三小姐,自然要被发卖青楼了。”   阿宝无法言语,便起身慢慢跪下,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流泪道:“好姐姐,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初初我并不知道会连累你,姐姐莫要恨我,我无所报答,请受我一拜。”   红菱端坐不动,道:“我并不是为你,而是为了报答夫人。当年我家中贫穷,我娘又不堪忍受祖母苛待,便丢下我上吊自杀。我爹竟是连一丝良心也没有,将我领到人牙那里,说只要能卖个好价钱,便是烟花柳巷也不打紧……我那时十二岁,早已懂事,他竟当着我的面说这些……”红菱说着,身子簌簌发抖,牙齿打颤,顿了顿,待平复了些,拿一杯冷茶灌下去,接着说道,“可巧那时夫人正要买使唤丫头,听人牙说了我的遭遇,便将我买下。若不是夫人,我只怕十二岁起便已身在青楼,而不是今时今日了……”   阿宝从前只知道红菱是母亲身边一朵爱说爱笑的解语花,却不曾想她竟有这样的过往。当即跪地不起,道:“无论如何,姐姐总是我的救命恩人。”   红菱不去拉她,胡乱擦了把眼泪,推阿宝道:“你还不走,等下伺候的人可就要回来了。”   阿宝拜毕起身,将头上插戴的黄杨木簪取下,摸到机关,将簪子从中间拧开,簪子一分为二,露出里面卷着的一叠银票来。阿宝取出银票,塞到红菱手心里,像当初莫夫人交与她时那样,将红菱的手掌合起,流着泪道:“好姐姐,这里是两千银票。你且收着,若有机会,你便为自己赎了身,改名换姓,远走高飞吧。”   红菱将银票扔还给她,道:“我不要你的活命钱,我只要清净便可!我既救了你的命,便好事做到底。”喘口气,顿了顿,又道,“总之你趁我还未反悔的时候早些走,越远越好。若哪一日,我心里恨毒不过,死前要拉个垫背的,到时你可别怨我。”   阿宝不敢再多话,拉了她的手,哽咽道:“好姐姐,你好好活着,多保重。”方才恋恋不舍转身出去。红菱只歪在床上,面向墙壁,不去看她。   阿宝原路返回,盘算待会怎么脱身,若是大大方方地辞工,倒怕那王大厨要挽留,留来留去,只怕要节外生枝;待脱身后是否要去找泽之哥哥,若去见了泽之哥哥后该说什么话才好。正胡思乱想间,在回廊转角处一个不留意,与一个烂醉客人撞了个满怀。她还未及说对不住,两只手就已被那醉汉捉在手中。醉汉嘻嘻笑道:“小娘子,急着去找谁啊?来,先陪陪爷。”   阿宝满面泪痕还未干,心中憋着一股郁气,偏巧又碰着这人,当下连“对不住”也省了,使劲抽出双手,用力一推,那醉汉个踉跄,差点倒地,他也不生气,还笑嘻嘻地上来纠缠。阿宝一急,骂了一句:“去你娘的!”用了吃奶劲,一头撞到醉汉身上去,醉汉应声倒地。   阿宝冷笑一声:“你这瞎了眼的狗贼,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家,就你那个死人样也敢来招惹你老娘!”   阿宝在鸳鸯楼的灶房里混了许多时日,在众杂工粗使中混的如鱼得水,先前又在朱舅父家受朱舅母熏陶了月余,见识了许多街坊骂街,市井俚语早已用的随心用手,骂人功夫比之在莫府时,又长进了许多。   见醉汉再无动静,阿宝放了心,胡乱挽了挽撞乱了头发,抬脚正要走,却觉得身后似乎有人,慢慢回头,果然,不远处一个人正背着手饶有兴趣地看往这里。   阿宝一眼就认出那人是那日在牡丹楼中见到的男子。他今日却是一身锦袍,身后跟着两个带刀的随从。   阿宝心上紧了一紧,暗道晦气,越是节骨眼,越是要出岔子。   看那人身量模样,大约也就泽之哥哥能与他比一比,若是被这样的人摸了一把……只怕自己也不会这么生气。可惜这样的一副好皮囊,却爱流连烟花柳巷,可见他人品终究比不上泽之哥哥。心里这样想,还是慢慢上前屈膝行礼,口中恭恭敬敬道:“奴婢给公子请安。”   行动言语规规矩矩,仿若刚刚撒泼的另有其人。   那男子并不出声,只上下看了她一眼。她便低头慢慢退后两步,正待要转身溜走。男子却突然问道:“你素日都这么无礼么?”   她嘀咕:果然都被他看了去,不觉又怕又丢脸。抬了头,脸上却是笑吟吟的,摆手道:“也不是,只有对无礼在先的人才会如此,这便是人家常说的礼尚往来。”   男子略一思索,随即点点头。又问:“你为何要哭?”   她一旦哭得厉害了,便会眼皮肿,鼻尖红,任谁都能看得出来的。忙笑道:“只是在灶房做错了事,被大厨斥责了几句而已。”   男子挑了挑眉,道:“你却不像是灶房干活的人。”   她原本心虚,听他这样问,便觉得自己如那受审的犯人般,怕就怕他连自己从宝华阁里出来时的情形也看了去,当下打起十二分精神,慢慢道:“奴婢父母双亡,无法过活,只得求人找了这个事做。”想了想,又道,“幸而父母都不在了,所以也不用担心闲言碎语。”   男子便不再言语,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方挥了挥手,令她退下。带她待回到住处时,只觉得身子发软,里衣已湿了一层。   阿宝自认是个有良心的人,在鸳鸯楼虽不过月余,但受王大厨照顾颇多,便想回个礼给他,只是身无长物,思来想去,便将桑果一条尚未舍得用的方帕翻了出来。他整日烟熏火燎,汗流个不停,正好用得上。虽然戏文里都是男女靠互送汗巾罗帕来私相授受,但将来自己与他再无相见之日,是以并无担心的必要,便笑吟吟地将汗巾送与了王大厨,趁他又惊又喜时,趁热打铁告了一日的假。王大厨忙叮嘱她快些回去躺着,又令桑果去给她端茶送水。两人正中下怀,回到住处,忙忙收拾包袱,只待到了晚间便可溜走。   桑果边收拾边抱怨:“不能再等两日么,后天就要发工钱了,我们两人难道就白白苦干一个月么——”见阿宝瞪眼,忙闭嘴不语。   待到暮色四合,灶房那边渐渐喧闹起来,两人提着小包袱,一前一后溜出了住处。   桑果问:“我们这下可以去山东了吧?”   阿宝摇摇头,道:“明日买些香烛纸钱,先去祭拜父母亲,再去赵家拐走泽之哥哥。”   若是从前,她说这个话,桑果只怕要一跳三尺高,再忙忙地去报与老爷夫人听。如今听她家小姐说出这种惊世骇俗之语,竟没有觉得有一丝不妥,只嘀咕道:“赵家夫人如同母老虎一般,要拐走她儿子,只怕没那么容易吧。”半响,又问,“老爷夫人被葬在哪里都不知道,如何去上香?”   想来也是,一朝沦为囚犯,死后哪里还能郑重安葬,只怕是烂席卷了扔到乱坟岗去了。   阿宝道:“去原先的莫府,他们在那里住了大半辈子,即便抄了家,只怕魂魄还会回那里去。”   桑果听她说这些令人心伤的话,语调却平平静静,像是说什么不相干的小事,心里委实担忧,劝道:“小姐,你若是难过,便痛哭一场也可排解些,一味的憋在心里,只怕于身子不好。”   阿宝只道:“娇姐姐无事,我心里高兴得很。”   京城里的路,阿宝原是记得的。头顶上又有一轮明月,倒不必摸黑,不过一个时辰,两人就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莫府附近的小土地庙中。多少年过去,这庙竟然还未倒塌,庙内依然破旧不堪。   阿宝骤然想起那年救的那人,他说将来必会报答于她。原本并未抱有期待,如今只希望神明显灵,让那个人能找到自己,好将自己从这水深火热的境地中解救出去。   但若真有神明,那自己又为何会落到如此境地?   阿宝又像那年一样,拜了拜土地神。又招手让桑果也拜上一拜。桑果只看了一眼土地神的斑驳狰狞的脸,吓得叫了一声,忙忙捂了眼睛,道:“倒比阎罗殿上的阎王爷看着还吓人。”   阿宝叹口气,道:“你可知道,当年以你这样的人才,能跟着我,都是托了这土地爷爷的福呢。”   桑果不乐意了,撅嘴道:“这话怎么说?倒是小姐你该庆幸才是,你落魄到这个地步,竟然还能有我这样的人才跟着你。你不觉得庆幸之极,该多拜拜吗?”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十四)   阿宝深以为然,于是哑口无言。   两个人把包袱皮抖开,再将包袱里的衣裳盖在身上,依偎着坐下,时值盛夏,夜里倒也不怕冷。   阿宝坐下没多久便觉得两只脚底火辣辣地痛,脱下鞋子,就着月光查看,却是左右脚各磨出了两个血泡。一时间不由得心灰意冷,喃喃道:“只不过才走了十来里的路,便要生水泡,如此吃不得苦!想那周家小贼,一样是人,却能习得一身武艺,为父雪恨,上阵杀敌,很等的快意?何等的酣畅淋漓?我与他相比,却同废人毫无二致,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说着,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   桑果忙安慰她道:“他是男子,你是女子,你如何能与他相比?不过,你从小便会上墙揭瓦,追鸡打狗,论起来,你也算得上脂粉堆里的巾帼英雄了。就拿今晚夜宿破庙来说,京城中又有哪个女子敢在深夜到这种地方来?”   一番话,把阿宝安慰得长嚎不已,解下汗巾,立时三刻就要上吊。   桑果忙拉住,急道:“小姐你别急,我话还没有说完!你不会武艺,便去找个武艺比他更高的男人做相公,再让你相公去把他杀死;实在找不到武艺比他强的,你就找个比他官儿更大的男人做相公,再让你的大官儿相公把他杀死不就行了?”   阿宝重又将汗巾系好,推了她一把,道:“死人,你怎么不早说?”半响,又自言自语道,“这世上还有谁能比他武艺更强?谁还能比他更有权势?”   桑果闭目思索良久,道:“这世上比他武艺强的人总有的吧?譬如说他师父?再者,我听说他的腿不良于行……只是难保他还有武艺高强的爪牙。所以我劝小姐你还是找个有权势的相公嫁了……天底下自然是皇帝与皇帝他儿子权势最大吧?你如何能嫁给皇帝这倒是个难题……”又推推阿宝道,“若你能把自己嫁出去,千万记得把这几个月的月钱和这个月做工的工钱补给我。”   阿宝抹了把眼泪,打了个呵欠,含糊道:“再议再议。”立即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牡丹睡至中午才醒,忙忙地起身沐浴梳妆罢,又命婢女将屋子里的摆设重新摆置了一番。都布置妥当时,还未见那人身影,心里便有些急了,一会儿工夫,倒问了两三次:“怎么还没来?叫个人去门口看看。”   婢女便笑道:“只怕还早呢。原说过要过了午时才能到的。”   牡丹便也觉得自己未免太过心急了,倒像那没见过世面的二八少女似的,笑道:“每每都要让别人等得心焦,当真让人恨的牙痒痒。”言罢,又重新坐回到梳妆台前,对镜细细检视自己的妆容。   刚刚的说笑的婢女便拿了一面镜子,为她照脑后的发髻,笑道:“姑娘今日也不知照了几次镜子了。我们姑娘便是蓬头垢面,也比外头那群人美呢。”   牡丹笑嗔道:“就你嘴甜。若是前几年那会儿,你不管怎么恭维,我都是照单全收的,如今已满二十岁了。再听这样的话,无端端便觉得心里焦躁得很。”   婢女又笑道:“桃李年华正是女子一生中最美的时候呢。别说是今时今日,便是再过个十年八年,这鸳鸯楼也不能有美过我们姑娘的人呢——”   话未落音,牡丹脸上的笑容已冻住了,又一把将她拿的镜子推开,口中冷笑道:“你们就盼着我一辈子都做这个营生,是不是?”   那婢女细细思索,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一时大意,马屁竟然拍到马腿上。知她性子忽冷忽热,也不敢为自己辩解,口中嗫嚅道:“奴婢……奴婢……”正急的要哭,正巧门外有婆子来请,说那位女扮男装的陆公子又来了。今日照例还是进门就丢了一锭银子出来,指名要鸳鸯楼的头牌牡丹去作陪。   那位实则为女儿身的陆公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出手极为大方,银子漫天撒,对着一群莺莺燕燕目不斜视,只要牡丹一人作陪。及至见了牡丹,也不言语,只蹙着眉上上下下打量端详,目露厌恶之色,似是将鸳鸯楼的头牌看做泥狗癞猪一般。牡丹子去陪了一次后,再听到“陆公子”三个字便装病,再不露面。   当下牡丹将镜子一摔,哼了一声,道:“劳你的驾,出去跟你的陆公子说,就说我今儿已有客人了。”   婆子作难道:“那陆公子今日身后跟着一堆凶神恶煞似的随从,若是姑娘不露个面,只怕他要闹事。鸳鸯姐姐正在外头勉力应付呢,不如——”   正说话间,门外踱进来一个锦衣男子,见屋内情形,便笑问:“何事?”   牡丹便嘟了嘴,拉住男子的手晃道:“周郎,你来的正好。她们正迫我去见客呢。你若再晚一会儿,我还不定被怎么样呢。”   婆子只急的跺着脚苦笑道:“天地良心!是外头那客人委实太难缠——这鸳鸯楼内,只有姑娘给我们脸色看的,哪来我们迫姑娘一说?”又忙忙地对那男子福了一福,拍手笑道,“谢天谢地,既然将军来了,便是他天王老子也不怕了。”   锦延便低声对身后侍卫交代几句,侍卫自领命而去。牡丹吩咐人去备瓜果,又不放心自己的妆容,重又对着镜子悄悄理了理,听得窗外却有两个婢女悄声闲话。   一个道:“……周将军的侍卫到了前头,那陆公子便如同老鼠见了猫,忙忙带着手底下人一溜烟地跑了,话也未敢说一句。”   另一个道:“我们姑娘当真好福气……若是能与那周将军修成正果……”下面的话似是掩了嘴,声音低不可闻。   牡丹只觉得心中郁气一扫而空,满心欢喜地回头看他。他正斜靠了椅子,闲闲地喝着茶,不觉心中爱极,趋步上前,坐到他的怀里,拿下巴抵在他胸口不住地摩挲,问道:“怎么今日来的这么晚?倒叫人家好等。”   锦延抬手为她抚平蹙起的眉,手指在她右眉心的痣上停了一停,方温言道:“今日被召去宫里说了半日的话,又留了用膳。”   他一向话少,她也习以为常。忽然心里又想起一件事,便抬头拿眼乜斜着问他:“听闻你前些日子去了满春院,不知可遇着了中意的人儿了?”说这着,下巴使劲儿地去顶他的胸膛,直把下巴顶的生疼才作罢。   他一哂:“你消息倒灵通。”又道,“那原是人家过生日,在满春院设宴待客我才去的。”   牡丹不依不饶:“人家是谁?”   他道:“我的小舅子。”   牡丹笑道:“你的小舅子倒也是个有趣的人,也不怕你夫人生气。那满春院里的姑娘们如何?”   他便笑道:“满春院里倒也人才济济,那里的妈妈手段毒辣,将那些女孩儿们教的如同我手下的兵卒,一言一行,甚为刻板。”   牡丹闻言,便咯咯咯一阵娇笑,半响复又笑道:“将军夫人当真有气量。若是我嫁了周郎这样的人,是日日夜夜都要看在身边才放心的。”言罢,又拿眼角去瞄他的脸。   他知道她心里所想,搁下茶杯,握了她的手道:“若你家里还有父母兄弟可以投靠,我便助你离了这里,如何?”   她知道他家门楣高,以自己的出身,是没有希望能进他的门的,但从他口中这般说出来,心还是往下沉了沉,忙低下头,不叫他看到自己的脸色,幽幽道:“我从前也说过的,难道周郎忘记了?我从记事起便在这鸳鸯楼里了,从前的妈妈姓朱,我便是朱牡丹,如今的鸳鸯姐姐姓李,我便是李牡丹。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亲人?叫我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即便离了这里,却又如何过得下去?”   他也并未忘记,只是见了她眉心的那粒痣,便忍不住又想再问一次,情知她会如此说,心里还是不由觉得失望。两人都在心里悄悄地叹了口气。   一时间两人都无言语,只默默坐着。牡丹觉得好生无趣,两人相识至今,也不过才三两个月,若像那些平常没有见识的女子一般恃宠而骄,一时失了分寸,他以后若再不踏足牡丹楼,倒要得不偿失了。若他还能想得起她,时常过来看看她,便也够了。也只能如此了。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暗,门外婢女轻轻叩门,便有两个婆子用托盘端进来时鲜瓜果并点心。牡丹皱眉道:“怎么好半天才送来?”   走在前头的婆子怕牡丹怪罪,忙放下东西,陪笑道:“姑娘不知道,我们灶房眼下正一团乱。王大厨发了癫,又哭又笑又闹,众人忙着去看热闹,又要给他请大夫。统共没几个人,这里也要东西,那里也要东西。我们别的都不管,先将姑娘要的瓜果备齐了。”   牡丹奇道:“王大厨怎么好好地发了癫?”   那婆子素日就是个话多的,见牡丹发问,便眉飞色舞,一一道与她听:“大约是因为灶房跑了两个人,王大厨一时伤心过度,就发了疯——”才说到这里,众人皆“咦——”   这婆子越发得了意,手舞足蹈道:“跑了的两个人本来在灶房里一个烧火,一个洗碗,也就才来了一个月。丑的那个叫阿桑,模样儿俊俏的那个叫小宝,王大厨平时对那个小宝多有照顾。她今日来告了一天的假,王大厨放心不下,便亲手做了些吃食,送到她们的下处去,到了那里一看——”婆子讲到热闹处,两手一拍,“啪”地一声响,“小宝阿桑两个连同她们的衣裳包裹都不见了。王大厨便对着一个帕子伤心又哭又喊,哭得狠了,又中了暑。他太胖,众人也搬他不动,眼下正在灶房里躺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十五)   牡丹便笑叹道:“想不到王大厨竟是个痴情种子。”   那婆子暗暗撇了撇嘴,道:“那个模样俊俏的小宝说话行事原也不像是干粗活的,倒像是落难的富家小姐,怕是吃不下苦,跑也就跑了,奇就奇在过两日便要发工钱了,她两个今日却跑掉了!跟自己的银钱过不去,白白做了一个月的活,姑娘你说她两个傻不傻?”   一个婢女道:“想来她大约是有什么苦衷吧?”   另一个婢女便也过来插话道:“前些日子灶房人手不够时,她也来传过菜。姑娘还赏过她钱呢。”   一个一直缩在后头的婆子便也道:“我看那小宝的言谈举止,也不像是穷苦人家出身,她两个以姐妹相称,长得却丝毫不像一个爹娘养出来的。洗碗的那个阿桑年长些,却处处看小宝的脸色行事;看她们素日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倒像是来寻访什么人似的,人既找不着,自然就跑了。”   刚刚说话的婢女点头道:“是了。那个叫阿桑的也曾向我打听过此处可有此前获罪被发卖来的姓莫的姑娘。我们这里获罪被发卖来的人这阵子倒是多,从前姓什么倒是弄不清。”   众人叽叽喳喳说到热闹处,牡丹偷眼瞥见锦延正低了头瞧自己手中的茶杯,一只手曲起手指轻叩桌面,面上半笑不笑。   待人都退下后,锦延趋步至门口,唤来侍卫,低声吩咐几句话,两个侍卫忙忙领命去了。牡丹见状,问道:“周郎何事?”   锦延笑笑,道:“突然想起还有一件小事尚未了结而已。”   阿宝与桑果俱疲惫不堪,待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了,两个人忙慌乱梳理了一番,将包袱里的干粮取出胡乱吃下,又去附近的杂货铺子里买了些香烛纸钱,方才往莫府去。   不过才几个月,莫府已是荒凉不堪,一片寂然,大门两边的墙边疯长了许多半人深的野草。阿宝让桑果在路口看着,自己绕到后门偏僻无人处,往莫府上房的方向跪下,燃了香烛,焚了纸钱。看那袅袅青烟升起,一时默默无言,惟有以额触地,长跪不起。忽听得耳边有脚步声响,以为是桑果来催了,忙忙抹了一把眼泪,才要站起身,便瞧见了身旁不知何时站着两个劲装打扮的男子。阿宝脑中“轰”地一声,慌忙喊:“桑果!桑果!”桑果却不答应。看这情形,只怕早已凶多吉少了。   阿宝背贴着墙,颤着声儿问:“两位大侠这是要劫财还是要劫色?若是要财的话,我这里倒还有些许银票,尽数奉与大侠便是,只求大侠放过我姐妹两个。”   一个身量长些的劲装男子冷然道:“我们只是奉命来捉拿逃犯而已。”又转身对他身后的男子道,“捆了。”   阿宝背贴着墙慢慢往路口蹭,一边道:“大侠莫要弄错了吧?我姐妹两个乃是良民,并非逃犯!你们也并非官差打扮,又如何能够捉拿逃犯?”   那男子便“嘿嘿”笑了两声,道:“莫家三小姐果真好见识好胆量,只是忒啰嗦了。”   阿宝心中骇然,还要再辩解时,那两个男子哪里容她多话,一个拿了绳索上前,三下五除二便将她双手捆在背后,另一个拿了一团破布,待她张口叫嚷时,顺势往她口中一塞。   路口早已停了一辆马车,车内有人“呜呜”出声,却是桑果的声音。阿宝被扔进马车,桑果果然在内,她也同自己一般,口中塞了布团,两手被捆。车厢狭窄,两人在车内像是被叠罗汉一般被叠放在一处,苦不堪言。   桑果死命将头伸到阿宝面孔前,拿眼恨恨瞪住阿宝,用眼神讨伐于她: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进。   阿宝也拿眼瞪回去,为自己辩解,同时欲将责任推到她身上去: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叫你望个风也望不好,还好意思来说我?   桑果将一对小眼瞪得溜圆:你说的倒是很容易,我如此瘦小,如何敌得过那些会功夫拳脚的臭男人?   阿宝便以呜呜声作答:我错了我错了,我早该听你的话躲到山东去,都是我发混,莫要再瞪我了可好?   一场眉眼官司以桑果这方大胜告终。   马车不过才驶了半个多时辰,两个人胸中直如翻江倒海一般,直至被颠的几欲晕死过去时,马车方才停下来,随即又被人拎到一处屋子内,如同两个破口袋般往地上一扔,两人吃痛,齐齐活转过来。   阿宝趴在地上,吃力地慢慢抬起头,先看见的一双薄底云靴,再往上,便看见一身青衫,墨玉束发的年轻男子。那男子正端坐于一张梨花木太师椅上,手指轻轻地在桌面上叩着,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那男子,阿宝已见过两回,正是在鸳鸯楼内所见的贵人,牡丹姑娘的入幕之宾。   劲装男子上前禀道:“将军,逃犯已带来。”将两人按跪倒在那男子脚下,却单将阿宝口中的布团取出,绳索拿下。   阿宝又惊又吓又累,只哆哆嗦嗦问:“你、你是谁?你捉拿我作甚?”再抬眼四周看看,屋内仅有桌椅并一个书架,墙上挂着几柄长剑,也全然不是官府的样子。   那男子低笑了一声,低下身子看着她,一字一顿:“莫家阿宝,你听好了,我是护国将军周锦延。”   阿宝头晕了一晕,幸而跪着,两手撑地,无需再承受摔倒在地的痛楚。   锦延便又笑道:“当初不知怎么竟叫你逃脱,倒叫你多活了这几个月。”   阿宝心道,我命休矣。但始终还存有一分侥幸,强辩道:“奴婢全然不知道周公子说些什么?什么仇人?什么逃犯?只怕是误会一场,求周公子早些将奴婢姐妹两个放了才好,奴婢亦不会计较周公子滥设私刑。”   锦延又长笑一声,摇了摇头,笑叹:“果然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宝货。”   阿宝愤愤道:“我脸上又没有刻了‘莫阿宝’这三个字,你怎好口口声声就咬定我是她呢?”   锦延眼光在墙上陈挂的一把剑上顿了顿,哼道:“要不我即刻就在你脸上刻下这三个字,你道如何?”   阿宝立即噤声不言。   他击了击掌,吩咐道:“将人带来。”   转眼间,便有一个一身仆从打扮的人被带进来,跪在阿宝身旁。阿宝撇了一眼,顿时魂飞魄散。这人却是从前莫府看门老张的儿子张有德。   阿宝傻了眼,惊问:“你如何在这里?”慌忙摇了摇头,改问,“你是谁?你要作甚?”   锦延问张有德:“你可认得你身旁这人?”   张有德先恭恭敬敬叩了个头,道:“如何不认得?她便是小的从前的主人家的三小姐莫阿宝。”   阿宝定了定神,冷笑一声道:“你又是谁?我怎么不认识?”又回头睨着锦延道,“我如今被你捉了来,自然由得你说,你说我是谁,我便自然成了谁。”   张有德便跪着向前膝行两步道:“将军莫要听她胡言乱语!因莫老爷无子,便从小将她当成男孩儿来养,因此将她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顽劣性子。她从小儿便是伶牙俐齿,又是出了名的惹祸精,成日里惹是生非,偏莫家老爷夫人两个拿她当宝一样,生生将她娇惯成莫家有名的鬼见愁,她说谎就像那猪拱白菜一样寻常——”   侍立在侧的侍卫们便忍不住纷纷嗤笑。阿宝气愤不已,喝问张有德道:“我虽然不认得你,但听你如此中伤诽谤原来的主人,便知你不是什么好人!如此背主的行径,当真令人不齿。你可知‘忠义’二字怎么写?你这种小人说出来的话,又有多少可信?”   锦延见他二人唇枪舌战,你来我往,瞧得有趣,便端坐上方,并不发话。   张有德也不急,慢条斯理地驳道:“我不识字,自然不晓得‘忠义’二字怎么写;你只晓得叫别人忠心,那你自己对别人又如何?为了你,从前老爷赶走多少下人?又打骂多少下人?被撵走的那些人个个是忠仆,可结果又如何?”他喘了口气,又道,“红菱也为了你……红菱她……若不是因为你,若不是因为你,我恨死了你……”至此,他红了眼圈,哽了喉咙,再也说不下去。   锦延便转头问:“人可带来了?”   他身前的一个侍卫便道:“人昨夜便已从鸳鸯楼里带出来了,她起初还一口咬定自己就是莫家三小姐,直到属下跟她说了已发现真逃犯的踪迹,又允她与张有德远走高飞,她才都招了,现已在外面候着。”   怪道他能出头指认自己,且如此恨自己,却原来因为这个缘故。阿宝瘫倒在地,似被抽走了力气般,喃喃分辨道:“我不是莫阿宝……”声音细如蚊呐,低不可闻,怕是只有自己听到。   锦延点了点头,对张有德道:“你们两个今后莫要在京城出现了。”从适才听人说已将红菱从鸳鸯楼里带出来时,张有德便面露喜色,此时忙忙磕个头,起身时,避开阿宝的眼神,到底不敢看她,又怕锦延反悔,忙忙转身退下。   锦延踱至阿宝身前蹲下,道:“你父亲倒也算是个识相的人,知道自己罪无可恕,当夜便在刑部畏罪上吊自杀……比起那严贼,倒要爽快许多。可我终究没看到他头颅落地,终究是一桩憾事……你母亲听闻你父亲死后,也痛快地将自己吊死在刑部大牢,何等的干脆利落?只是不知你父亲怎么竟生出你这样的女儿?你本来若是不逃,眼下在青楼还能留得一条性命……如今罪加一等,只能一死。”顿了一顿,话锋一转,道,“不过,见你小小年纪便能有如此胆识搭救家人,我给你留个全尸吧。”言罢,拿手挡在嘴边,清了清嗓子。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十六)   他一举一动皆雍容闲雅,说出来的话却叫人周身发寒,心里发紧。阿宝起初没敢细问赵夫人,也不敢问红菱自己父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死后又是什么情形,就是怕自己承受不住,倒不如不知道的好。眼下自己是再无活路了,他令人来指认她,也不过是要羞辱她而已,杀死她这样的人,于他而言,也不会比捏死一只虫子更费事。   阿宝愤愤然道:“横竖一个死,左右一条命!你要杀便杀!只是别再羞辱我父母亲!”   锦延不无遗憾道:“我原本还准备了一些刑具,没想到你倒这么快就认了。”   阿宝生平不爱做吃亏的事情,于是从地上勉力爬起,用尽吃奶力气,一头往他身上撞去,口中骂道:“周家小贼,我与你拼了!”   依着她的打算,即便撞不伤他,也要将他撞倒在地,然后摔个鼻青脸肿,让他一个堂堂大将军在手下面前颜面无存。   他闪身躲开,顺势又一抬腿,将她踢飞至几步外。她颜面重重着地,鼻尖酸痛,两股鲜血随即喷涌而出。她胡乱抹了一把,强忍着涌至喉咙口的腥甜之气,心内恨恨地骂:他娘的,当初是哪个瞎了眼的狗贼说他的腿又瘸又废的?   锦延临走时吩咐:“先关着,三日后将她带到祠堂去。”又对捉拿阿宝的那个身量长的侍卫道,“长安,你亲自看着,此女狡猾,莫要让她跑了。”   长安躬身应道:“是。”   阿宝被关了两日后才知道自己被关的地方是周家的别庄,这里环山依水,山青水绿,庄内又有几眼温泉,终日不见人烟,只闻鸟鸣。自是个神仙般的所在。皇帝念他腿疾,便将京郊几处有温泉的别庄田地都赐予他,这里只是其中一处。   可惜阿宝与桑果两个泪眼相对,毫无观赏风景的心情。每日两餐皆由一个老妪送来,老妪慈眉善目,不似坏人,阿宝便试图跟她搭话,老妪耳聋,十句倒有九句听不见。阿宝只好作罢,转而便向长安哭诉以博同情。长安每日必定要来查看几次,每次阿宝都是泪眼朦胧,口中凄凄惨惨地唤:“长安大哥,我是要死了么?”   长安被她的“大哥”唤得心中发毛,又诧异于她的厚颜,倒不知如何与她相对,又不想再进去看她泪眼,每日只隔着窗户远远地查看。阿宝心知这下再无生路。头两日见长安来,还要挤一挤眼泪,这下连挤也不用挤,醒来便哭,睡下就做失足掉下万丈悬崖的噩梦。又觉得对桑果不起,心中更为难过。   桑果便安慰她道:“虽说被捉住这事怨你,但总归生死有命。跟着你的这几年,我心中始终暗暗得意。想来是几年已将我这一辈子的福分都用光了。”   阿宝听了越发要哭。   三日后,阿宝两个如同待宰的猪羊一般被拉到周家祠堂,与一排猪头公鸡等供品排成一排。祠堂就修在周家祖坟边上,周家祖坟就在此处别庄山上的半山腰内。阿宝早就隐隐约约猜到自己要被杀了祭祖。两家的仇,断不是去祠堂内拜上两拜,说一句“我错了,望见谅“便能了事的。   今日一见,果然不错。   祠堂想是新修建的,宽敞明亮,满房间都是新鲜木头的清香。一群衣着鲜亮的仆从忙着摆放香炉,安置供品,又依次退下,仅留下两个中年仆从垂头侍立在侧。阿宝想到同样为人子女,姓周的可以报仇雪恨,功成名就,自己却只能作为人家祭祖的供品任人宰割,不由得又是一阵悲从心来,嘤嘤哭个不住。   哭了许久,才见锦延只身一人慢慢踱进祠堂。他今日身着广袖大氅,山中风大,将他衣袖吹得猎猎作响,整个人看上去犹如将要羽化的谪仙。   桑果被面前香案上的猪头半闭着的眼睛瞪了许久,见锦延一进来,簌簌抖了两抖,便往蒲团上一栽,已然晕死过去。   阿宝想,罢了罢了,他的爹爹也算是为国为民而死,原是个大大的忠臣。我便是祭了他,也不算冤枉。如此一想,反而心中安定了些。   锦延进来便也提衣跪下,默然不语。侍立在侧的仆从便忙取出三炷香,想是为了便以点燃,就将香头往下,再用火折子去点,檀香点着时,却有一簇极大明火,一瞬便将半截香燎了个透黑。那仆从忙又伸嘴“噗”地一声,将火吹灭,将要奉与锦延时,阿宝轻笑了一声。   笑声虽小,锦延却听个分明,他正垂头闭目,心中想起当年父母兄长冤死的情形,正自万分悲痛,忽听这罪女发狂,不由得怒上心头,额头青筋跳个不住。长长呼一口气,伸手摸到靴内匕首,才缓缓转头问她:“何事发笑?”   阿宝想到自己临终之前还有机会羞辱他一番,心中得意,笑意更深,道:“人道将军出身世家,今日一见,行事却如同那些骤然发迹、一夜暴富之人一般,不过尔尔,可见人言不可全信,因此心中觉得好笑,自然就要笑了。”   锦延咬牙问她:“哦?那我倒要请教请教,我何事像骤然发迹、一夜暴富之人了?”   阿宝环顾四周,指指十二成新的祠堂并擦得铮亮的香案桌椅等道:“此其一。”   他家当初被抄,祖坟无人看管,荒草横生,祠堂也早已倒塌。他如今功成名就,拜相封侯,第一件事便是重建祠堂,修葺祖坟。祠堂建好距今不过才一月有余,自然是全新的。他便只当她是为求活命,无话找话,拖延时间而已。   阿宝又指着上香的仆从道:“祭祖这等大事,挑选的的家下人等应当是知礼稳重的,可你这仆从,点香时手势不对不去说,有明火时却用嘴去吹。古人说吹出的口气会带有体内秽气,因此上香时用嘴去吹灭明火是为大不敬,乃大忌。你家中年长稳定知礼的仆从是这个样子,其余的可想而知。由仆及主,可见你——”   点香的仆从起初还好奇她会说出什么,因此伸耳听她细说。及至听到她这一番道理说出口后,不由得勃然变色,正要说话为自己辩解之时,却忽见锦延手一扬,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便猛地飞过来。那仆从将手中燃着的香往地上一丢,就地一滚,竟轻巧躲过匕首。另一个仆从早已从裤腰里摸出一把弯刀,也不发一言,直往锦延身上砍来。那两个仆从手中都有家伙,锦延却是赤手空拳,一时间也近不了那两个人的身。   阿宝目瞪口呆,她只见锦延手一扬,三个人便战到了一处。她心想总归自己先保住小命再说,万一被误伤到,只怕要死的不明不白了。便悄悄掀起香案下的布幔,钻了进去,又拉着桑果的腿,将她也半拉半拖到香案下躲好。外头的三人不过才过了三五招,阿宝在香案下捂着耳朵像是过了几年般难熬。直到如今她才渐渐回过味来,知道这两个仆从大概是乔装打扮了来刺杀锦延的。功夫大约是不错的,但坏事就坏在上香这种细枝末节上,若自己不口快,只怕也不会被锦延发觉。那两个刺客若得手,只怕自己还有一条活路,若是失手,自己也无活路。   阿宝后悔不跌,只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咬掉才好。正自又恼又悔又怕时,一个人“咕咚”一声撞到香案上,顺着香案,又慢慢歪倒在地,恰巧倒在阿宝的脚边。阿宝将布幔掀起一条缝,伸头一看,正是点香的那个刺客。此刻却倒在地上,眼睛大睁,嘴里一口一口往外吐着血沫,手脚也跟着一抽一抽。阿宝吓得将布幔一放,心扑通扑通狂跳不已,连忙冲外头作揖,低声哀哀求道:“大侠请莫要怪罪我!我本意是要羞辱耻笑那厮,并不知道两位大侠要行刺。若要知道,我非但不多嘴多舌,若那厮发觉,还会替你们遮掩一二。”   阿宝正在求那赶往黄泉路上的刺客,耳边又听得一人惨呼倒地的声音,青石地砖不吸血,便有一条细细的血河沿着青石砖的纹路淌到香案下。阿宝掩了嘴,人抖个不住,只盼望倒地的那个是锦延。如此,自己出去向那个行刺的大侠求求情,只怕还有一二可能活命。   一把弯刀将布幔勾起,有个人说:“出来吧。”阿宝认得那是行刺之人所使的刀,不由得心中一喜,忙手脚并用,小心避开先倒地的那个人,爬出香案,抬头一看,“不禁”啊了一声。   锦延手持弯刀,道:“怎么?失望了?”弯刀慢慢搁到她的脖颈上,又顺着脖颈慢慢往下,停在她的心口。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十七)   他原说过,会给她留个全尸。   刀身兀自往下滴着血。他双目赤红,长发微散,衣袍染血,面带戾气,有如玉面修罗。阿宝今时今日终于知道他这名号从何而来。   外头呼啦啦涌进一群侍卫,见此形状面面相觑,个个惊慌,继而纷纷跪下请罪。他前些日子常常孤身一人在祠堂里一跪就是半天,出来后则神色阴沉不定,众侍卫皆不敢打扰他,今日也是远远在祠堂外候着,待听到祠堂中的呼喝声,再齐齐冲进来。好在刺客已被斩杀,将军安然无恙。   桑果也终于醒来,从香案下迷迷糊糊钻出来,先是被横在香案前的死人绊了一跤,抬头又见一个血淋淋的脑袋,可怕的是那脑袋还与身体分了家。一个东,一个西,两下里遥遥相对。于是桑果眼睛直了一直,又是往地上一栽。   阿宝依稀记得好像从前有一年,不知是在哪里,也有个跟着自己的婢女也是因为同一个人受了惊吓,连晕两次,跟今天的桑果一模一样。但是脑子太乱,一时想不起来是哪一年的哪一件事。但那件事的确是有的。   刀尖刺进她的皮肤,一阵刺痛。阿宝一凛,回过神来,暗骂自己:紧要关头,怎么就失了神。抬眼睨他,问:“堂堂将军,就是如此报答救命恩人的么?   锦延杀人杀红了眼,无心与她斗嘴,只道:“你当这两个毛贼当真能杀的了我?你的利嘴与厚颜当真天下第一,只可惜仍难逃一死。”   阿宝道:“我若不说破这两个贼人上香的破绽,只怕你在行叩首礼时早已一命归西,这地上的头颅该换成将军的了吧?”   锦延微哼了一声,刀子微微用力,阿宝吃痛,咧嘴哭嚎。他微笑,要的就是这样在使她惊慌中慢慢死去的快意。   阿宝本以为脑袋掉了也不过碗口大的疤,十八年后又会是一个好女。谁知只不过才被刺破皮肤,就已然疼得吃不住,于是伸手扯住他的广袖,仰头哀求道:“求将军看在我识破两个贼人欲要刺杀你的份上饶我一命……便是你的爹爹,见你杀了救命恩人定然要不高兴的;将军你做人要恩怨分明,有仇便要报仇,有恩就要报恩……我没有害你的你爹爹,却救了你一命。我不要你涌泉相报,只要你放过我一条小命,我今后愿为奴为婢,一辈子听候将军差遣……呜呜呜。”她这几日已瘦的脱了形,又是蓬头垢面,如今红着眼圈,扁着嘴,鼻梁上几粒浅浅雀斑,手里绞着他的袖子,当真是可怜至极。   他无端端便想起“乱服粗头,不掩国色”这句话来。当即微微俯身,用弯刀挑起她的下巴,笑道:“你这等颜色,若是轻易死了,倒是有些可惜……正巧鸳鸯楼有个空缺,不若去鸳鸯楼吧。”又吩咐人拿来纸笔,对她道,“我说,你来写。”   阿宝跪在地上执笔,锦延居高临下,一字一句念道:“护国将军府现有一奴,姓莫名阿宝,现年十七岁,情愿卖与鸳鸯楼李鸳鸯名下为妓……”   阿宝几乎是心怀庆幸、喜不自禁地亲手写下自己的卖身契,她原算不得周府的奴婢,他也不会真向鸳鸯楼要她的卖身银子——只不过又是他羞辱她的手段。   临去鸳鸯楼前,长安竟然把桑果也拎出来塞到马车里,阿宝对他感激涕零,几乎要山呼万岁三叩九拜了。她跟着长安走出祠堂时,耳边犹听得锦延在内发号施令:“彻查此次行刺之事为谁指使,凡与此事有干系者,不问情由,格杀勿论……”   阿宝坐在马车内细细思索,终于想起是十三岁那年,自己带着梅子与莫松二人去灯市,于破庙内遇着一个名为十二郎的男子,他身负重伤,面目可怖,梅子因此受了惊吓,连连晕倒。终于前前后后都想起来,阿宝长出了一口气,心内豁然开朗。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十八)   那一年上元节,阿宝被父亲拘在家里不准出去,她收集的话本子已全部看完,一时无所事事,便带着梅子去找阿娇。因下雪,门口也无人,进了暖阁,却见阿娇坐在贵妃榻上正在绣一方罗帕,武姨母则坐在她右首,正擎着一面铜镜拔眉毛。武姨母喜好打扮,即便不出门,也要收拾的山青水绿。她容貌上不见得出奇,但打扮得好,和莫夫人站在一处,却把莫夫人衬得像是莫主事的老母亲。   阿宝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笑嘻嘻地,脱下斗篷,叫了声“姨母”,又伸手去拖阿娇:“好姐姐,你去给我烤个红薯来吃,还要杯热热的茶。”   阿娇笑着叹了口气,自下了塌去与婢女们去张罗烤红薯。阿宝上塌,只盯着武姨母看。武姨母叫她看的不好意思,只得停了手,眉毛已然修得弯弯又细细。   阿宝笑道:“姨母真是好看。”这话倒是真心。   武姨母红了红脸,笑嗔道:“这孩子,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又有甚好看的?快别尽盯着人看。”   阿宝央道:“姨母也给我拔下眉毛吧。我要娇姐姐一样的眉毛。”阿宝一双眉毛又粗又直,英气有余,秀气不足。虽是一个父亲养出来的女儿,但阿娇却是娇娇弱弱,她的一对秀眉也使得阿宝艳羡不已。   武姨母听了倒唬了一跳,笑道:“你小小年纪,哪里要拔眉毛了?被你爹爹知道了,免不了一顿骂。”   阿娇拉着武姨母的袖子嘟嘟囔囔撒娇弄痴,武姨母被缠不过,叫人拿来热巾子给阿宝眉毛上敷了敷,稍稍拔了些许。才拔完几根,正待要接着拔时,却听阿宝问:“姨母家在哪里啊?上回听阿娇说起,我又给忘了。”   武姨母的男人死后她为婆家不容,被赶回娘家,老父母也相继过世,却又受不得侄子侄媳的脸色,恰巧阿娇娘亲难产早逝,便前来投奔来莫家,与小阿娇为伴。众人也都随阿娇称她一声姨母,说是客,实为仆,平常管着阿娇的两个婢女,照应阿娇一应起居。   若武姨母如实说自己无家可归,无处可去,阿宝也无话可说。偏她是个要面子的,听得阿宝如此问,便道:“我娘家在城南武家镇桃源村,因村里有片桃树林,每年春天桃花开得好,因此叫做桃源村。我老父亲原先是个教书先生——”   “桃源村这般好,为何总不见姨母回家?难道姨母竟从不想家么?”阿宝眨眨眼,装作懵懂无知地样子问。   武姨母手一抖,想起阿宝素日最是鬼怪精灵,原来绕了半天,最终想说的还是这一句。阿宝既看得出,莫夫人想必也晓得自己的心思了。思及此,不觉羞愧难当,面色灰白,心下已凉了半截。   莫主事虽已年过四十,但相貌堂堂,年轻时也是个风流种子。因早年无子,娶了两个姨娘,竟都是福薄的。一个是阿娇的娘亲,生阿娇时难产,红颜早逝;一个是阿宝的娘,也因病早早去了。现仅剩下莫夫人一个,莫夫人却比莫主事还要大三岁,这两年又发福得厉害,单看相貌,如何配得上莫主事?起初因自己寄人篱下,并不敢有什么心思,日子久了,见莫主事温和有礼,人又潇洒倜傥,不由得生了绮思。想是这阵子往他跟前凑的次数多了些,竟叫人知晓了心思。眼下叫阿宝捉住了语病,暗讽自己赖在莫家不肯走。   阿宝看武姨母白着脸,眼中含泪,只哆嗦着嘴唇却说不出话,便笑嘻嘻地下榻穿鞋——却是连眉毛也不管了。阿娇带着人端了烤好的红薯进来,见武姨母这个形容,又见阿宝起身要走,便有些了然,忙问:“可是阿宝又淘气了?”   武姨母忙摆手,强笑道:“是我把她的眉毛拔坏了……”   阿娇定睛一看,可不是,阿宝的眉毛一根粗,一根细,“噗”地一笑,道:“小小人儿竟然也要打扮了,这下倒弄得不伦不类。待会儿我再给你仔细拔便是,这些也值当生气。”   阿宝便不慌不忙将一个红薯吃了,又饮下一杯热茶。待两根眉毛都拔好,便笑嘻嘻地告辞而去,临走时又强夺了一块阿娇刚绣好的罗帕。   阿娇气得直跺着脚,嗔道:“就知道你是个贼,自己不愿学,成日里疯玩,又都来抢我的。待哪日我禀了爹爹,将你狠狠打一顿,治治你的强盗性子才好!”   待出了阿娇的东厢房,梅子也埋怨道:“我们即便针线没有二小姐的好,也不曾短过你这些零碎玩意儿。再说二姑娘心细,但凡衣裳帕子上都绣了自己的名字,你怎好意思拿出去用?”   阿宝只嘻嘻笑道:“我晓得。我就爱看阿娇生气的样儿。”她与阿娇相差两岁,人前称阿娇一声“姐姐”,背地里却胡叫一气,有时是“阿娇”,有时又是“娇姐姐”。   且不说这边厢武姨母背地里气一阵,哭一阵。那边厢早有多舌之人将阿宝说的话传到莫夫人耳朵中去了。   莫夫人听了笑道:“她亲娘是个少言寡语也没什么心眼的,老爷也是个话不多的闷葫芦,谁知这两个人怎么竟生出这么个小魔头来!真不知道她像谁。”半响又叹道,“平日里只道她是个不懂事只会疯玩的主儿,可见是个有良心的孩子。不枉我养了她这几年,疼了她这一场。”   晚间用膳时,阿宝与爹爹莫主事提了一句要去观灯。莫主事先前盯着她的眉毛已暗自皱了一会眉,此时闻言,便将筷子一摔,喝道:“不许去!”   莫主事这几日不知为何,只焦躁不安,对外只称身子不适,一应走亲访友都免了,每日闷在书房里长吁短叹,动不动就对身边伺候的人大发脾气,因此众人行动都小心翼翼,怕平白无故被骂。因今天正月十五,阖家一起吃团圆饭,他面色才稍稍好了些。阿宝憋在家里多日未曾出去过,想今日上元节,出去观灯总无妨的。却未曾想当着众人的面挨骂。   阿宝也不怕,伸手捉了莫主事的袖子假装擦眼泪,嘴里只“嘤嘤”假哭,一桌人只转过脸去暗笑。若是平日,莫主事早已百依百顺,还要问她银子够不够。今日却觉得心头火起,把手里筷子往桌子上一摔,起身就走,这下众人面面相觑,阿宝一时也忘记假哭,只觉得好没面子,两眼慢慢地真的汪了泪珠儿。阿娇却只低着头,装作没看见。   莫夫人晓得莫主事大约是为公事烦恼,便劝阿宝道:“乖阿宝,吃完饭早早歇下吧。外面冷,着了凉就不好了。待下回我去烧香时带你一起去便是了。”阿宝赌气不语,胡乱吃了几筷子菜便跑回房歪着。偏晚饭不小心吃了发物,片刻便发出了一脸大大小小的红疙瘩。   梅子也哄劝道:“小姐这个样子如何出去见人?上元节年年有,无非是看些灯笼,往年也不是没看过,咱们明年再去便是了。”   阿宝也不与她多话,拿阿娇那里抢来的帕子往脸上一扎,只露了两个眼睛,又穿好斗篷,带上风帽,直往角门溜去。余下两个年纪小些的婢女是惯了的,乐得阿宝不在好玩耍。梅子也不敢喊人,只得拿了银钱跟在后头。到了门口,想想还是悄悄喊了莫主事的长随莫松跟着,灯市也不远,三人便慢悠悠步行走去。   十五夜,银色月光洒在身上,只觉得一片清凉。满城的火树银花,热闹非凡,乐声嘈杂连绵数十里。阿宝吃吃逛逛,买了好些新奇的吃食命莫松拎着,自己和梅子各拎了个兔子灯,又猜中了几个灯谜,得了些玩意儿,心里雀跃不已。恰好又遇着泽之表兄及几个少年郎,因她脸上蒙着带有“娇”字的帕子,因此被好生嘲笑了一番。   阿宝流连至晚,梅子两个便催她回府,莫府离灯市走走也不过盏茶功夫,因此阿宝也不急,经过灯市尽头时,抬脚便要去拜路旁的小土地庙。那土地庙年久失修,平日里也无甚香火,早已破败不堪。梅子见状,忙拦阻道:“小姑奶奶,天晚了,快些儿回去是正经;再说,这土地庙看着破破烂烂,看着怪吓人的;今日是正月十五,便拜也要去花神庙拜花神娘娘才是。”   阿宝道:“报国寺的和尚说我命里多灾多难,须多拜拜神才能消灾避祸。我因拜神回家晚些儿,母亲定不会怪我。再说,世人今日都跑去拜花神娘娘,土地神爷爷定孤寂得不得了,若独独我一人去拜,他老人家一高兴,说不定会保佑我一世平安,事事如意呢。”   梅子老大不愿意,嘟囔道:“怪吓人的。白天倒也罢了。现在黑黢黢的。万一有个妖怪跳出来吃人可怎么是好?”   莫松看路上尚有人往来不断,有意要讨好阿宝,便道:“小姐,你快些儿去,咱们好回家。”   阿宝拎着兔子灯进了庙,也无香烛灯火,就着清凉月光,倒也怪亮堂的,只是外头的火树银花衬得这里愈发的破败。土地神身上塑的泥金也斑斑驳驳,乍看上去,有些狰狞的样子,阿宝素日就是个胆子大的,身后跟着两个人,也不觉得怕。   梅子与莫松在她身后,只听她嘴里嘟嘟哝哝,依稀是“父亲母亲……烦恼……安康……”   想来十三岁的阿宝应该也无甚烦心事,无非是希望父亲不再烦恼,自己脸上不再发疙瘩。一家人都能和美平安度日。   阿宝三言两语就将自己的心事向土地神倾诉完,爬起身欲走时,听得耳边极轻的一声□□,若不是夜深人静,几乎听不见。阿宝吓得一下子炸了毛,小心儿扑通乱跳,想要转身逃跑,偏腿不听使唤。梅子与莫松两个却不知道,还守在身后等着她。这时,又是稍大一声□□,三个人俱听到了。梅子一下子僵住,想要埋怨阿宝,张张口却又发不出声音。莫松到底是男子,胆子稍大些,一手护着阿宝,一手又去拉梅子,口里叫道:“不好!有鬼怪!快逃!”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十九)   不过一瞬间,阿宝心里已转过许多念头,若是鬼怪,自己今日就要在此被勾去了小命,年纪小小就要做了怨鬼。但若是土地神显灵现身,且万一要是善心大发,赠与自己仙丹灵药的话,这样跑了,岂不叫土地神笑话?且白白错过成仙升天的机会,这样岂不要叫人后悔欲死。略思索了下,便觉得胆子壮了些。听□□声像是神像后头传来的,便摆摆手,叫莫松不要发声,自己拎了兔子灯,蹑手蹑脚往神像后头去。   神像后头并没有土地神,只有一个年轻男子满身血污昏迷在地。那男子衣衫破了几处,倒像是刀刃划的,因脸上都是血污,也看不出多大年纪。阿宝吓了一跳,兔子灯几乎要扔掉,心里头却是松了口气,却有些儿失望。并没有鬼怪要吃她三人,可惜也没有土地神来度自己成仙。   阿宝声儿颤着,指头点着,学了戏文里侠女们的做派,喝问那人道:“你是人是鬼?速速报上名来!”   那人却是一动不动。阿宝又靠近两步,伸出脚尖踢了踢那人的胳膊,那人哼了哼,阿宝便知道他是活人,又伸手在他鼻子上试了试,还有微弱呼吸,气息却极为滚烫。   莫松在阿宝身后战战兢兢道:“小姐,咱们还是早些走吧,我看有些邪门,可莫要招灾惹祸。”   梅子在外半响未见有异,也无人顾得上搭理她,她又不敢一人站在门口,只好一步一步挪进来,往里伸头一看,尖叫一声,又往墙上一歪,像是又吓晕了。   阿宝上下牙齿捉着对儿打架,哆哆嗦嗦道:“我刚刚拜了土地神,恰巧就有一个伤重之人在这庙里叫我看到。莫不是土地爷爷在验我真心还是假意?”   莫松道:“小姐可别儿戏,万一是歹人,咱们三个到时可要吃不了兜着走。银钱被抢还是轻的。只怕连命也要搭上。”   阿宝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莫松道:“万一被重病将死之人过到了病气却是不好……”   阿宝哼了一哼,道:“你娘终日烧香拜佛,我原道你也是良善之人。却不想——”   莫松不能作答,便问:“那如何是好?把他搬回咱们府里去么?还是回去找人来帮忙?”   阿宝道:“无需找人,又要啰嗦半天,且将这人弄醒问清再说。”言罢,用兔子灯笼的提杆去戳那人的胳膊。那人依然昏迷不醒。阿宝也不嫌脏,伸手摸摸他额头和手心,额头烫人,手心却一片冰凉。   莫松嫌那人脏,且血腥气难闻,只躲在阿宝身后不动,这时急的叫:“好小姐,你矜持些儿吧。男女授受不亲——”   阿宝是个无事还要生非、最喜闹腾的性子,此时又善心大发,哪里肯听他的。当即让梅子出去找些汤水,又叫莫松从外头弄些积雪进来给他擦额头。   莫松心慌手软,将那人的脸却是越擦越花。不多时,梅子也从外头面食摊儿处要了一碗汤水,一路小跑回来,给那人尽数灌了下去。   那人身上的烧稍稍退了下去,呼吸也渐趋平稳。阿宝长出一口气,拍拍手道:“好了好了。只要热能退下去,应是无碍了。”便伸手去拍拍他的脸,那人蓦地睁开眼睛,看到两只骨碌碌的眼睛正在盯着自己,吃了一惊,挣扎就要起身去拔剑,却因烧得久了,无法动弹,又牵动到不知某处的伤口,嘴里连连吸气,一番形容虽极为狼狈,但一双眸子却是血红吓人,狠命瞪着面前三人,凶狠杀意令人不寒而栗。   阿宝悄悄退后了几步,站在莫松与梅子中间,伸手点着他,喝道:“你、你、你好生无理!我、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为何要瞪着我?”   那人打量四周,良久,身子一软,又闭上眼睛。阿宝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为何会落到如此境地?”   那人只不语,阿宝几乎要以为他是哑巴时,却听他缓缓道:“十二郎。”想是烧得久了,声音嘶哑难辨。   阿宝未听清,问:“是石头的石么?”   那人喘口气,道:“正月十五的十。”   阿宝奇道:“这名字倒怪……你家人呢?怎么不来找你?”   十二郎喘了一口气,道:“我被仇家重伤…明日天明我家人就会将我接走,你们也请回吧……”咳嗽了几声,又挣扎道,“救命之恩,将来我定会报答,但请勿将此事告知他人。万一被我仇家知晓,只怕要追杀到此处。”   阿宝骇了一大跳,道:“京城中竟有害人性命这等事,你莫难过,我明日就叫我爹爹带你去报官,定与你报仇雪恨!”   那十二郎皱眉道:“我不欲多事,你们也速速离去为好。”   阿宝气得笑了,道:“原是我多事。你活该被伤,在此等死,我走便是,你好自为之吧。”嘴里这样说,看他身上棉衣已多处破烂,又被好些血污浸湿,如今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哪里能御寒?在这破庙里睡一夜,刚刚救活过来的人只怕又要冻死,便让莫松将身上棉袄脱下给他。   莫松嗫嚅道:“这件是过年才新做的,刚上身没几天……”   阿宝劝他:“我的衣衫他要是能穿,我就赠与他穿了,可惜他又穿不了,只好委屈你了。你把棉袄给他,眼下我身上没有银子,等回了府,我赔你银子,你看可好?”   莫松道:“给他那我穿什么?回府还有一段路,路上还不把我冻死?”   阿宝喝道:“少罗嗦!你冻死了我给你多烧些纸钱!好人自有好报,将来有你的造化呢!”   莫松勉勉强强地脱下棉袄与十二郎穿了。换下来的衣袄虽然多处皆被扯破,但也能看得出都是极好的料子。莫松连连摇摇头,心道真是怪事,干脆好人做到底,将庙里的几个破蒲团取来给他铺在身下。阿宝也将蒙脸的帕子取下,给那人胳膊上的伤处仔细包扎了。   梅子早就发急,见小姐二人多事,急的跺脚,口中叫道:“死莫松,你个死人,还不给我快些儿!”   阿宝见他应是无碍了,便将身上仅剩的一些碎银钱、吃食并一个兔子灯都放在他身旁,正欲转身离去。突然听身后十二郎道:“多谢。你叫什么名字?”想是刚刚与莫松的对答都被他听了去。   阿宝回身笑道:“我日行一善,救你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并不用你报答。”言罢,见那人没了声音,心下微微有些失望,便又加了一句,“你称我莫女侠也可。”   莫松因身上冷得慌,便忍不住抱怨道:“都是多出来的事,若小姐不去那土地庙,咱们现已在家里烤火吃着宵夜了。”   梅子也附合道:“那十二郎莫不是歹人吧,被人伤成这样却不愿去报官,又教人不要透漏半分,想是做了见不得人的歹事。”   阿宝呆了呆,跺脚道:“只怕他十二郎这个名字也是假的,哪有人姓十的?可见是个骗子。”   莫松道:“我倒挺说有那子息薄的人家想要多子多孙,便常在儿孙排行前加个十,长子是十一郎,次子便是十二郎。还有那叫十三爷、十四爷的,听着觉得这家儿子甚多,其实不过才三、四个,不过这个不能作大名,只是家里亲近的人才能叫得的。”   阿宝道:“罢了罢了。管他真名假名。都与我不相干。”   说话间,三人赶回莫府,却见看门的老张正搓着手正候在门口。看到他们三人,老张上来就踹了莫松一脚,骂道:“你可是闯了货了,老爷如今正在发怒,请了家法等着你呢。”   莫松忙笑道:“这话从何说起?我这几日并没有犯错呀?”   老张道:“小姐偷溜出去,被老爷知道了,当场大发雷霆,又将夫人也斥了一通。又派了人去灯市寻,没有寻着;你也不看看多早晚了!今日有你好瞧的。”   三人面面相觑,暗自叫苦。也不及多话,片刻被押到上房,三人一溜跪下。上房灯火通明,莫主事手持一根戒尺,踱来踱去,向这三人怒目而视。阿宝不解何故,自己原先偷偷溜出府去玩儿也不是一次两次,回来也不过被训斥两句罢了,却从来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便抬眼去看莫夫人,莫夫人想是刚刚哭过,眼睛还有些红肿,见阿宝抬头,便对她使眼色,示意她撒娇卖乖。   阿宝自小便对撒娇卖乖无师自通,且如那程咬金的三板斧一样使的出神入化。先嘟着嘴,两眼汪着泪却不落下,再伸手去拉人家衣袖,神情略带委屈抬眼看人,末了可怜巴巴地再来一句“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这模样,说不出的娇憨可怜,但凡闯了祸,只消这般,无需一句辩解,莫主事心便软了,非但不能责怪她,还要反过来对她百般安慰,生怕她受了什么委屈。闯了小祸,只用第一招即可;闯了不大不小的祸,就使到第二招;前些年,阿宝与邻府小公子打架,将人家耳朵咬下来一块皮肉,害得莫主事赔了好些银子、说了好些好话时,便三招连使,躲过一场责罚。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二十)   莫主事尚未及发话,莫松跪在地上先打了个喷嚏,淌出两条清水鼻涕来。他刚一回府便被带到上房,还未来得及添衣,此时冻得鼻尖通红,嘴唇发青,连冻带怕,肩膀抖抖索索,看上去只显得猥琐至极。莫主事气不打一处来,上来就是一脚,将莫松踢得歪倒在地。梅子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只低低抽泣。   莫主事斥道:“我的话在家里竟是没有人听了!叫你不要出去,竟然敢偷溜出去,还敢鬼混到这么晚?!”说了一句话,便停下来喘气。   阿宝也不辩解,只跪着不作声,盘算该怎么撒娇求父亲不要再生气。莫主事见她不语,以为她又把自己的话当做耳旁风,是以更加生气,一戒尺挥过来,“啪”地一声打在阿宝背上,阿宝生平头一次挨打,呆了一呆,倒忘记了哭。   莫松顾不得许多,忙膝行上前为自己辩解:“小的在门房并不知道小姐被禁足,小姐叫梅子来喊小的,小的自然要跟着——”   莫主事冷笑一声:“看来是我冤枉了你?可要我给你赔罪?”   莫松冒了身冷汗,吓得连连磕头不语。   莫主事平日对家下人等和言细语,但却有一个毛病:爱护短。阿宝有错,只有他自己说得,别人却说不得。以往小姐闯祸,莫主事舍不得责罚她,却只拿她身边跟着她的人出气,从小到大,不知赶了多少丫头,打了多少家人。他任刑部主事一职,在外每日审案断官司,自己家里却不知出了多少冤假错案。   莫主事又稀里哗啦扔了一堆书在阿宝面前,阿宝定睛一看,却原来是她藏的一堆话本子,里头有侠客义士列传,也有三五文钱买的《五禽戏》,《剑道》,还有一本封皮是歪歪扭扭手写的《女诫》,打开一看,实则是穷书生赶考遇见富家小姐,于是深夜爬墙与小姐幽会,又被棒打鸳鸯,最终金榜题名,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戏文。   莫主事喝骂道:“你小小年纪,整日里爬房上树,不知三从四德,只一味违逆尊长!如今又看这些奇巧□□,说出来的话也男不男女不女;罢罢罢,都是我惯得你无法无天,从今后,你只给我老老实实在家里学规矩罢!”   阿宝驳道:“都是爹爹想要儿子,从小就将我当做男孩儿养,如今却又说我不男不女性子野。既然如此,小时候为何给我穿男子衣衫?送姐姐胭脂水粉,却又专门给我买男孩儿的弓箭小刀?再则,我去灯会看灯到底哪里不对了?满城都是人,凭什么我去不得?我晓得爹爹有烦心事,但为何要迁怒于我?”   莫主事说她不过,气得簌簌发抖,喘息道:“你这是要反了么?你是要反你父亲了么?拉下去关起来,待我慢慢收拾你!”又转向莫松与梅子道:“她成日里胡闹鬼混,怕也有你们两个的功劳罢?你们两个是留不住了。我也不打你们了,下去收拾收拾去庄子里吧。”   莫松心道果然,大过年的,被赶到乡下庄子去种田,真是倒霉透顶,但好歹逃过一顿板子,已算万幸了。梅子已然哭倒在地,心里说不出的委屈。   阿宝见为了自己任性,竟然害的他两个要被赶走,一时忘了背痛,忙也膝行上前,抱着莫主事的腿,张口结舌道:“爹爹,好爹爹,求你不要赶他们两个,都是女儿不好,他们初初都不愿出去,是女儿任性,女儿甘愿受罚,但求爹爹饶了他们这遭吧。”   莫主事一抬脚,将阿宝也踢倒在地,点着阿宝鼻子喝骂道:“你若是能有阿娇一半的听话,我也不至于这样生气!”   阿宝忙又辩解道:“我们三个在外头耽搁了些时辰,但却并不是胡来,只是看了看灯,买了些吃食,遇见赵家哥哥说了几句话,回来时又去拜了拜土地——”一抬头,却看到武姨母站在一群丫鬟婆子中,不知是否泪迷了眼,竟见她脸上有隐隐快意。   四目相对,武姨母骇了一跳,忙收敛了心神,笑着求莫主事道:“阿宝人小不懂事,喜欢热闹也是有的。老爷命她好好回去反省,今后慢慢给她做规矩,再选个妥当的丫头,能时常劝着她,也就好了。”   阿宝见武姨母惺惺作态,竟不肯再做可怜相求父亲叫人瞧笑话,便低了头,住了嘴,一副倔强相。   武姨母的话倒是提醒了莫主事,便冷笑道:“只怕好性子的人镇她不住,让丑丫去伺候她吧。”长叹一口气,到底舍不得再打阿宝,将戒尺往在阿宝身前一扔,莫夫人便趁势上来将莫主事撮弄进了里间。   武姨母作势要来扶阿宝起身,阿宝将她手拨开,自己爬了起来,武姨母面露尴尬,慢慢走了。   莫松与梅子到底被赶走了。梅子挽着小包裹来向阿宝告别,哭得梨花带雨,道:“我们只怕这辈子也见不着面了。小姐,你可别忘了我。”   阿宝也涕泪交流,唯有安慰她道:“我会求父亲让你回来,也求母亲让人照应你。”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二十一)   长安将阿宝送到鸳鸯楼内,交代清楚后便要离开。阿宝眼泪汪汪地拉着他的袖子,道:“长安哥哥,你好歹与他们说一声,不要打我骂我。”   平安掰开她这只手,她那只手便扯上来。长安一时哭笑不得,他跟着锦延,便是杀人的事也不知道做了几遭,偏不知道和阿宝这样的人如何打交道。终究有些于心不忍,同她道:“你好不容易保住了一条小命,从此便老老实实的罢。将军不许你赎身,你若是聪明,便该听话些,只有如此,今后日子才能好过。”   阿宝仍不放手,又扯了他的袖子擦眼泪。长安无奈,便叫鸳鸯楼内管事的过来,含糊交代道:“这姑娘是将军吩咐送来的,还请照看些。”   那管事的忙笑道:“这个无需您老人家说,鸳鸯姐姐是最最和善不过的。从不无故打骂姑娘们,您老人家放心吧。”   阿宝便住进了宝华阁,连名字也是现成的,李宝宝姑娘是也。起初众人得知她原是莫家小姐扮作的烧火工,纷纷咋舌不已,但青楼这种地方,多得是奇人异事。也不过嚼了三两日的舌头,便无甚趣味了。   李宝宝姑娘初进青楼,既不哭也不闹,吃得多,睡的香,只是一提“接客”二字,便立即装病装死。她这套伎俩毫无新意,才装了两次,便被关入柴房,断了饮食,因长安交代过要照看些,也未被打骂折辱。   锦延时隔大半个月又去了鸳鸯楼,鸳鸯姐姐迎上去,娇嗔了他好一阵,待花厅里落座奉茶后,又问他是否要见宝宝姑娘。锦延正待要问她宝宝是谁,鸳鸯姐姐又自顾自笑道:“将军府里送来的那个姑娘,当真是个有趣人儿。”   锦延方才想起,她口中的宝宝姑娘原来是莫阿宝,遂问:“她如今怎么样?”   鸳鸯姐姐道:“她装病不愿接客,我便命人将她关到柴房里,不给饭食。一般她这样的女孩儿,只消关起来饿上个两天便乖乖听话了。到了第三天上,我亲去看她——我的天爷!她面红齿白,脸色好得不得了,哪里是饿了三天的样子?我还当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谁料竟是灶房里的厨子每日偷偷送饭食给她。我这才想起来,她是在我们灶房做过小工的。我们灶房的那个王大厨被她迷得三魂五道,她跑的那几日,王大厨几乎要死过去了——”   锦延笑笑,想了想,道:“便见见她也好。”   阿宝听说是周将军要见,倒不装了,温顺地由着两个婢女忙忙收拾打扮,又叮嘱道:“既是见贵人,不好弄那些便宜破烂货插戴,好歹给我弄些真金白银的钗环戴戴。”   那两个婢女高兴不已,拍手道:“姑娘若是早些儿想通开窍,也不至于被关那几天。”当下忙将首饰盒里的钗儿环儿给她插戴了满头,打扮的花团锦簇。   待收拾妥当,阿宝又拎着裙裾要去小解,婢女便一连迭声地催促她快些,阿宝赔笑道:“好姐姐,莫要急。我从小一心慌便要小解的。”   到了前头花厅,牡丹已然在座,见了她进去,眼皮也不抬一下,只冷冷地看着她。她大大方方地上前施礼,道:“见过将军,将军万福。”似是头一次见到的客人。又给牡丹及鸳鸯姐姐施礼,两人但笑不语。她不敢落座,站在几人下首,垂首侍立。   锦延单手支颐,眯起丹凤眼,笑问:“可学会些什么才艺了?”   阿宝想了想,并没有拿得出手的才艺,便摇头惭愧道:“不会……”又羞怯怯地浅笑道,“不知将军爱些什么,奴家定当潜心修习。若将军不嫌弃,今后来看牡丹姐姐时,也务必叫上奴家伺候。奴家从前不懂事,今后再不敢淘气了。”   他本来是要看她怎么憔悴难过的,及至见了面,却发现她面红齿白,竟是比前几日圆润了许多。今日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脸皮能厚成她这样,当真是不容易。   他手指轻叩桌面,冷眼看着她,并不说话,蓦地一眼瞥见花厅外长平不知何时到来,正与长安低头说话,丹凤眼不由微微眯起,想了一想,将手边的茶端起一饮而尽,起身向牡丹道:“今日有事,恐要先走了。”   牡丹见他面上不动声色,手端起茶杯时,水却微微晃动,差些儿泼洒出来。倒似是心底着慌的样子,还未及问他下次何时再来,他已急急出了花厅。   长平见锦延露面,便上前躬身行礼。锦延微微颔首,道:“这段日子你辛苦了。可有消息?”见长平左右看看,便自失一笑,揉揉眉心,道,“倒是我心急了。还是回府细说吧。”   牡丹咬了咬牙,起身便走,经过阿宝面前时,扬手就是一记耳光,结结实实地打在阿宝脸上。阿宝提防不及,生生受了。牡丹冷哼一声:“贱人。”扬长而去。   跟着阿宝的两个婢女倒有些愤愤不平起来,自己的姑娘好不容易想开了,要发愤图强抢客人,本来做这个营生,靠的便是脸蛋手段。青楼之中,难道还要讲究你谦我让么?   鸳鸯姐姐却慢慢在阿宝面前款款落座,掸了掸袖子,方板着脸,对尚捂着脸发愣的阿宝厉声喝道:“跪下!”   阿宝不解何故,慢慢跪在她面前。鸳鸯姐姐又喝道:“手摊开!”阿宝脸色霎时发白,手忙忙缩回袖子,却已是来不及了。两个婆子上来,一边一个,将她的手拉出来,一根一根掰开手指,她左手心里赫然躺着一支尖头银簪,两个婆子齐齐倒吸了口冷气。   鸳鸯姐姐低声冷笑道:“你也不看看自家几斤几两重,就想要刺杀他。他若能被你这样的人刺中,他也就不是护国大将军了,那护国大将军的名头便能论斤买了。”   阿宝跪地不语。鸳鸯姐姐着实叹了口气,又来拉住她的手,道:“你既到了这里,便乖乖认命罢。我虽好说话,却不能眼睁睁地看你连累我鸳鸯楼。若你今后听话,我自然好好看顾你;若你再不识好歹,打杀你还是轻的,我能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这条小命还要不要,全在你自己。你与我好好说,今后还敢不敢做这等不要命的傻事了?”   阿宝慢慢摇头。   鸳鸯姐姐便笑道:“这才是好孩子。你且回去反省两日。这个月是观音菩萨生日,我吃素,不想打骂人,你莫要再惹我生气。   牡丹心绪不佳,回屋子后摔摔打打,又骂了一回婢女。忽听外头来报,说那陆公子又来了。牡丹心里赌着一口气,便让人请那陆公子到牡丹楼来。   陆公子大约是怕今日吃亏,因此带了一大串婢女恶奴进来。牡丹见一堆男男女女不伦不类的队伍簇涌进来,不由得着了慌,心里后悔不跌。她的两个婢女刚要上前说话,早被陆公子手底下的人叉了出去,又反手将门上闩,那陆公子方大喇喇地落了座,他身后跟着的一堆人便围在他两旁,纷纷地四下打量。   牡丹心中七上八下,只得上前施礼,陆公子视若未见,只撇嘴道:“你这屋子倒也不俗。”他一说话,声音便漏了馅儿,分明是女子的声音。   他身后跟着的一个面相刻薄的婢女道:“这人也是一副狐媚子样儿。”   牡丹心里狂跳了一跳,眼神便透漏出惊慌来。   陆公子便哼了一哼,似是自言自语道:“与那贱婢倒是一模一样。”那婢女忙要附和,陆公子便蹙眉训道,“无需你多嘴,我自己难道没长眼睛么?”又转头向牡丹冷笑,“你架子倒大,竟敢拿腔作调拒不见我,又借了周锦延的名字来压人。”   牡丹听他直呼周锦延大名,吓了一跳。陆公子身后的一群婢女纷纷摩拳擦掌:“让奴婢们来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贱人。”   陆公子扬手制止,向牡丹道:“将你如何与周锦延那厮相识,你如何勾引他——从头至尾一一如实说与我听。”   牡丹骇笑道:“私密之事,岂可随意说与人听?奴家斗胆问一句,公子莫非是将军夫人所扮?”   那陆公子便慢慢红了脸,低下头查看自己胸前,发现仍是一抹平,方狼狈喝道:“你怎会知道我是女子?快休与我提将军夫人,她算什么东西!我不是将军夫人也问得你!”   她身后的那个刻薄婢女也道:“她们做的这等营生,不但一眼识得了男女,只怕连人家腰里别了几两几钱银子也能一眼看出来呢。”余下的人听了,便纷纷哄笑。   牡丹自小被众人宠着哄着长大,颇有些傲气,当下受辱不过,红了眼眶,道:“我这里原是腌臜之地,还请众位速回,免得脏了脚。”   那女扮男装的陆公子便冷笑道:“你还顶嘴?我劝你老实回话是正经,免得挨了一顿打还要回。”她身后的人便恶目相对,甚是吓人。   牡丹当下也冷笑道:“小姐分明出自大户人家,为何要打听这等事体?这天底下,我只知道有一人爱打听周郎之事——”话及此,陆小姐及她身边的人神色大变,牡丹心中快意,拿眼睨她,“陆小姐可听闻过那天下闻名的柔华郡主之事?当真令人好笑——”   柔华再也忍耐不得,三两步冲到牡丹跟前,犹如发癫,喝骂道:“你这贱婢,我的名字也是你叫的?你找死不成?”一把抓住牡丹的发髻,一手从腰间抽出一根细巧皮鞭,她便用皮鞭的柄往牡丹身上左右开弓。   牡丹也硬气,竟一声不响。柔华打得累了,她身边的婢女便上前道:“郡主,这贱人竟似不怕皮鞭,奴婢倒有个法子治治她。”   柔华道:“说。”   那婢女道:“她们这等靠脸吃饭的贱婢,最爱惜的便是那张脸。不妨将她的脸划上几刀,再将她眉毛及头发都剃光。再把她眉心的痣也剜掉。看她还傲不傲?”   柔华笑道:“好法子。”   那婢女便要找家伙动手,牡丹骇极,若是别人,大约只是说一说吓人,这柔华郡主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便是周郎只怕对她也无可奈何,当下哭道:“郡主既能寻到我,难道竟不知道周郎他已有了新欢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二十二)   阿宝在几个婆子的看管下正唉声叹气地反省,反省自己如何不小心就叫人发现了手中的那枚簪子。不过一会儿,又有人来请她去牡丹楼,桑果面无人色,拉着阿宝的手不放松,适才阿宝被叫出去时,她就吓得够呛。还没缓口气,却又见有人来叫。阿宝便道:“莫怕,我还没死呢。”   阿宝进了牡丹楼,见牡丹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不由得诧异。那边厢,柔华又斥牡丹:“贱人,你当我是好骗的么?她怎会是周锦延那厮的新欢?那厮怎会喜欢这样的女子?”   牡丹道:“周将军今日刚来找过她呢。她原是周将军杀父仇人家的女儿,在外头逃了几个月,前两日才被捉住。不知为何,周将军却对她另眼相看,若是别人,早就砍了头了,对她却是迟迟不杀,今日更是指了她的名,叫她作陪呢。”   柔华半信半疑,转而问阿宝:“她说的可是真的?”   阿宝听了这半日,方知道自己原来是她们口中的周锦延的新欢。但至于眼前这女扮男装的嫖客为何要打听这等事却又不得而知。听她如此问,眼珠转了两转,点头称是,又道,“他本来今晚要带奴家出去赏月吃宵夜的,却又突然有事被叫走了,走时要我等他,待他那边事毕再派人来接我。”   牡丹听她说的一板一眼,跟真的一样,不由得傻了眼。   柔华发了急,冷笑一声,道:“我倒没看出你有何过人之处,你且说说,他看中你哪里?”   阿宝怪不好意思的看了看四周,含羞笑道:“这等事,如何好在人面前说呢?”   柔华又发了颠,顾不上满屋子的人,咬牙捶胸跺地,哭喊道:“周锦延,我与你不共戴天——”   阿宝与牡丹对看了一眼,吓得齐齐垂了头,大气不敢出一声。   柔华哭嚎完毕,恨恨道:“你叫我如此难过,我也不能叫你好过!”随即丢下一堆银子,带阿宝主仆两个带出了鸳鸯楼。因银子多,加之她陆郡主的名头已然暴露,鸳鸯楼一众人等也不敢拦她。   柔华带了阿宝进了醉仙楼,小二将她们引到一间包厢,里头一桌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们正在饮酒作乐。柔华冲里头坐在主位上的一名男子喊:“三姨兄。”   三姨兄扬了扬手,笑道:“八……弟,你来了。”   桌上的几个男子便齐齐起身退出。柔华坐到他身旁去,拿起他喝剩的残酒一饮而尽。   那三姨兄便笑问:“今日又找不自在去了?”见柔华点了点头,便柔声劝道,“听说你这些日子闹得越发厉害了,姨母这些日子提起你就哭,你这么大了,就不能让父母省省心么?”   柔华只一连迭声喊小二上酒,三姨兄又问:“他果真有这么好?我看比他好的人多的是。你若一心扑在他身上,我看你这一辈子都要耽误下去了。”   柔华叹了一口气,道:“你不懂。”   三姨兄悻悻道:“你自己当局者迷而已。他有什么好?还不如跟我算了。”   柔华又饮尽一杯酒,道:“三姨兄莫要开我玩笑。平常人等,听见我的名字便觉得害怕。你若真是娶了我,不怕我身在曹营心在汉?再者,你与我从小与我一同玩耍长大,于我而言如同手足一般;你家里不是已经有了一堆姬妾了么?若厌烦了,我倒可以送给你一个人。”   三姨兄叹口气道:“她们哪有你好……”抬眼瞥见随众婢女候立在一处的阿宝,她身上穿得花团锦簇,头上却并无首饰,便笑,“这个看着打扮得倒新鲜,可是这个?你怎么无缘无故想起要送我个女人?”   柔华冷笑了一声,道:“你且看看她长得好不好?”   三姨兄便上上下下看了看阿宝,笑道:“中上之姿。”   柔华便笑道:“我这阵子也没看到三姨兄了,觉得不好空手来,便从鸳鸯楼带了她来。”   三姨兄沉吟道:“你可是听说我的什么荒唐事?姨兄无论再怎么荒唐,你总是不一样的。”   柔华推了推他的胳膊,佯恼道:“三姨兄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再者你无论做什么自然有你的道理。这个人你要还是不要?不要我就送与别人。”   三姨兄脸色稍霁,道:“你把她留下便罢了。天晚了,你快些回去吧。当心姨夫姨母担心。”   柔华闻言,便又饮下一杯酒,笑嘻嘻地道别离去,临走经过阿宝身边时,看了阿宝一眼,眼中的幸灾乐祸与恨意叫阿宝的心紧了一紧。阿宝便忙为自己鼓劲:莫怕,莫怕,余下的见机行事便可。   包厢内仅剩下三姨兄及阿宝主仆两个。三姨兄招手道:“过来。”阿宝便是瞎子,也能瞧出这人气度不凡,但他瞧着自己时,脸上却分明带有几分邪气。阿宝小心翼翼地挨过去,福了一福,口中没话找话:“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三姨兄抬眼,嗤笑了一声道:“你无需知晓。”与刚才同他妹妹说话时,神态简直判若两人。   阿宝便默默不语,他拍拍身边椅子,示意阿宝坐过来,斟了满满一杯酒,递到阿宝唇边,道:“饮下。”   阿宝一气饮完。三姨兄颇满意,伸手将阿宝的双手拉过去,摩挲几下,又拉到鼻下嗅个不住。阿   宝惊恐不已,忙问:“这,这是作甚——”   门口的桑果此时”呃——”地一声打了一个长长的嗝。桑果大大地受了惊吓,这下便再也停不住了,只管“呃,呃,呃”地打个不停。三姨兄大觉扫兴,将杯子一顿,低声喝道:“滚!”   外头便有两个侍从进来要叉桑果,桑果无奈,眼泪汪汪地站到门外去了。三姨兄便又捉了阿宝的手拉到自己脸上脖颈上摩挲。阿宝挣脱不出,心慌得几乎要跳出腔子。三姨兄的动作突然停下,将阿宝手心翻转过来细细查看,却原来她的手掌及指肚上各有一排硬茧。   三姨兄扫兴道:“如今青楼女子还要做粗活么?”   阿宝心道:来了来了,当真是天助我也。   当即忙垂首答道:“实不瞒公子,奴婢原是周将军别庄里的烧火工,因一月前被周将军看中,便被他……被他收作了屋里人。又因半个月前的一场祸事受牵连,前几日刚被发卖至青楼……”她说到这里,眼泪便滴滴答答淌下来,待擤了一把鼻涕,又抹了一把眼泪,又道,“奴婢实在是冤枉的,幸而将军他大概也察觉了。今晚刚来鸳鸯楼见过奴婢,说过些日子等再将奴婢接回去,叫奴婢在鸳鸯楼安心等待即可。谁知将军前脚才走,后脚即被刚刚那位乔装的小姐打骂了一顿,又强行带到了这里。”   三姨兄听完不动声色地将她拂开,又掸了掸衣袖,方沉吟问道:“哦?你说说看,倒是什么祸事?”   阿宝道:“个种情由奴婢也不甚知道,只知道将军祭祖时被两个贼人刺杀,将军便怀疑有内奸,将别庄里里外外都查了一遍,牵扯了好些人。奴婢竟也被牵连在内,将军一怒之下,将奴婢发卖至鸳鸯楼……”   他不禁又惊又疑,周锦延祭祖一事并无几个人知道,他也是前几日刚从皇帝身边的近侍口中刚刚得知。而这个李宝宝竟然能将此事说的分毫不差,柔华也定是妒忌此女,起了杀心,又不愿亲自动手,便有意将她送给自己。如此一想,便觉得前后都说的通了。若是别人,便遂了柔华的愿,将此女即刻杀死也无不可。只是周锦延那厮最是睚眦必报之人,若得罪了他,只怕大大的不妥。   他在心中权衡计较一番,方道:“听闻周将军夫妇鹣鲽情深,原来竟是假的么?他竟会看上烧火丫头,当真令人笑掉大牙。”见阿宝眨巴眨巴眼睛并不答话,便又道,“罢罢罢,我着人送你回鸳鸯楼吧。”   阿宝便敛身行礼,道:“如此最好不过,奴婢谢过三公子。”   三姨兄的车夫老黄奉命送两个小娘子去鸳鸯楼。行至半路时,车里的人敲了敲车厢,老黄听见动静,便停了车,回身问道:“小娘子何事?”车内人道:“可否停下车让我方便方便,刚才饮下许多酒,眼下有些急……”   老黄暗笑,果然是出身青楼的女子,跟男人家说起话来是不管不顾,当真是不知羞耻。虽这么想着,还是将车停到了一个僻静无人的巷口。车内两个人忙忙拎着裙裾就往内跑,果真着急的样子。老黄便背靠着车厢等。左等右等不见人出来。老黄纳闷,喊了两声,左喊右喊,还是不见人出来。老黄情知不好,慢慢找进去,巷内哪有一个人。   阿宝与桑果两个又逃了出来。桑果又埋怨道:“这趟出来的匆忙,连包袱也没收拾一个……眼下城门已关,今夜是出不去了,等明日出了城再作打算吧……咦,小姐,你往哪里奔?”   阿宝道:“好桑果,你再忍忍,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完。”   桑果叹了口气,也无力与她争辩,只无奈讽刺她家小姐道:“是嫁与皇帝那桩,还是找那姓周的师父成亲的那件?”   阿宝道:“我是没那个机会与本事报仇啦,我先去拐走我泽之哥哥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二十三)   阿宝与桑果两个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赵家时已是深夜。阿宝等不及到天亮,便鼓了鼓劲,上前拍门。泽之匆忙披衣出来见着阿宝时,唬了一跳,见她一身打扮倒好,只是头发凌乱,衣裳下摆撕破了几个大口子,风一吹来,几个长条子便随风飘舞。   阿宝及至见了他,才觉得这一段日子的委屈齐齐涌上心头,不由得鼻尖发酸,心口发涨,深吸了口气,才忙问:“泽之哥哥,你可有上朱家茶馆找过我?”   泽之嗫嚅道:“我……因这一向家里是忙,我爹娘不许我出去……”   阿宝心内略略有些失望,顾不得许多,便又急急道:“幸而你没去,我早些日子从他们家出来啦。也打听出阿娇尚好,我眼下也无力再为她做些什么。”   泽之便道:“她无事最好。你这些日子在哪里过的?身子可还好?”   阿宝用袖子狠狠地擦了两把眼泪,笑道:“我还好。”见四周无人,又悄声道,“我此番来是想问泽之哥哥可愿意带我远走高飞?”   泽之神色变了几遍,面上便现出几分难堪来,道:“此前我已问过我娘,她当即要上吊撞墙……骂我不孝子,我……阿宝,我从小到大只喜欢你一个人,却没想到会落到如此两难的境地……”   阿宝哭笑不得,捶他胸口道:“这等事,你为何要对姨母说?天下哪有还要父母准许的私奔?我原本是要与你躲到远远的地方去,待无事了,再悄悄回来。我自是知道这样必定会让你吃许多苦,但泽之哥哥不是说非我不可么?我也是一样的,所以只好出此下策。过个三年五载,我们生几个小娃娃带回来,姨夫姨母便也就不好生我们的气了呀!”   泽之垂头道:“我……只是我从小到大并未离开过爹娘,心里难免有些打鼓,便问了问我娘,谁知她……”   两人正相对垂头丧气间,赵夫人披衣与赵老爷两人急急赶来。他二人都已歇息下了,听闻阿宝来,忙地连衣服也顾不上穿,便急急前来。原来看门人认识阿宝,因她是深夜叩门,又见她的打扮形容后深为诧异。兹事体大,怕出事担干系,又忙忙地去报与夫人知道。   赵夫人进了门便叹气:“你怎么又来了?”见阿宝骤然变了脸色,方觉自己太过了些,忙又换了口气,上来拉她的手,温言道,“我的儿,我起初听他们说你半夜来寻泽之,我还不相信。”又上上下下将阿宝主仆两个打量了一遍,暗暗皱了皱眉,嘴上却问,”可是前些日子送给你的银两都花完了?这些都无妨,姨母再给你就是。”随即一连迭声地叫老爷亲自去备银两。   阿宝反拉住她的手,跪倒在她面前,抬头求道:“姨母,你从小疼我。你可愿意让泽之哥哥带我到外头避几年?待到风平浪静之时,我们再回来;或者我们将姨母姨夫两个接去也不妨。请姨夫姨母成全我们。”言罢,额头重重碰地,长跪不起。   泽之父子唬得说不出话,因素日看惯了赵夫人的颜色,此时便齐齐张着嘴看向她。赵夫人闻言笑哼了一声,将阿宝的手甩开,寻了一把椅子坐下,方道:“你年纪小,小孩儿心性不懂事,想到哪出是哪出,我也不与你计较。只是你听我一句话:你若不想害了你泽之哥哥,你还是拿了银两早日离开!你泽之哥哥因为你,书读到一半也读不下去,整日浪荡鬼混,这阵子好不容易才收了性子,你却又来勾他!即便你两个远走高飞,我家泽之从小儿未吃过一丝苦,将来又凭什么过活?你也要为我们做父母的想想,我只得这一个儿子,将来自是要指望他养老送终的。我岂能舍得让他跟你去吃苦受累、担惊受怕?你非要将他拖累得成了逃犯,非得我赵家全家老小像你莫家那般上吊的上吊,发卖的发卖,你才高兴不成?”   赵夫人的伶牙俐齿与阿宝又是不同,阿宝是仗着父母疼爱,想到哪说到哪,一派天真烂漫。而赵夫人做惯了生意,连铺子里的掌柜见着都得留神小心。因此说起话来是针针见血,句句毒辣。   阿宝面色惨白,抬眼看了看泽之,他不出声,别过脸去不看她。赵夫人怕她还不死心,又笑了笑道:“好孩子,实话也不瞒你,你泽之哥哥过两日就要定亲了,这回定的是城东林知事家的千金。”言罢,脸上颇有自矜之色。那林知事不过是个不入流的老吏,先前还拿腔作调,又嫌赵家乃商贾人家,又嫌赵家先儿子前与莫家女儿定亲,后来还不是为赵家银子打动?   阿宝爬起身,轻声道:“我知道了。再不会来了。原是我错了。”再低头时,两颗眼泪也随之掉落到鞋面上。   泽之哽咽求赵夫人道:“娘,如今天色已晚,叫她一个女孩儿去哪里?求你收留她几日!今后如何可慢慢计议……若她在外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   赵夫人也觉不忍,见阿宝掸了掸膝盖,人已是往门外去了,到了门口,又回头道:“泽之哥哥,你不用操心,我走啦。”   赵老爷摇头叹气,泽之哭倒在地。赵夫人理了理衣襟,恨道:“哭什么哭?你非要人头落地才死心么?”   阿宝原是凭着一腔热血找到赵家,出了赵家大门,被夜风一吹,只觉得身心俱冷。细细想来,自己的举动确是不妥。赵夫人言语虽毒辣了些,但说的不无在理,自己险些一时冲动连累了泽之哥哥。   还没走多远,泽之却带着一个管事的追上来。泽之哭肿了眼,又面带羞愧,不敢看阿宝,道:“离此不远处有我娘常去烧香的一处庵堂,我先带你去过了今夜再说。”   桑果原以为阿宝必会断然拒绝,谁知却听她道:“如此多谢了。”   桑果暗中扯阿宝的袖子,阿宝回身悄声与她道:“如今深更半夜,你我无处可去,你叫我有什么法子?”   庵堂名为妙空庵。赵家管事拍门与开门的姑子说话时,泽之将阿宝拉到一旁,踌躇道:“我心里倒是还想了一个法子,只是刚刚一时情急,忘记了说……你若愿意,我今夜便去和我娘说……”   见阿宝不说话,只拿眼看看着自己,便轻声道,“你躲避一段时日,待我娶了那林家姑娘后,再将你也迎娶进门……只是你须得改名换姓……”   阿宝问:“给你做小老婆?这便是你所说的两全之计?”   泽之道:“正是。如此一来,我娘想必也会同意,即便她不情愿。我再慢慢劝说——”   阿宝打断他的话,正色道:“泽之哥哥。我莫阿宝再怎么落魄,也不会去你家做你的小老婆!”   泽之羞愧难当,差些儿又哭出声来。管事的已经留下银子,也交代完毕,便过来催他家公子快些回去,泽之道:“你且先不要急着生气,你仔细想想。你先躲在这里安心住几日,我得空再来找你。”言罢,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妙空庵的姑子将她两个引到一间干净屋子里,见她一身打扮,便又给她找来几件干净衣裳。桑果见了床,再也顾不上对阿宝不屑了,忙洗漱爬上床睡了。   阿宝将睡未睡之际,听见后头的屋子似有嬉笑声,且夹杂着男子声音。阿宝心下奇怪,却抵挡不住疲累,一头栽倒在床,沉沉睡去了。   次日天亮,两人起身。桑果正对窗梳头,突然奇道:“真是怪事,一大早的怎会有有男子从师父们的屋子里出来了!”   阿宝略想了一想,道:“这个妙空庵有蹊跷,咱们还是早些离去为妙。”   桑果忙拍拍胸口,道:“当真是无奇不有。”   阿宝长叹一口气,道:“我从下在父母亲庇护之下,得以无忧无虑地长大。只当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是良善之人,但自父亲获罪以来,虽然只有短短数月,所经的这些事,所看的这些人,无不令人心伤齿冷。”   又向桑果无奈笑道:“我这幅样子要是被爹爹看到了,不知是气恼还是心疼呢。”   桑果想起昨夜之事,愤愤道:“虽说小姐此番举动有欠妥当,但那赵夫人说话委实狠毒。”   阿宝道:“如今想想,她心疼儿子,如此说,倒也情有可原。原是我孟浪了。”   桑果又道:“从前怎么就没发觉赵家公子老是将他娘亲挂在嘴边?动不动就‘我娘如何如何’,委实可恶。”   阿宝点头道:“你不愧跟了我这些年,长了许多见识,说出来的话也极有见地。”   主仆两个对视一眼,双双苦笑了笑。   阿宝垂下头,趁桑果不注意时,将脸上的热泪悄悄用手背擦了。   两人也不敢去与姑子们辞别,悄悄地上了路。   桑果站在路口,道:“这下可好了,把所有的路都走绝了。去山东只怕要连累大小姐。咱们可往哪里去呢?”   阿宝沉吟道:“京城中是万万留不得了,只有先出了城,今后尚有活路也未可知。”   两人计议已定,便一路直奔城门口。桑果心内小小地雀跃了一下,道:“这下我们可终于能够逃出这京城了。今后我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地方啦。”   今日等着进出城门的人似乎格外地多,门内门外已拖了不短的队伍。阿宝虽顶着一对黑眼圈,眼睛却尖得很,见今日守门的人竟对进出城门的人仔细查验,见了有妇人过往,更是左右端详,细细查问。   阿宝心虚,便悄悄问前头一个牵羊的农人到底是何缘故。那农人道:“怕是又在捉拿犯人,只是这趟蹊跷得很,不拿汉子,专查妇人,莫非还有女逃犯不成?”言罢,自己觉得好笑,便嘿嘿嘿自顾自笑了起来。   阿宝又问:“可知道捉拿的是在哪里犯了事的逃犯?”   那农人摇头:“这倒不知道。”   阿宝脚步便慢了下来,取出罗帕扎在头上,想想,又取下来。想要从别处的城门出去,想来定也有人盘问。一时间心内踌躇不定。   桑果跟着她家小姐做逃犯四处流窜,也颇有些经验了。看看城门处,又见她家小姐这个样子,便觉得不大妙。起初还强忍着,但总归忍不住,便开始“呃……呃”地打起嗝来。阿宝“啧”了一声,悄声斥道:“从前怎么没见你打过?你这个毛病当真要治治了。”   桑果委屈道:“前两回我还没来得及打就被塞住嘴巴和晕过去了,呃——从前我娘教我两个手指头捏在一处,便可止住。呃——可是我记不住是哪两根手指头了。呃——我从前一辈子受的惊吓也没有跟你的这几个月多。”   阿宝便与前头牵羊的农人商量:“我姐妹两个胆小,经不得盘问。待会儿我两个装作你的家人可行?若能平安出了城门,我必将重谢你。”   农人忙摇头摆手道:“我胆子比你两个还要小。若是漏了破绽,被这些官差捉住可不是玩的。你两个又不是逃犯,被盘问几句又有什么好怕的?”   桑果打嗝不止,见前后的人齐齐扭头看向自己,急得要哭。阿宝眼见快要轮到自己,只是到底比往日晓得谨慎些了,便急急扯了桑果踅身返回。   恰好后面又来了一群拖家带口,拎着锅碗瓢盆的人,这群人个个矮小黑瘦,眼窝深陷,看面相不像是此地人。阿宝向桑果道:“看长相,这群人大约是你家的亲戚,快去攀亲。”   桑果愤愤瞪了阿宝一眼,回头换做一副笑脸,问为首的老者:“敢问老伯出城是要去哪里呀?”   那老者也操着一口别扭官话,喜滋滋地答道:“咱们回东海老家去。”   桑果两手一拍,道:“可巧我也要往东海去,咱们一路上随了你们走可好?”   老者做恍然大悟状,道:“哦,原来你们两个也是从东海一路逃难到京城来的?谢天谢地!多亏了那周将军,杀光了作乱的倭寇,咱们这才能有家可归!”   阿宝黯然,深吸一口气,正要混入那一群回东海的男女老少的队伍中去时。桑果用胳膊肘顶了顶她。   阿宝猛地抬头,之间道旁站着三个人劲装打扮的男子,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看。为首的那个正是长安。   阿宝主仆两个又被捉住送回鸳鸯楼,长安将她交给鸳鸯姐姐时交代道:“将军有令:此女狡猾,须严加看管,不可再让她离开鸳鸯楼一步;若她再敢逃跑或稍有反抗,即刻打杀便是。”   阿宝还想拉长安的袖子,再要哭求,谁料长安早已料着她会如此,早已避开,不看她的眼睛,带人急急骑马离开了。   待长安走后,鸳鸯姐姐竖着眼睛喝道:“你可知你此番逃跑却害我得罪了几个了不得的人?你自己不要命了,却不要连累于我。你当我鸳鸯楼是什么?想走就走,想来就来?我待你客气,你便拿当我是泥菩萨了?不拿出我的手段来,你不晓得什么是厉害!”   阿宝便哭道:“我知错了,我今后认命便是,求姐姐不要打桑果。她都是听我的话行事。”   鸳鸯姐姐啐道:“就你个祸害精有情有义!你若不想害别人,就不该逃跑!跑了一圈没跑掉,倒害了一堆的人。”   便有鸳鸯姐姐的哼哈二将上前来将阿宝按住,拿细藤条沾了水抽她的手心及身上肉多的地方。阿宝虽然颠簸流离了几个月,受了许多委屈惊吓,但皮肉之苦却还是头一次。不过几下,便将她打得“爹爹呀”、“娘亲呀”地哭喊不住。不过片刻功夫,手掌心便一片红肿,渗出丝丝鲜血来。桑果也没好到哪里去,被抽打了一顿后不知关到哪里去了。   鸳鸯姐姐见她被打得差不多了,嗓音也哭得沙哑,便吩咐道:“给她请大夫来上药,莫要留下疤痕。三日后便令她接客。” 作者有话要说:     ☆、柔华郡主   柔华上头有七个哥哥,她父母亲在年近四十时才得了这一个女孩儿,因此将她宠得无法无天。她爹爹常常将她捧在怀里笑道:“我家只得了你一个酒坛子,将来你爹爹的酒可全都指望你了。”   她从小与哥哥们一同玩耍,若是争吵,不管谁对谁错,她爹爹都是连问都不问,先将哥哥们打一顿,再忙忙来哄她,因此她的哥哥们也都怕她。不过才七、八岁时,她便敢带了人到外头惹是生非,反正爹爹会为她善后,惹出来的祸事,能用银钱了结的便用银钱,不能用银钱的,便用权势。   东海王的夫人与柔华娘亲乃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东海王也是儿子多,女儿少,姨母便常常派人来接她去王府玩儿。   十五岁那年,柔华在姨母府上看到了一个新来的侍卫。只知道他是姨夫所推崇的一个高人的关门弟子,年纪看上去大约十七八岁。那日,姨夫命府内众侍卫比剑,他将衣衫掖到裤腰内,一朵剑花挽得明晃晃地直让人花了眼。不出意外,那日的比剑果然被他拔得头筹。   又过了许多日子,姨夫去狩猎,差些儿丧命在虎口之下,最后也是为他所救。姨夫便将他升了侍卫长,对他是青眼有加。连姨母也道:“不知将来谁能有福气能得了那周二郎做女婿。”又笑叹,“可惜他性子太清冷了些。”   他不爱笑,也不爱说话,一双眸子只冷冷地看人,见到她也不像其他人一般谄笑奉承,她觉得他甚是无礼。一日,便趁他不注意,从他背后喝一声:“周二郎!”手持木剑猛地向他刺去,谁知他只往一旁稍稍闪了闪,她一时用力太猛收不住,自己便撞到墙上去了,额头立时鼓起一个青紫色的包。他无声笑笑,扬长而去。   再后来一次,她躲在树上,他从树下经过时,她又大喊一声:“周二郎!”闭着眼从树上往下跳,以为能将他砸倒在地,即便砸不中,他也必定会接住她。谁知他竟在她即将要落地的那一刻,才伸手从背后捞住了她的衣带,她的鼻尖已然碰到了地面,淌了一地的鼻血。   自此,她就与他结了仇,她也不告状,只时常找他的茬,他则处处躲着她,躲不过,便以牙还牙,她怎么样对他,他便怎样对她,竟是毫不留情。   她又悄悄跟踪他,他不当值时,常常带了三两个侍卫到街上小酒铺中喝酒,他虽然与众人穿了一样的衣服,也常常短打打扮,也爱将衣角掀起来掖到裤腰里面去,又与他们一样粗鲁猜拳,但任谁也能看出,他与他们不一样。   渐渐地,她的梦里就出现那个人的身影来,在梦中,那人也还是不苟言笑,常常只冷冷地撇她一眼便不屑一顾转身离去,只是这一眼,能使她醒来后心悸许久。   十六岁那年,她跟父母亲说要嫁与周二郎,她娘亲便笑道:“他生得好是不错,但一个侍卫,能有什么出息?”   她爹爹也道:“那小子若是文人也就算了,将来还有指望能考中个状元探花,光宗耀祖,但他只是你姨夫的一个看家护院的,他这一辈子一眼便能望到头。这样的武夫如何配得上我的女儿?”   她七个哥哥与父亲的小老婆们也轮番上场哄她道:“这天下长得俊的世家子弟多的去了,任由你挑!你万不可犯傻,叫天下人笑话。”   她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就是:“若不能嫁与周二郎,我即刻死掉算了。”   她父母亲起初只道她是赌气,也不在意,谁知她竟真的付诸于行动,这下把她父母心疼得无法,只得去找东海王想办法。若是别的人也就罢了,东海王自然也要跳出来反对,只因这人是周二郎,东海王对他喜爱有加,便颇愿意成人之美,于是将他调入军中,做了一名武官,如此也算有官职在身,比侍卫是要好听许多。   柔华得知后,心中自是欢喜无限,便派七哥去邀他一同去观看赛龙舟。又怕若只有自己一个女子过去的话,会被他视作那等轻浮的女子,再者,心内又还是有些怕他,也不晓得如何与他相对才好。思虑许久,于是请了姐姐柔安一同去,好为自己壮胆。   姐姐柔安的身世说来话长。从前陆家一个不得宠的庶出女儿出嫁许多年也未生养,只得抱了夫家一个妾室的女儿养着,谁知没几年,一场瘟疫,全家人死个精光,这个多病多灾的女儿反倒活了下来。陆家人见她无人收留,便抱回来养在家里,到底是陆家的小姐养了几年的女孩儿,给她改名为柔安,与柔华姐妹相称。陆家仆从皆知她的来历,与陆家是一丝血缘也没有的。而且她天生柔柔弱弱,胆小羞怯,所以并不把她放在眼里。她在陆家非主非奴,亦主亦奴。她自己也深知自己的身份,与仆从说话都是柔声细语,只将自己当做是柔华的玩伴。但柔华因她性子慢吞吞,却与她合不大来,但她好在呼之即来,招之即去,如今邀周二郎去看龙舟,叫上她便正好。   五月初五,柔华仔细装扮了一番。周二郎应邀而至,见到柔安时,呼吸似是窒了一窒,眼神在柔安脸上便停了又停。柔华细看柔安,一身打扮素素净净,一直垂头不语,问她一句话,也要脸红半天。一紧张,眉心那粒红色胎记便越发的红,便是陆府里中等的丫头婢女也比她要体面大方些。想来周二郎是从未见过有人脸上生着红色胎记,觉得丑陋,故而一看再看。   柔华曾听府里的老人家说过:胎记上脸,不端金碗端银碗,可这陆柔安委实算不上好命。   柔华心内悄悄松了口气,她来之前勒令七哥得空便要在周二郎面前多为自己美言,谁知她七哥偏偏是个滑头的,他深知自己的妹妹是个什么脾气,怕将来他两口子吵架,周二郎要找自己算账,因此哼哼哈哈并不愿意多说话。   江里龙舟赛得如火如荼,柔华看的心痒,恨不能自己也上去尽兴一番,但又不得不极力敛着性子装作羞羞答答地样子跟在周二郎身后。   因这一年风调雨顺,这一日天气又甚好,不冷不热,因此看赛龙舟的人极多,大家都挤在岸边想要占据好地方,不知哪里挤到了一个人,四周便开始相互踩踏,又有人被挤掉入江中,呼爹喊娘之声不绝于耳。柔华这一群人于慌乱中也被冲散,她七哥并她身旁跟着的一堆人忙护着她远远地避开,自是无事。   柔安身边只得一个年老的奶娘,奶娘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余力来顾及别人?柔安自小不甚出门,哪里见到过这种场面?只吓得脸色发白,眼看要被挤倒,却有一双手伸过来,稳稳地扶住她,又听得有人在她耳旁道:“莫怕,有我在。”她一抬头,便看见周二郎的下巴,她的头晕了一晕,竟比被差点被挤倒时还要心慌。柔华的七个哥哥都长得不错,但在他面前,也只被称作五官周正了。她竟不知这天底下还有这么好看的男子。   待挤出人群,她发觉自己的手还被他握着,忙忙挣开,再环顾周围,所幸并无柔华身影。若是被柔华发现,只怕自己死无葬身之地。她知道自己只是为了衬托柔华才被叫来,因此未敢装扮,衣裳也选了顶顶素净的颜色。   他低声笑了笑,问:“你今年十几了?可有许了人家?”   柔安刚平复下来的脸色又一片通红,看他不像是那等轻浮儿郎,怎么即将与妹妹柔华定亲,却又问自己这等事。她咬着嘴唇,还是低声答他:“今年十七,尚未许人家。”   柔安那日脑子晕乎乎的,也不大记得后面自己到底怎么回府的,只记得周二郎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等着我,我会去你府上提亲。”   未过几日,果然有媒人上门提亲,提的不是柔华,而是陆府养女柔安。一时间,阖府哗然。柔华父母亲却是又高兴又气恼,她爹爹高兴的是周二郎那厮颇有自知之明,柔华这下也可以死心,另择高门般配的子弟;她娘亲恼的是柔华这里倒要哭闹一场,叫人心疼。   柔安彼时尚不知情,正与奶娘在屋子里做针线,房门忽然被柔华一脚踩开。柔华的眼睛哭得肿成一条缝,几乎要睁不开,身后跟着一帮子气势汹汹地侍从。柔华进门便向柔安喝骂:“贱婢!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柔华的爹爹思来想去,终究心里感念周二郎能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配柔华,便用这种法子使爱女死心,便将柔安的亲事倒也操办的风风光光。   柔安出嫁那日,十里红妆引得许多百姓眼红赞叹不已,纷纷艳羡姓周的那个小武官儿运气太好,竟然能得到陆家大小姐的垂青。虽然也有人知道大小姐实乃养女,但无论如何将来必能借了陆家的东风而一生衣食无忧了。   柔华那日从早上便被爹爹关起来,待周二郎骑着高头大马前来接新娘子时,几个看守她的婢女被她打得折胳膊断腿,竟被她生生逃出来了。周二郎牵着新娘子柔安的手,正欲将她带往花轿中时,柔华手拎她爹爹的宝剑出现在陆府大门口。   柔华将剑尖直指周二郎,含泪道:“你若想娶走这贱婢,须得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围观百姓们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只道那小武官儿高攀了陆府,却不曾想到当中竟然还有这样一段内情。   自此,陆家二小姐陆柔华在东海一带也算是小有名气。   又过了三年五载,柔华始终不愿嫁人。及至东海王进京,弑侄称帝后,因皇后疼爱柔华,皇帝又感念连襟一家的功劳,便封了她为郡主。只是她芳龄已二十出头,再也耽误不起,加之京城中对于她在东海的那一段往事知道的人倒还不多,她父亲左相大人便为她强行选了一家钟鸣鼎食的人家的子弟做女婿。   未出几日,与她定亲的那家子弟便莫名其妙地暴病身亡。左相大人不过叹了几天的气,便又为爱女物色了一个颇令人满意的巨富之家的公子为女婿,将要成亲之时,那富家子弟也莫名其妙地从马上摔下来,两条腿都成了残疾。   柔华第一个未婚夫婿身亡那日,她跟踪护国大将军到醉仙楼酒家,看他与旧日属下同僚喝酒猜拳说笑话;第二个夫婿摔断腿那日,她跟踪护国大将军去了鸳鸯楼,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一群莺莺燕燕簇拥着说笑。   这下,纵使陆家柔华郡主再美,左相大人权势再大,也无人敢与他家攀亲。   自此,陆家柔华郡主终于天下闻名。京城中凡是未婚配的年轻世家子弟提到她的芳名都会寒上一寒,抖上一抖,生怕左相大人看中了自己,将来不知是怎么个死法。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娇(一)   吴家包子铺的老板娘木娇娇天未亮便起床,开了铺子门,在门口摆放好长凳条桌,再回灶房和了一大盆面,拿一块湿布盖了,接着剁了一堆青菜白菜香菇的馅儿。草草做好早饭后,又烧了猪食端到后院去喂猪。等喂好猪,伺候好男人与四个孩子起床,用罢早饭,面正好也发起来了,她又忙着洗手做馒头、菜包子。她男人便守在包子铺等着开张,倒不是帮她做买卖,而是等有银钱进来好揣了去赌钱。   木娇娇蒸好数笼馒头包子,天已大亮。便有做小生意的客人陆续来买。今日生意倒还好,只是铜钱尽数进了男人的口袋。待快要收摊时,她男人喜滋滋地转身就要走,她忙拉着男人道:“你好歹给我留些钱,我好去买面买菜,要不然明日拿什么做包子馒头?”   男人道:“你去赊欠些,待我赢钱回来再还便是。”   木娇娇不依,拉着男人要钱,男人反手一耳光打在她脸上,口中骂骂咧咧:“一天不打,你皮痒了么?”几个买包子的熟客已是见惯了的,摇摇头,叹口气也就走开了。起初包子铺刚开张时,有客人看不惯,刚劝阻两句,便被那泼皮男人诬赖与他家娇娇有染,于是渐渐也就没人敢劝阻了。   两口子拉扯吵闹间,包子铺内来了几个客人,当中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身着麻布衣裳,头上一根乌木簪子随随便便地别着,极为闲散慵懒的样子。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几个从人,皆配有刀剑。几个人在门口的条凳上落了座,要了馒头包子慢慢地吃,眼睛都有意无意地看向木娇娇。   吴家包子铺来买馒头包子的客人无非是附近做小生意的走卒贩夫,都是无暇煮饭,随意用包子馒头对付了,包子铺素日哪里来过这等气度的客人?木娇娇成日里被打骂惯了的,今日在那年轻男子面前却觉得羞耻异常,眼泪便慢慢掉了下来,心里只盼望男人快些儿走开,免得丢人现眼,被人耻笑。   她男人见她哭,便又骂道:“你个丧门星,我还没死,你便要哭丧!我今日若是再输了银钱,回来立时便将你打死!”   锦延蹙眉,长安因捉拿莫阿宝而一夜未睡好,心中烦躁,便将手里包子一丢,起身上前冲那骂骂咧咧的男人脸上就是一拳。那男人还未看清来者何人,脸上又挨了几拳,只几下就把他打得哭爹喊娘,好不容易爬起身,冲木娇娇脸上就呸了一口,哭骂道:“□□!你好生毒辣!想与你奸夫来谋杀亲夫,好夺走我的包子铺!我即刻就去报官,叫你两个死无葬身之地!”   长安拔出佩刀,问木娇娇:“他是死是生但凭你一句话。或者砍掉他两只手,今生不得再赌也可。”   木娇娇忙上来拉着长安,用身子护住她家男人,哭求道:“求你莫要伤了我男人,我便是被他打死也不敢有怨言,他是我全家的主心骨,没了他,我也没办法活了!”   她这话一出,倒叫长安无话可说。   锦延将手里最后一口包子慢条斯理吃掉,拍拍手,方问身旁长平:“你那名单当真无误么?”   长平忙从怀里摸出一份名单来又看了一遍,苦笑道:“千真万确。属下昨日也禀告过:因前两年战乱,有许多城中富户变卖家产逃往城外,又有许多流民涌入城中,如此一来,查访核实便难上加难,因此用了这许多时日。幸而名中带有‘娇’字的女子虽多,但所幸木、沐与慕姓在京城一带却极为少见。属下这几个月的时间查访了京郊三百里以内,这三姓统共也不过才数十家,而家有适龄女子且名中带有‘娇’字者不过才五名。”见锦延默默不语,便又背书似地道,“经属下查实,此五名中,有一名与公婆不睦,于一年前被欺压□□以致投井自尽;一名今年初难产身亡,一尸两命……一名实在是……丑若无盐,且力大无比,今年已二十有三,直到上月,她父亲才为她招到个穷人家的儿子做了上门女婿;还有一名自小上便患了怪病,一年中倒有大半年是卧床不起的;最后一个便是这开包子铺的木娇娇了……她年龄相当,且识得字,早些年娘家家境富裕,她相公前几年也是有差事在身的,却一再赌博误事,被削了职,便开了这家包子过活。属下也打听过,这木娇娇在娘家时便是这么个逆来顺受的性子,她爹娘哥嫂气她不争气,也都不管她……”   锦延听完久久不语,半响方睥睨他道:“你倒查得仔细,可惜花了这几个月的时间,竟找着这么几个人。”   他心里不知为何却偏偏晓得,他要找的那个人,断断不会是这个性子。心中只觉烦闷,不待长平回答,又道,“今日且回去吧。”   长平见他面露不悦,不由心下惶恐,忙将名单收起,放在怀中,张了张口,却又欲言又止,左右为难的样子。   锦延不耐烦道:“有话快说。”   长平道:“其实还有一个……属下不知当说不当说。”   锦延复又坐下,道:“你说。”   长平道:“属下猜想将军那年因伤重高烧以致神志模糊,怕是听错了一个字……”见锦延猛地抬眼,似是受了震惊,心中不禁得意,接着说道,“将军听到怕是‘莫’,而非木、沐、慕这三姓……若是莫氏阿娇,属下倒访得一人……此女非但年龄相当,家境相符,且家住灯市附近,距那里的土地庙也仅需盏茶工夫——”   锦延忍住怒气,低声斥道“那你为何秘而不报?”   长平道:“只因此女乃莫九龄的次女,因严贼一案于三月之前被发卖与青楼,又于一月前被徽州一开典当铺的胡姓商人买走,做了那徽商的妾室。那徽商家中已有妾室六、七人,她在那徽商家里过得并不好……属下不是不报,而是不敢报。将军莫要忘记,她父亲可是严贼的心腹亲信哪!”   那边厢,木娇娇的男人已被长安踏在脚下,铜钱撒了一地。他口中还是左一个“奸夫”,右一个“□□”地叫骂不住。木娇娇跪在长安脚旁,求他放过男人。便有一个好心熟客提醒长安道:“老板娘整日被打骂惯了的。她自己都毫无怨言,你又何苦为她出头,她又不感激你,倒叫她男人白骂了这许久。”   长安脚下用力,那男人更是杀猪般似的嚎叫起来。便有一个侍卫跑过来,俯在长安耳边道:“将军要我来问你:你从何时起办事开始这么婆婆妈妈的了?”   长安伸手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往脚下一丢,男人住了口,忙伸手去抢。长安手起刀落。那男人伸出的那只手上的指头齐齐落地。   锦延回到将军府门前,要进不进,负手站在府门口思索良久,方问:“那胡家住在何处?”   长平心内微微叹了口气,从怀中又摸出那张纸来,看了看,道:“那胡家大娘子每月十五必带上一堆小娘子们去观音寺烧香求子,今日正是十五,若去那里,想必能见着。”   今日十五,胡大娘子照例带着一堆小娘子到普贤寺去烧香,这一堆人整日关在家里,好不容易出一趟门,个个浓妆艳抹,花枝招展,一路上你推我,我搡你,引得路人侧目。唯有阿娇与胡大娘子不声不响。阿娇是听不懂她们说的徽州话,只得默默跟在后头。胡大娘子是怕脸上的粉会掉落,只得端着不言语。   几个小娘子们难得出门,烧完香也不愿早回家,吵吵嚷嚷要买糖人吃。阿娇始终听不懂她们在吵嚷些什么,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后头。   二娘子不喜甜食,便与阿娇站在一处等着。因见阿娇一路默默至今,有些可怜她,便道:“此处有个李半仙,他看相算命倒是极灵验的,七娘子不妨也算算看。”   阿娇本不大信这些,从前又听人家说过“算命算命,越算越穷”,因此不大爱去寺庙烧香,也从未请人算过命。眼下境遇已然差无可差,坏无可坏,再算也只能如此,自去胡家之后,也只有二娘子偶尔与她说个一句半句话,因此心中感激,不愿拂她好意,便道:“如此,我也请李半仙算算吧。”   李半仙老得牙也掉光,头发仅剩稀疏几根,腿上横了一根拐杖,盘腿席地而坐,倒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见来了生意,也不睁眼,问:“小娘子问什么?”   二娘子便代阿娇答道:“问问子女。”   阿娇面色沉了一沉,轻声报了八字,又迟迟疑疑地将手伸给他看。那李半仙沉吟半响,先叹息一声,又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因年迈,牙齿都掉光了,听不大清他说什么,二娘子便道:“你说得慢些儿,咱们听不清!”   那李半仙便一字一顿,慢慢说道:“此小娘子七杀过重,恐命中无子——”   阿娇刚听了一句,脑中便嗡嗡作响,立时脸色煞白,呆若木鸡。恰巧胡大娘子带了几个手持糖人的小娘子也过来看热闹,未及听清李半仙的话,便问:”半仙说了什么?”   六娘子来得早,耳朵尖,便学话与她听:“说的是七娘子命中无子,生不出孩子来。”   胡大娘子也不说话,只歪了一边嘴角笑笑,又拿眼将阿娇横了一横。   二娘子倒有些过意不去,忙打岔道:“半仙的话不可不信,但也不可全信。七娘子年纪轻轻,如何生不出?”   阿娇被那半仙说中了心事,只觉得身上发软,手脚不住地冒冷汗。却又不知从哪里突然钻出一个瘦小男子,故意往这群小娘子中冲撞。阿娇也差些儿被挤倒,手中的正在用力绞的罗帕却被那男子一下子抽了去,又怕胡大娘子要说难听话,也不敢声张。余下的几个小娘子却不怕,笑嚷个不休。   胡大娘子气极,发怒道:“这是在庙里头,你们好歹知些廉耻!被人占了便宜竟然还笑的出来。当心我回去告诉老爷剥你们的皮!”小娘子们便噤了声,暗自撇嘴以示不屑。   瘦小男子得了手,便往庙前大路上跑。远远的路边停了一辆宽大马车,瘦小男子跑过去,先向守在马车旁的几个劲装侍卫哈腰行礼。马车内的人听见动静,便掀了车帘,露出面容,瘦小男子便忙躬身奉上罗帕。   锦延伸手接过展开。   罗帕有股淡淡香气,上头并没有绣些时兴的花儿朵儿,仅在一角绣了一个圆润可爱的“娇”字。这个“娇”字与自己从前每每快要熬不下去时便取出慢慢查看、又细细收好、陪伴自己数年之久的那方已然发黄的罗帕上的“娇”字一模一样。   胡大娘子催促了几个小娘子分头上了两辆车准备回家。六娘子手持糖人儿一下一下地舔着。七娘子阿娇也上了这辆车,六娘子便往外移了移,几乎要挤到胡大娘子身上去了,故意与七娘子之间空出老大一块地方。众人暗地里吃吃发笑。六娘子越发得意,拿手扇了扇鼻尖,似乎闻着什么臭气一般,脸上也作出嫌恶的样子。阿娇从刚才开始便面色煞白,似木头人一般默默坐着,见了六娘子的举动,也只是别过脸去,不再看众人的脸色。   六娘子无趣,便掀了车窗,头伸到外面东张西望。马车才驶了几步路便猛地一颠,胡大娘子喝骂车夫道:“你作死!眼睛不看路么,倒叫我吓了一跳!”   六娘子头伸在外头,看得清,便道:“前头也有一辆马车,那车上的马突然打了个响嚏,我家的马吓了一跳,吃了一惊——”   说话间,胡家的马车便驶到前头去了。马车经过停在路边的那辆车时,一阵风吹过来,将那辆车的车帘掀起一角。车内坐着一个年轻男子,头上仅仅一根乌木簪,身着麻布衣裳。路旁青翠柳枝密密垂在马车前,只映得那男子面容如玉。他正侧头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事情,脸上满是落寞,仔细一看,却又似悲似喜。   两车不过一息之间便一闪而过,六娘子再要伸头去看,风却止了,车帘落下。那辆车马车落在后头,渐渐看不清了。   胡大娘子的脸上的粉刚刚颠落了一些,眼下便顾不上端着了,口中嘀咕个不停:“不知哪里的什么野马!若是吓着了我,定要下去与他理论,叫他赔钱!”   六娘子心中突然空落落的,莫名地有些疼痛,觉得手中的糖人儿也索然无味起来。一扬手,将糖人儿扔到草丛中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娇(二)   出嫁前一日,阿娇翻来覆去,几乎一夜未睡。好不容易到了天亮,不禁担心自己怕是要哈欠连天了。醒了许久,却不见有喜娘前来为自己梳妆,正要问武姨母是何缘故,却听到外头一片呼喝哭泣,便有丫头奔过来慌张道:“外头来了好些官兵,要抄我们家呢。夫人已经被押走,老爷从昨夜起便不见了踪影。”   阿娇心下疑惑,不敢相信。但也不过片刻间,便有一堆如狼似虎的官兵涌进来,不由分说,男女老少一律驱往前院跪在一处。不过半日功夫,已将人数一一点清,莫家人一律下狱,奴仆们另行处置。   直至被关入女监的牢房,阿娇还是不敢相信,她身上里里外外还穿着成亲的大红衣裳。便有许多狱卒口发“啧啧”之声。   阿娇在牢房中发了半日的呆,方才想起问莫夫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莫夫人早已哭得哑了嗓子,披头散发,不成人形。见她问,又是一通哭,将她搂到怀里,道:“严大人与你爹爹犯了事……只怕此番凶多吉少……”   阿娇在莫夫人怀里方才想起从今晨被捉拿时起都没有看见阿宝的身影,心里怕阿宝被害,忙问阿宝的踪迹。莫夫人迟疑了一瞬,道:“大约是那孩子性子野,见有官兵进来,便爬墙跑了也未可知……”   阿娇心里又庆幸又担心,又怕阿宝孤身一人有什么闪失。待过了半日,稍稍回过了神,却又发现此刻该被另行关押的红菱竟也在这间牢房内,这间牢房内不仅有莫家女犯,还有其余几家严大人的亲信党羽家的女犯,严家女犯众多,却是单独关到一间去了。因女人们都哭天喊地,悲声一片,竟没留意到她,便问:“红菱,你怎会在此?”   红菱面色变了几变,只低了头,口中呐呐不能言语。莫夫人便忙俯身在她耳边道:“莫嚷!因少了阿宝一人,怕不能糊弄交差,我求了红菱来替阿宝。”虽是叮嘱阿娇,声音中却带了央求的意味。   阿娇见她两个神态,心中将信将疑,蓦地想起昨夜里阿宝被匆匆叫走的事来。从头至尾再仔细思索一番,心中恍然大悟,一时间不禁头脑发懵,遍体生寒。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们竟当自己是傻子!眼见自己富贵,她便哭哭啼啼要自己提携看顾她两个看重的女儿;一旦有难,她便只顾她的阿宝,同样是莫家的女儿,从头至尾,她却丝毫没有为自己着想一分。阿宝是莫家的骨血,莫非自己就不是了么?若他实话实话再痛哭流涕求自己原谅也就罢了,事到如今,竟然还敢骗自己,说什么求红菱替了阿宝的名字,仓促之间,哪里就能想到这么个法子?定然是昨夜便谋划好了的。   阿娇心里恨得发苦,几乎要将一口牙咬碎,就是即刻被砍了头,也比如今的煎熬要好过。   阿娇强忍心中恨意,与莫夫人道:“母亲放心,事关重大,女儿省得。”   莫夫人心中又是难过又是内疚,伸手来为她理理乱发,安慰她道:“好孩子莫怕,严大人在朝中手眼通天,定能救咱们出去。”   阿娇略扭了下头,恰好避开莫夫人的手,道:“果真如此便好了。只求阿宝在外头也能平安无事。”   莫夫人便低了头不答话。   阿娇当夜便被心中恨意烧得浑身发烫,吃不下也睡不着,只一双眼睛亮的吓人。   第二日,又有从前与莫主事有几分交情的人传话与莫夫人听,说莫主事已然于昨夜畏罪自杀,用一根汗巾子将自己吊死在牢房中。莫夫人闻言,面色灰败,倒没哭。   阿娇两颊发烫,目中恨意闪烁,心中冷哼,你不说严大人定会救我们么?你当别人都是那么好骗的么?眼下爹爹也死了,倒看那严大人来不来救你?   是夜,阿娇又发起低烧,口干舌燥,无法入睡。其余人等哭喊到上半夜,到了下半夜,也都东倒西歪地睡去了。阿宝听得身边莫夫人悄悄爬起身,悉悉索索在解衣带,又听见她悄悄摸到门口去。阿娇在黑暗中睁开两眼,看她做些什么。模模糊糊中,见莫夫人将解下的衣带悉悉索索地搭到在女监牢门的铁栏上,又栓了个扣,摸索着将头伸入扣中。   红菱呼吸绵长,已然熟睡,整个女监只有阿娇一人醒着。   阿娇极力咬着牙,睁大双眼看莫夫人的一举一动。莫夫人喉咙发出“咯咯”声响,似叹息似哭泣,仅片刻功夫,便又悄无声息了。阿娇身子簌簌抖了许久,烧竟然不知不觉退下去了,只觉得心神安宁,灵台明净。   天快亮时,有人起来小解,却看见有个人垂着头,靠着门歪坐着,不禁心中纳闷,上前想要推醒这人,伸手一碰,却又看见这人脖子里竟然套了一个绳套,当下尖声厉叫。   莫夫人自杀,红菱哭的甚是伤心。阿娇安慰她道:“好妹妹,母亲是聪明人,一死了之,一了百了。这世上如今只剩下你我姐妹二人受苦受难了,你还要保重身体才是,往后你我受苦的日子长着呢。”   红菱哭得愈发伤心。听到阿娇话的一众女犯不禁纳闷,明明是安慰人的话,怎么这莫家小姐却说的令人发寒?   不过几日,涉案男犯一律斩首,女犯一律发卖。从前与莫主事有几分交情的人不免心生兔死狐悲之感,又恰巧满春院一时收不了这许多的女犯,便将莫阿宝的名字添到发卖鸳鸯楼的名单上。那人也是风月场中人,知道满春院妈妈的厉害。   阿娇被卖到了满春院,却又发觉红菱也不在了。情知事已至此,红菱怕是无法轻易脱身,但心中却止不住疑神疑鬼,不过疑了半日,便又发起烧来。   先前严尚书为了贪钱,得罪的人不知凡几。此番男人杀头,女眷发卖,便有他的仇人及那些以睡尚书小姐为荣的客人蜂拥而至。一时间满春院内都是排着队等着睡严家女子的嫖客。   满春院的妈妈心中欣喜,草草讲了些规矩,又给众人起了花名,便命她们即日出去见客。严家的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尚未满十五岁,恰与严四公子一母同胞。本来从未见过阿娇,不知怎么知道了阿娇便是未过门的嫂嫂。妈妈命人带她出去时,她拉着阿娇的衣袖不松手,哭得眼泪鼻涕满脸都是,哀哀求道:“嫂嫂救我!嫂嫂救我!”   严家女眷虽说死了几个,被发卖过来的女子也还有好几个。想来那些人多是她父亲的姬妾,这一堆人中,她无人可依,竟将阿娇看做了救星,只拉着不放。   阿娇张了张口,慢慢地流出细细的两道眼泪来。   严家小姐被拉走后,阿娇发起了疟疾,身上一阵热一阵冷,转眼又说起胡话来。满春院的人怕她病气过与旁人,又见她像是熬不下去的样子,便将她与几个半死不活的女犯单关在一间屋子里。她原也以为自己怕是活不成了,谁知熬了将近一个月,同屋的倒死了两个,她竟渐渐活转了过来。   阿娇既然活了过来,便有人领她回去,经过一间姑娘们住的屋子时,见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孩儿正倚着门框唱小曲儿,唱两句,又嘻嘻笑两声。阿娇诧异,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前头领着她的人道:“姑娘的屋子与她临近,切记的要躲着她些,当心她发起疯来要咬人的。”   那女孩儿身形消瘦,脸上涂抹地看不出本来面目,只有声音还分明稚嫩。她在这人来人往处招摇,也不觉得害羞,哼的小曲儿也不成调,一副疯魔的样子。阿娇心下震惊,只盯着那女孩儿看,眼睛想移也移不开。   那女孩儿自然也看见了她,扬了扬手里的罗帕,嘻嘻笑了两声,招呼道:“好久未见,嫂嫂气色倒好。”   阿娇差点病死的人,气色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但与这严家的小姐相比,她的气色却要算好的了。   阿娇大骇,身子却像是被钉住了,一步也动不得,眼睛也挪不开。   严小姐嘻嘻笑完,转眼又换了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发着恨声道:“嫂嫂当真狡猾,既知道装病这种好法子,怎么舍不得教我?枉我称你一声嫂嫂!”说着便上来撕扯阿娇的衣衫。旁边的人哪里能让她得逞?早有人上来扭住她,她便扭头四处吐唾沫,两个力气大的婆子连声道晦气,一边两个凶狠的大耳光便打到她脸上去了。   阿娇动弹不得,扶着墙,心里一阵翻滚,几欲呕吐。旁边的人只道她是吓着了,便上前来搀扶她。才走了几步,严小姐又在后头哭嚷:“嫂嫂救救我!嫂嫂救救我!”   阿娇心底暗暗发誓,万不能走严小姐的老路,被人如此折辱。但在这青楼之中,却又无力自保,想要上吊,却连夜里都被人看得紧紧的,心里便又恨起莫夫人来。   次日,有人来叫她去外头见客。她不愿,又把两个要来拽她的人的脸抓了几道血痕。妈妈无奈,亲自过来查看,被她一头撞到肚子上,摔了个屁股墩。妈妈捂着肚子大怒,命人端来一碗药捏着她的鼻子硬灌了下去。那药好生奇怪,下了肚后,只觉得一股寒气自腹中升起,不多时,那寒气浸透四肢百骸,连手脚都发起冷来。   阿娇万念俱灰。纵使从前的十九年再不晓世事,眼下也知道这碗凉药下去,自己这辈子只能算作半残之人了。   莫主事在世时虽然帮着严尚书残害忠良,但好在为人谦恭,明面上并未得罪许多人。再加上已过了近一个月,风头已没那么盛了;阿娇虽然容貌不俗,但总是恹恹的,一脸病容,因此客人并不十分多。   自那日见着严小姐一次后,又过了三五日,听闻她疯得越发厉害,已是清醒的时候少,糊涂的时候多。犯病时见人就咬,又常常有惊人之举,例如脱光衣服四处跑。终于连那些仇家对她也望而却步。一日,咬伤一个客人之后,被妈妈命人毒打一顿,不知送往何处去了。   阿娇如今连眼泪也流不出了,想哭时,却往往发出干笑声。她自己心里明白,若是这么下去,只怕自己的下场不会比严小姐更好。心内计较思索了几日,便对客人一改往日病恹恹的模样,不管客人老丑,只做出婉转温顺的形容来。于客人高兴时,又有意无意说些“若是能终日与你厮守在一处,便是死了也值得”,“我得了你的垂青,自觉心中欢喜非常,可终归没有你家娘子有福气,能日日看见你”之类的话。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都是低垂着头,半红着脸,一副羞答答的样子。客人便觉得她的话定是发自肺腑。赠她银钱首饰时,她又作气恼之态,道:“我只要你时常来看我便够了,我要这些做什么!”   那些人哪里见过这等不要银钱首饰的青楼女子?一个个便感动得不知所以,当中以一个徽州开典当铺的胡老爷对她最是着迷。起初那胡老爷是慕严尚书之女的名来的。不过,彼时严小姐已然疯魔,不成人形,胡老爷便转而叫了阿娇作陪。   初见阿娇时,胡老爷便觉得心内小鹿乱撞,竟似回到了十七八岁少年时。又见她谈吐文雅,温顺如羔羊,不觉心中大喜,阿娇更是刻意奉承。那胡老爷一时情难自已,便花了许多银钱,为她赎身,将她领回家做了胡家七娘子。   胡老爷前头已在徽州娶了一妻六妾,女儿生了一堆,儿子却一个也无。因此,胡老爷不断往家领人,大娘子也无话可说,只有领着一众小娘子每月去寺庙烧香求子。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娇(三)   阿娇自观音寺回来后,便觉着身子有些不好,手脚不住地冒冷汗,即便躺着也心慌乏累,便叫屋子里使唤的宋妈用滚水泡些参片来喝,宋妈乜斜着眼笑道:“七娘子恁地不会做人。咱们一大家子省吃俭用,连老爷夫人顿顿都以咸菜佐餐,你动不动就要人参虫草的,多大的家产也经不起你吃。从前倒还好,若是老爷知道你也生不出,你以后别说人参了,只怕萝卜也吃不到了。”   这宋妈是早年跟着胡大娘子从徽州过来的。阿娇进胡家后,大娘子称没钱买婢女伺候,便派宋妈过来伺候阿娇。胡老爷对此连连点头,称赞大娘子会持家。早前因阿娇一直得宠,宋妈说话做事倒也不敢马虎。从观音寺回来不过一会儿工夫,李半仙的话便在胡家传得无人不晓,这宋妈竟冷嘲热讽起来。   阿娇忍着气,独自一人去求大娘子将武姨母接来与自己作伴。   大娘子也乜斜着眼,神情与宋妈一模一样,冷眼打量了阿娇许久,方开口道:“你不当家便不知柴米油盐贵。你可知道养一个闲人要多少花费?别人都道我家开着典当铺子,定然有钱,但哪里禁得住老爷一个两个往家里领人?单单你一个,便花了胡家八百银子!”大娘子越说越气,拍着桌子数落道,“他整日不沾家,一旦进家便是往家里塞人!若是能生儿子的倒也罢了,偏一个两个不争气!他在外头挥霍,我在家里头还要替他省银子,吃也不敢吃好的,穿也不敢穿好的!若人人都像你,我还怎么管这个家?”   的确如大娘子所言,胡家老爷在外头一掷千金,家中却是节俭异常,等常不愿花钱,三顿饭中必然有两顿要吃咸菜疙瘩及臭豆腐。   阿娇白白受了一顿气,回到自己屋子后便又起了烧。这些时日以来,发烧变成了家常便饭,心里稍有郁气,便要起烧。至晚,胡老爷进来看她,没有说什么话,长叹了几口气,转身也就走了。   次日,阿娇已烧得嘴角起泡,眼窝深陷。心里怕胡老爷从此丢下自己,宋妈也越发要怠慢,从前在满春院所花的一番心思倒要白费了,于是挣扎着起身,慢慢穿了衣裳,梳好头发,又细细地对镜装扮了一番。宋妈不送饭来,她也不觉得饿。   待她慢慢收拾好,宋妈才从外头晃进来,见她此时一身打扮周周正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面皮不禁红了一红,忙转身出去了。不多时,便端来饭菜,她毫无食欲,怕自己身子要垮,硬是逼着自己尽数吃下。   刚用完早饭,二娘子也率了众位娘子过来看她,原本她们见她像是见着什么不洁之物,远远地躲着;在她面前,又故意只说徽州话,好叫她听不懂,偏说话的时候,眼睛不时地瞄她一眼,好叫她知道是在议论她。但自从昨日听说她不能生养后,一夜之间,众人心地似乎齐齐变得良善了起来,纷纷过来瞧她。阿娇起身相迎,笑言以对。她心里不是不晓得众人的心思,偏不作出可怜巴巴的样子让她们痛快。众娘子见她虽有些憔悴,但神色如常,便觉着无趣。况且自己也都是生不出儿子的,论起来,比她也未必强到哪里去。唯有二娘子觉着她十分可怜,拉着她的手絮絮说个不停。   阿娇生性要强,生平最恨人家可怜自己,二娘子虽是好意,但在阿娇心中只觉得厌恶,却不好说什么,只得左耳进右耳出,不管她絮叨什么,只管低头不语。   胡老爷用完早饭,剔着牙去了书房。胡大娘子去灶房巡视,见新来的厨娘摘菜时扔掉几片还能吃的菜叶子,不由得大发雷霆,将厨娘骂了个狗血喷头。二娘子带了众人去了七娘子的屋子,唯有六娘子一个人倚坐在一棵柳树下,摘了花瓣一片一片地扔到脚底下。胡大娘子见状,不由摇头,心里骂了一句胡老爷“老不死的”,正要将六娘子赶走,请她别在这里摆出这副讨人嫌的死样儿。突然,门子来报说门口有人要请老爷夫人及七娘子出去相见。   胡大娘子冷哼一声,吩咐人去叫七娘子出来。昨日七娘子刚来提过要接穷亲戚来家里过活,今日便有人上门——不晓得她家那穷亲戚是怎么找到胡家的。   门子张口正要说话,胡大娘子挥手止住。七娘子迟迟疑疑地过来,身后还跟着众人看热闹。六娘子见人都挤作一堆,便将月季花一扔,拍拍手也挤上前来。心内再失落惆怅,热闹却是不看白不看的。胡大娘子存心要七娘子好看,等人到齐后才当着众人的面问门口来人是什么形状。不用想也知道,即便没有拿着缺口破碗,手拎一根打狗棍,满身风尘与一脸寒酸气必是少不了的。   门子却迟疑道:“来的是一辆马车,马车看着颜色不甚鲜明,看不出好坏,只是这马车后还跟着四个护卫。这四个护卫都佩着刀剑,看着怪吓人的……”   胡大娘子呆了呆,她原本是又生气又期盼,生气的是七娘子胆敢招穷亲戚上门。期盼的是好在众人面前施展威风,好叫七娘子知道什么是好歹,正好也可杀鸡儆猴。   那边厢,七娘子阿娇心里也是一时发热,一时发冷。想来想去,连母亲莫夫人都靠不住,就更不敢指望那些亲戚来解救自己了。该不会是胡老爷将自己转卖给旁人了吧?如此也好,想来不论是谁家,总要比着胡家要好过一些,只要不再是满春院一样的所在便好。   不过是一瞬间,阿娇心里千回百转,脑中已不知转了多少个念头。   胡大娘子不过略呆了一呆,便吩咐人去书房请老爷,又让人请客人入内喝茶。   胡大娘子与胡老爷一左一右端坐太师椅上,阿娇侍立在一旁,众位小娘子们躲在屏风后站着。   不一时,来人入内,果真如门子所说,那人二十来岁,相貌堂堂,腰佩长剑,侍卫打扮,全不像前来投奔的寒酸穷亲戚。进来后既不自报家门,也无寒暄,只四下里略看了一看,便向阿娇道:“莫氏阿娇,我家主人让我问你:你在胡家过得可好?若不好,可愿意离开这里?”   阿娇一阵头晕,不知如何作答,张口结舌道:“我……我……你是何人?你主人又是谁?为何要买我?”   胡老爷听来人说话如同在集市上买小葱似的随意,不禁气得笑了,灌下一大口龙井茶,方慢悠悠道:“我花钱买来的妾,是好是坏都无需你家主人操心,我便是打杀她,也与你家什么主人无关。”   胡老爷话一落音,胡大娘子便忙点头附和。   来人便向阿娇道:“我主人就在外面,你出去便可知晓。”又在鼻子里哼笑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来,问胡老爷夫妻两个,“你要多少银子才肯将莫氏阿娇转卖与我家主人?”   胡老爷尚未答话,胡大娘子忙叫道:“七娘子是我家老爷以八百两买来的,算上在我家的吃穿用度,早已超出两千之数。你家主人可能出得起?”   阿娇正苦思冥想这人与他的主人是什么来头,自己是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人的,却为何进门便像是认识自己一般直呼名字,正思索间,猛然听闻胡大娘子狮子大开口,怕她报出的数将来人吓走,只怕要断了自己的生路,心中又恨又怕,却又不敢开口,跟那人说自己在胡家并未花费过他们多少银钱。   胡老爷见那人手里银票,面上便好看了许多,沉吟半响,方问道:“你家主人既有银钱,什么样的人买不到?便是我家里的娘子也有好几个,为何偏偏要这阿娇呢?”   那人并不作答,又转头问阿娇:“你可想好了?是留是走?”   阿娇知道,若是今天不跟了这人走,只怕将来至死都要后悔。不敢在胡老爷面前说“愿意”,只默默点了点头。   屏风后头便有人窃窃私语:“不愧是青楼出身,当真无情无义……老爷花了大钱将她买下,转眼便可跟人走……”   又有人道:“她的赎身银比你我两个加起来还多。当真令人生气,老爷花八百两买了个病秧子回来,当真是糊涂了……”   胡老爷也顾不得骂她们了。胡老爷在忙着点银票。整整三千之数。这笔生意太过合算,只有傻子才不卖呢。只盼望今后能有人将家里的一堆大小娘子都买去才好呢。   来人见胡老爷面露喜色,将银票点了又点,暗暗苦笑了下,问阿娇道:“你可有包袱要收拾?”   阿娇怕胡老爷反悔,慌忙摇头。不管这人的主人是谁,能舍得出三千银子来买走自己,只怕将来必然不会轻易让自己死掉。只需知道这些便够了。   众娘子终究与阿娇姐妹相称一场,又兼着想偷看买阿娇的人,便齐齐簇拥着阿娇,将她送至大门口。   买阿娇的那个主人并未现身,门口仅有马车一辆,拉车的枣骝马两匹,外加侍卫三四人。六娘子一见那马车及马匹,心内“咚”地重重响了一响,口中“啊”地惊呼一声,人便直了眼,众人齐齐回头看六娘子,见她双目含泪,嘴唇哆嗦,却是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娇(四)   阿娇上了马车,车中已有一人。那人单手支颐,斜靠在车壁上,眯着一双丹凤眼上下打量她。只是不知为何,面上神色却有些复杂难辨。   阿娇原料想大约是比胡老爷更要有银钱的老头儿,却未曾料到那侍卫口中的“主人”竟这般年轻俊美的男子。她顿时觉得局促起来,小心翼翼地缩在马车一角,生怕将那人一身白衣碰脏。   阿娇坐定,车子便驶动起来。那年轻男子屈指轻轻叩了叩车壁,扭头轻声道:“长平,你做得很好。”   长平在外忙回道:“不敢。”   阿娇即便低垂着头,也知道那男子正在打量自己,不由得自惭形秽,慌乱不已,两根手指绞个不住。   良久,阿娇飞快抬头偷偷睃了身旁那人一眼,谁知眼睛和他对个正着,忙垂下了头,耳边听得那人低低笑叹一声。她再也承受不住,眼泪流了下来。起初是无声无息地哭泣,那人也不出声,任由她肩膀悄悄抖动。哭了一小段路,她便抽抽搭搭哭出声音来,眼泪将腿上一大片衣裳都打湿了。良久,他伸手过来,手中是叠的板正的方帕,她接过,逼自己止了哭,慢慢将眼泪擦了。   车子不知驶了多久,终于停下。他率先跳下车,又打起帘子,欲要搀她下车,却被她轻轻避开。   阿娇满眼疑惑地打量着眼前一所小小的破落土地庙,他负手与她并排站定,自顾自开口道:“我从小不畏鬼神,只是那一晚,我躺在这里,初见到你,还以为是天女降临。”   四年前,他满门被抄,他那日刚好在外,竟叫他躲过一劫。但严党岂能放过他,便在城中布下天罗地网,四处搜捕。他躲了几日,但终究遭人告密,被数百官兵围捕,他拼了一身武艺,抱着一死的决心,终于从一堆官兵中杀出一条血路,但却也丢了大半条命,最后逃到灯市附近的那一处土地庙中。那土地庙虽在闹市中,却因破败而毫无香火。他伤重发烧,连躺了两日,又冷又饿又烧,几乎就要丧命在那破庙中时,却又被人救活。那日他烧得神志不清,只朦胧记得是一个年纪小小的女孩儿带着一仆一婢,那女孩儿言行爽利,在深夜破庙之中见到他竟也不怕。因烧得厉害,那女孩儿面目已然记不大清,只记得她眉心一粒红痣,又蒙着半张脸。不管怎样,于彼时的他看来,那女孩儿定是天女降临。他试图将那些往事说得云淡风轻,却无法抑制声音里带出的颤抖。   他不信鬼神,却偏偏认定了救了自己的女孩儿是天女降临。在那之后的无数个日子里,每当练武练到浑身酸疼,一躺下便再无力气起身时;每当被师父呵斥还不够刻苦用功时;被师父荐为东海王的小小侍卫而觉得此生再无机会返回京城报仇时,只有想起那位阿娇天女,方能再鼓起力气坚持下去。再后来,他上战场浴血杀敌,眼见得一个一个年老的年轻的兵卒在自己面前倒下时,也还是只有想起那位天女,方能得到些许救赎。   他给东海王做侍卫时,因东海王令他去陆府提亲,他委实无奈,却又恰巧见着了柔安,她眉心的那个胎记触动他多年的心事。他便在心里悄悄地存了份心思,有生之年,若有可能,必定要找着那个名里带有“娇”字的天女。   他负手默默站立许久。见阿娇满面惊愕之色,笑了笑,淡淡道:“那年,我在这里说了‘救命之恩,定当相报’并不是敷衍。只是原以为今生恐无缘得以相见,也无法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了,谁料竟被我找到了你。只是,我做梦也未曾想到你竟会是……会是莫家的女儿。”言罢,轻轻摇头叹息。   找到了她,她满面病容,一脸憔悴,一身风尘。方知这世上并无天女。但能找到她,仅此便够了。   见她无言,他又问:“我记得你从前身边还带着两个人……他们如今可还在?若是你想要从前的人来服侍,我便让人去给你找来。”   阿娇慌乱垂首,只觉头脸发热,用手用力揉按鬓角处,道:“我在监牢时发了一场高烧……总之大病了一场,原以为要死了,谁知又活了过来。病好后,大约是脑子烧坏了,从前的事便不大记得了。”   他道:“我此前不在京城,因情势所逼,于几年前已然成了亲……但你若愿意与我……跟我回家,今后我定不会让你今生再不受一丝一毫的苦。”   阿娇半响方垂首道:“公子想来也知道,我此前在满春院……我这样一幅残躯,如何再伺候公子?请帮我寻一处清净庵堂,今后我便与青灯古佛相伴,清清静静了此残生。若是不放心,我还有个姨母,若她愿意,请将她找来陪伴我即可。”   他叹口气,不顾阿娇的躲闪,握住她的手道:“从前的事,便都忘了吧。从今往后,与我好好过下去,可好?”   他面容如玉,手掌温暖,看她的眼神与满春院中所见男子却又不同。阿娇心中怦怦跳个不停。   他的家不是一般的大。她坐在马车里听得大门吱呀一声打开,进门后又驶了盏茶工夫,方才到了内宅。便有婢女上前扶她下来,又走了许久,终于到了一所花木扶疏的精致小院落。   院门口早有两个俏丽婢女候着,见了阿娇,齐齐屈膝行礼,口中道:“奴婢月明、风晴见过小姐。”   阿娇心中一阵恍惚,仿若回到从前自己还是莫府二小姐时的光景,但眼前的院落景致与莫府却又分明不同,比起莫府,不知要华美多少。   她在马车上时便有几次想要问问他到底是何人,仔细想想,到底还是不敢开口。怕一开口,便被他看出她的底细。   他执了她的手,将她引到里间,道:“你从此便住在这里吧。”   见她面有欣喜之色,但又慌张得手脚不知往何处放。从始至终,她都不敢与他对视,眼神略一对上,她便急忙地闪开。她吃的苦,他都知道,是这些磨难使得他的天女变成如此卑微模样,他心中隐隐作痛,暗暗叹了口气,为了使她自在一些,便慢慢踱了出去。   武大壮吃完早饭,换了一身利索的短打打扮,将裤腿扎紧,又将一把匕首塞到怀里藏好,跟他姑母说:“晌午和晚上都不回来吃了,不必做我的饭。”   武姨母便知他今日只怕又要出去惹是生非,打架斗殴。他媳妇也不闻不问,自顾自串门去了。武姨母只好一个人伺候家里的一堆小娃娃们,喂他们吃好喝好,再去洗泡在盆里的一堆尿布衣裳。   还未到晌午,武大壮便被村里的几个小混混们抬了回来。原来是腿被人家打折了。那几个小混混们将武大壮往家里一放,为首的混混说了句“大哥你且安心养伤,我们几个先去将那个王八蛋的胳膊卸掉一条来给你报仇”,便扬长而去。   武姨母吓得手脚无措,忙去将侄媳妇喊回来,讨她的主意。她侄媳妇恨恨骂道:“无用的潺头!还指望你能挣几个钱回来好吃饭,却被人家打折腿。你羞也不羞?干脆一根绳子把你自己吊死算了!我要是你,我都活不下去!”却是越说越来气,连看都不看她男人一眼,抓起几件衣裳,一个人蹬蹬蹬跑回隔壁她娘家去了。   武大壮疼的死去活来。几个娃娃吓得哇哇大哭。武姨母只得去医馆请大夫,大夫一见是她,连连摇头。   武姨母忙到过午,到底是年纪大了,只觉得一阵阵头晕。武大壮哼哼唧唧,几个娃娃在铺上一字排开睡午觉。武姨母想起还要去菜园地里拔草,刚挎了个竹篮出门,却见门口小路上远远来了两个骑马的年轻男子,两人身后还跟着一顶软轿。   那两个年轻男子见了武姨母,在马上将她仔细打量一番,下马问道:“这里可是武大壮家?你可是莫家阿娇的姨母武氏?”   武姨母见他们不像是官差,也不似仇家们来寻仇的模样,便犹豫着点点头。待听闻是阿娇派人来接她后,心中又喜又忧。前回抄家,被官差差些儿当成莫家奴仆拉到人市卖掉,着实受了一场惊吓,至今仍然时常做噩梦。正在犹豫间,却见她侄媳妇挎着小包袱一路奔来。原来是邻人见她家门口来了鲜衣怒马的生人,便忙去她娘家喊了她出来看。她起初还以为是来找她男人寻仇的,瞅着又不像,便急急奔过来。   武姨母将阿娇遣人来接自己一事向侄媳妇说了,又道自己拿不定主意。她侄媳妇便忙道:“姑母真真老糊涂了。”又问来人,“怎地只有一顶轿子?我家还有六口人,一顶轿子怎么坐得下?实在不行,让我男人大壮坐轿,我与姑母带着几个小的跟在后头步行,可使得?”来人并不看她一眼,只等武姨母回音。她顿觉无趣,撇嘴道,“姑母,你先去吧。等你在阿娇那里站稳了脚,再把你侄子与我接过去。”   阿宝日愁夜愁,只盼自己的伤一辈子都不好。但到了次日,绽了皮肉的伤口竟都结了痂。阿宝啃着手指甲,细细思索对策。所有的路都被自己走绝了。连上净房都有人跟在后头看着,这下只怕是要么死,要么乖乖地做鸳鸯楼的李宝宝姑娘了。若是运气好,能遇着一个进京赶考的落魄书生,自己再倾尽所有赠送银两助那书生赴考,那书生心中必定感激,一朝高中后,必定高头大马前来迎娶自己做状元娘子,一段惊天地、泣鬼神、感人肺腑的佳话就此流传千古。   总之若以自己的口才,不愁找不到一个嫖客愿意为自己赎身。糟心的是,周家小贼交代过不许自己赎身。   阿宝想起古人动不动就咬舌自尽,便将舌头伸出,小心地咬了一下,还没用力,便疼得眼泪四溅,下巴发抖。此路不通。   她将咬得参差不齐的指甲伸出来给婆子们看,想要一把剪刀剪指甲,但只换来一个白眼。此路又不通。   看她的两个婆子看管了她许久,着实无聊。到了第二日,便抓了瓜子花生,坐在门口自顾自拉起呱来。正拉得欢,忽然听见屋内“砰”地一声响,两人都吓了一跳,忙进去查看,见李宝宝姑娘正捂着额头呲牙咧嘴。见她们进来,李宝宝姑娘指着额头的一个发红的印子道:“乖乖,好疼。快给我拿点药酒来擦擦。”   原来是阿宝又企图撞墙自杀,结果又是未遂。她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只得摊在床上绝食。可惜绝食这等悲壮之举她也不过才坚持了片刻,片刻过后,她便哈欠连天,无法抵挡睡意,她一边自责自己上顿饭吃得太多,导致一碰床便想睡觉,一边迷迷糊糊入了梦境。正在半睡半醒间,恍惚看见一个人从门外慢慢踱了进来,至她的床榻处站定,掀起罗帐,居高临下看着她。她想挣扎起身,但却身子发软,便是连手指头也无法动一动。   来人身量颇高,必定不是看管她的人。她又见那个人拉了把椅子在她梳妆台前坐下。   她想:看管我的人到哪里去啦。怎么竟让人随随便便进了来,今日尚未满鸳鸯姐姐所说的三日之限,应该没有客人才对呀。   她想起来自己被子没有盖好,大约小腿及脚丫子还露在外面,想要缩回到被子中来。但还是动不了。   阿宝急得想哭,晓得自己是魇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娇(五)   阿宝不知道自己被魇住多少时候,待身体能动时,忙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   来人还在,此时正单手支颐,眯着眼睛,不晓得是睡是醒。   阿宝使劲揉揉眼睛再看,那人却是周锦延。   阿宝头想得疼了也想不明白这厮为何会在自己屋子里坐着。   阿宝下床趿了鞋子,想悄悄溜出去。他还是没有动。她溜到门口又退了回来,举目环视四周,没有一样称手的家伙。为了防她,屋子内凡是尖利的东西都被收走了,她连自戕都不能够,又哪里找得到东西去杀他?现下唯一能用得着的,似乎就是她那两个还没来得及啃掉的指甲了。若是冷不丁去抓他一下,估计能抓出两道长长的血印子出来。他的长相,以仇家之女来目光来看也颇为俊美,他自己定然也相当自负。若是能将他面容抓破了相……而后自己必然要当场毙命……总归有点不合算。   阿宝心中天人交战,将仅剩的两个手指甲也塞到嘴里啃成光秃秃的,如此便贻误了抓他脸的最佳时机。   锦延突然睁开眼,坐直了身子,冷冷地打量着她,问:“你看什么!”   阿宝刚想反驳说“明明是你在我床头看了我许久才对吧”,但仔细想想,若是如此说,于自己的残存的那丁点儿清誉有碍。于是又趿了鞋,披散着一头乱发,额头顶一个紫红肿块,拉过一把椅子,用自认为优雅的姿态如同孔雀般高傲地坐下,慢声问道:“敢问将军为何在此?”   锦延并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她,像是她脸上粘着什么不洁之物。   阿宝摸摸自己的脸,除了印了半边草席的印子以外,并没有粘着什么东西。   半响,锦延才面带嫌恶之色道:“你又逃了一次?胆子倒是不小,可惜本事就这么一些……不过,你脸皮之厚,胆子之大,撒谎之熟练,简直无人能敌。若是生为男子,说不定也能混成个危害乡里的泼皮无赖。”   阿宝勉强驳道:“我脸皮厚些是有的,但何时撒谎了?”   锦延起身,逼近两步,睥睨她道:“据我所知,我的府中眼下好像没有‘屋里人’。”   阿宝稍稍别过脸,待脸热稍稍平复下来,才两手一摊,解释得理所当然:“情势所逼,我有什么办法?”   锦延微微叹口气,冷笑道:“我脾气近日竟小了许多,若是从前,你如何有这等机会在我面前放肆?又如何能活到今天?”   阿宝恼羞成怒,又被勾起满腹的新仇旧恨,站起身,指着门口道:“这位公子,好教你知晓,本姑娘后日才开始见客。若是倾慕本姑娘,记得后日请早。”   锦延无语,半响伸手从靴内摸出一个短小匕首来。阿宝尖叫一声,当即住口,转眼之间便跳到床上,将一床薄被披挂到身上。   锦延并没有追上来,而是眼神复杂地看向她,道:“你逃走之前就应当想到若被抓住后定无活路。你也算是一个聪明人,与其在这里受辱而死,不若……今后你无需再牵挂任何人。我会将你与你父母葬到一处。”言罢,将匕首轻轻放在梳妆台上,转身慢慢踱了出去。   阿宝睡了久违的一个好觉,自己照镜子也觉得气色很不错,便要来水沐浴,将自己收拾打扮得整整齐齐,再将头上的那个木簪取下,笑嘻嘻地央求婆子送给了桑果。最后找来纸笔,端端正正写下“莫阿宝”三个大字塞在怀里方才放心,怕的是人家不知道自己本名,若有人烧纸钱祭奠自己时,将那纸钱错烧给了李宝宝。   待一切办妥之后,她方才从枕头下取出那把匕首来,匕首已磨得锋利,想来一下子便可毙命,无需受太多苦。希望那周锦延说话算话,能厚葬自己才好,只是想不通他为何善心大发,说不定因为这两日是观音菩萨的生日,他吃斋念佛,一心向善也说不定。   阿宝躺在躺床上,将匕首贴在脸上,匕首冰冷,有一股似有若无的铁锈气。阿宝长长叹口气,轻轻叫了一声“娘亲”,随即闭上了眼,两手握住匕首,往心房处猛地一刺。两串温热泪珠从眼中滚落,顺着脸颊流入鬓角。   武姨母被一顶软轿抬到了阿娇的小院,见着阿娇,抱头痛哭一阵。隐约知道阿娇这几个月过得很是不堪,所以并不与她互诉别后离情,果然,阿娇似乎长出了一口气,言语间对武姨母更是亲热了些。   武姨母问及此处是谁家府邸,谁知阿娇低了头,只说不知道。武姨母笑道:“傻孩子,你竟然连谁家都不知道就敢接了我来。”便喊来两个月明与风晴,问这家主人是谁,做的又是什么营生。   月明笑道:“这里是将军的别庄,将军别庄的主人自然只能是将军了呢。”   阿娇原本打定主意什么都不闻不问,但听到“将军”二字便吃了一惊,忙问:“什么将军别庄?是哪位将军?”   这下轮到月明吃惊了,张口结舌道:“娇夫人竟不知道么?这里是护国大将军府的别庄,主人便是周将军。”   阿娇的脸白了白,犹不死心,问道:“可是护国大将军周锦延?”   月明与风晴对望了一眼,齐齐答到:“正是。”   武姨母目瞪口呆,还未及生出害怕后悔的心思,眼见得阿娇已半歪在椅子上半昏了过去,口中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众人一时慌了手脚,乱做一团。   锦延至晚才从外面喝得醉醺醺地回府。阿娇已被救活,已然喝了药躺在床上,只是闭着眼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武姨母衣不解带地守在一旁。   锦延得知,顿时酒醒了一半,看着床上面色灰青的阿娇,一时静默无语。武姨母害怕人家厌烦,不愿为阿娇请医延药,也不管他是什么将军了,拉着锦延便哭道:“阿娇她、阿娇她是个可怜的孩子……从前她也是爱说爱笑爱顽的女孩儿,一场劫难,让她变成这个模样,请你莫要因此厌烦……”   锦延在阿娇床前踱了几圈,方想起将大夫招去问话。   大夫也不知道如何称呼阿娇,只得含糊道:“……病人不过是一时急怒攻心,已开了安神药喂下,眼下应是无事了,只不过……”   锦延蹙眉,问:“只不过什么?”   大夫道:“病人体寒至极,且气血两亏,眼下虽是暑天,但病人手脚寒凉异常,唇舌偏白偏淡,又脉多迟缓。故而老朽问了病人身边亲近之人,道是数月之前并无此病症,想来应是近来新添的症候,老朽以为……”话说到一半,拿眼去瞄锦延的脸色,一边拈须沉吟。   锦延蹙眉,屈指敲击桌面,沉声问道:“先生以为如何?”   大夫斟酌道:“病人怕是近来饮了极为凶猛的凉药……寻常康健女子尚且动辄气血不足,易生手脚寒凉之症,哪里还能禁得住这凶猛凉药?今后若能宽心慢慢加以调理,身子不定还能调理好,只是……”   锦延袖中的拳头松开了又攥紧,攥紧了又松开,半响方问:“只是什么?”   其实不问也隐约晓得。只是不亲耳听见,总是还抱有一丝侥幸。   大夫道:“只是,病人今生只怕……再也无法生养。”   阿宝觉得身子寒冷异常,似乎是泡在冰水中一般,又听得有人喊叫,还有人不知端了什么往自己口中灌,入口只觉得苦涩异常。想要睁眼看看怎么回事,只是眼皮重如千斤,脑中也是晕晕乎乎,直如醉酒一般。又听见一个苍老的男子声音道:“已无大碍了,待伤口愈合后多给她吃些补血的肉食即可。”   阿宝受了惊吓,拼了全力,才从喉间发出一声□□,便听有人在耳边拍手道:“醒了醒了!这下好了!”   过了许久,阿宝渐渐有力气睁开眼睛,见床头围了一圈的人。再看看罗帐,似乎与鸳鸯楼的颜色不一样,吓了一跳,再使劲睁大眼睛看,果然已经不是原来的屋子了。   见她醒来,候在床前的一个婢女打扮的人忙喜笑颜开上前道:”姑娘,你终于醒了!幸而发现得早,我们府中的大夫又高明,要是晚了一会儿,再换了旁人,你这一条命是万万捡不回来了。”   阿宝不理她,只管高一声低一声地喊:“桑果,桑果。”   刚刚说话的婢女笑道:“姑娘可是喊你原来的那个婢女,她也被一起接了来……她守了你一天一夜,刚被换下去歇下,姑娘不必挂念。”   正说话间,外面便有人抬进来一个春凳,那个婢女便小心将阿宝扶起来,又招呼外头的人进来将阿宝抬到春凳上。阿宝顾不上心口痛,惊慌问道:“你们要带我去何处?”   那婢女一边搀着阿宝,一边解释与她听:“姑娘快去劝劝我们娇夫人,娇夫人自前晚起就不愿进食,也不言不语,竟是一心求死的样子,无论谁劝都不听。将军心中着实担忧,命人去接了姑娘来劝娇夫人,说娇夫人说不定愿意听听姑娘的劝。但姑娘被接到咱们府中时更吓人,满身是血,心口还插着一把刀子,你不知道,你整整昏迷了一天一夜呢。将军怕娇夫人撑不过许久,命你醒来即刻去劝说娇夫人。”   阿宝头晕眼花,左想右想也想不通,只得按着心口苦笑:“你们娇夫人是谁?为何要我去劝?那娇夫人又为何要绝食?”   那婢女不愿耽误功夫,只含糊道:“奴婢也不知晓,姑娘去看便知道了。”   娇夫人的屋子原来就在隔壁,阿宝被几个人搀扶着下了春凳,便听见里间有人低声哭,那声音不是武姨母的是谁的?武姨母的旁边坐着一个人,却是锦延,他竟也是胡子拉碴,憔悴不堪的模样。   阿宝全身僵直,圆张着嘴,一副又呆且傻的样子,她不晓得为何阿娇就成了锦延的娇夫人,而锦延竟也为伊人消得人憔悴。   武姨母回身见了阿宝,便掩了嘴,想要放声哭却又不敢的样子。阿宝只不过呆了一瞬,便挣脱众人,扑身上前,一拳捶在锦延身上,大哭大喊道:“你把我娇姐姐怎么了!你把我娇姐姐怎么了!”   锦延起身,一把攥住阿宝的手,几乎要将她的手腕捏断,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我找你来,是要你去劝阿娇好好进食,可知道?”   阿宝用尽力气挣不开,只觉得心口的衣裳一片温湿,随即便有淡淡血腥气漫出。她一时情急,张口便往锦延手臂上便咬,可惜还未咬着,下巴也被捏住,他满面戾气,半垂眸子看她:“若阿娇能活,你便可留下一条命,若阿娇活不成,我便要你及你身边的人都为她陪葬。”   话音刚落,见她已扑到在阿娇身上叫唤:“娇姐姐,娇姐姐!阿娇,阿娇!二姐,二姐你快些醒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娇(六)   阿娇不乐意被人称作“娇夫人”,但不过几日,便也就习惯了。每每锦延来时,她便默默为他泡上一杯茶,然后自顾自坐到一旁去做自己的事,只是不愿与他说话。锦延也不勉强,时常过来坐上一坐,问问婢女们她是否按时服药等,再端详端详她的脸色,便转身走开。有时也会带本书亦或拎把剑来坐上半日。她绣完手里的活儿,便自顾自上床去歪着;他看完手里的书或是将剑擦拭完毕,再看看她,也就转身走了。   阿宝伤愈后做了将军府的舞姬。   一个轻贱舞姬,自然也不配有人伺候,桑果便去了阿娇小院的灶房里干杂活。   阿宝的师父月娥及一众舞姬原本是皇帝赐给护国大将军的,可惜将军不喜歌舞,起初要将众舞姬打发出去,奈何这些人平日都是锦衣玉食惯了的,以为今后在将军面前多晃几圈,入了将军的眼,将来便可一步青云,因此纷纷死活不愿出去,谁知却又被打发到别庄,一直冷落至今。阿宝的师父月娥别说献舞,便是生人也长久未曾见过,一身舞艺几乎要荒废了。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个新人,便抱着顽石也要将它雕琢成美玉的决心,逼着阿宝日也练,夜也练。   不过才练了三五日,阿宝便全身酸痛,叫苦连天。不过,她心内也知道,自己能够活命便该庆幸。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何阿娇竟做了周锦延的娇夫人。那周锦延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又为何会偏偏看中阿娇?   阿宝实在想不通,便去问桑果。桑果左右看看无人,方悄声道:“我听灶房的人也都在议论……说是咱们二小姐精通奇门异术。”   阿宝诧异问:“她会什么奇门异术?”   桑果道:“房中术。”   阿宝大怒,与桑果绝交整整三日。   武姨母无事时便去瞧阿宝练舞,看了几次,便回来与阿娇道:“你下次跟他求求情,叫阿宝不要再去练舞。好好的一个女孩儿,穿得花花绿绿,当众扭腰摆臀,简直叫人瞧不下去。当真丢莫家的脸。”   阿娇却只顾冷笑,半响方道:“姨母,你可知道,曾经有一段时日,便是做舞姬这等下贱之事于我而言也是奢望呢。”   武姨母似懂非懂,看阿娇眼神无端端地觉着有些渗人,因此不敢多话,遂叹息作罢。   阿娇到底还是将西厢房收拾干净,让阿宝与桑果住了进来。阿宝本来与一众舞姬吃住练舞都在一处,她是将军仇人之女的传言不几日便人尽皆知,那些舞姬们虽根本见不着将军的面,但却纷纷将阿宝当做了自己的杀父仇人般仇恨了起来,练舞时故意踩她几脚,时不时地再赏给她几个白眼。阿宝苦不堪言。如今能与阿娇像从前一样住在一处,心中自是高兴不已。她每每练舞回屋后都已天晚,而锦延都是白日过来坐一坐,倒也从未撞到过。   锦延放在阿娇屋子里的书越来越多,呆在阿娇屋子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以至于后来,他干脆脱了鞋子躺到阿娇的床上去看书。月明与风晴便红了脸吃吃发笑。阿娇无奈,便又将东厢房也收拾出来,命人将他的书统统搬过去,又叫人添了书架矮几等家什,倒成了间像模像样的书房。   武姨母便跺脚道:“傻孩子!你这是为何?咱们如今在这里所用一针一线一饭一食都要仰仗于他,你如今偏要如此……你莫要怪姨母多嘴,且让姨母说句话:从前的事莫要再想了,你若是将来能富足安乐,你父母便是知道,也定不会怪罪你委身于他;我特特打听了一下,听闻将军夫人嫁与将军已有四、五年,至今未有生养,是个身子弱的,又是个脾气好的,十日里倒有九日要烧香吃素,你将来若是能生下一儿半女……所以我想来想去,阿娇你是个有福气的——”   话说着,阿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才讲到一半,阿娇将手里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道:“姨母年纪大了,也越来越啰嗦了!这些话今后莫要再提了!”也不管武姨母的脸色,起身便往里间去了。   武姨母难堪不已,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只觉得阿娇与从前好像大为不同,从前爱说爱笑,如今的心思却让人难以捉摸;从前从来也未摆过脸色给自己看,如今竟会出言讽刺自己。那一场劫难,竟让她性情大变至此。   八月里,别庄湖里的荷花开得正好。阿娇整日枯坐,要么绣花,要么发呆,月明风晴两个便劝她出去赏赏花,武姨母也在旁边帮腔,阿娇便也答应了。   这日有小雨,湖面上的荷叶挨挨挤挤,荷香淡淡。间或有别庄里的采莲人唱着小调,划着小舟从莲叶中穿梭出来,又转眼不见,唯有莲叶深处的采莲小调婉转动听依旧。   湖边早已备好一叶小舟,小舟一坐着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船夫。阿娇上了小舟,待要招呼月明与风晴两个也上来,却发现她两个已笑嘻嘻地跑开了。阿娇心中害怕,忙要起身自己上岸,谁知身后船夫用力一划,小舟已如离弦之箭般猛地射向湖中,阿娇口中轻呼,怕荷叶荷花碰着自己,忙地低头俯身,躲在船夫背后。   船夫回头冲她笑笑,却是锦延。   锦延将小舟划到湖心,将自己头上的斗笠摘下,给阿娇戴在头上,阿娇大窘,怕他头发淋湿,便伸手折了一柄荷叶,给他擎着。   锦延笑道:“如今我们倒像是渔家翁婆。”   阿娇微微红了脸,不做声。锦延将手伸进阿娇袖中,摩挲一阵,将她的罗帕摸出来,再摘下一朵莲蓬,慢慢将莲子剥出来,拈起一颗,塞到阿娇口中。阿娇在他面前总是不自在,因此吃也不是,吐也不是,只涨红了脸,窘迫不已。锦延笑看她许久,方才俯身低头,覆上她的双唇,用牙齿轻轻咬住她唇间的莲子,舌尖似乎有意无意在她唇上轻拂了拂,再慢慢起身,将那颗莲子慢慢吃掉了。   阿娇静默半响,拭去无声滴落的眼泪,轻声道:“阿娇蒲柳之姿,且如今已是残躯——”却是嘴唇被锦延食指封住。   锦延执了阿娇的手贴在自己胸口,凝视她许久,道:“ 我不管你从前如何,你都是我梦了这许多年的人。我无法让你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更做不到让你嫁与他人……我从前受的苦也罢,你从前受的苦也好,已然无法追究,因此我们都忘记从前,今后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只准想着我,只准看着我,陪我过完这一生。我以我心起誓,今生我定不负你。阿娇,你说可好?”   雨渐渐有些大了,阿娇将头上斗笠扯掉,仰面向天,笑一笑,点点头,又摇摇头,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在满春园被灌下凉药,我心中好恨!我心中好恨!”   锦延将她拥入怀中,轻拍她的后背,道:“莫要再多想了。”   晚间,阿宝过来陪阿娇说话,见阿娇正用木桶泡脚,泡脚水黑乎乎的,药味儿冲鼻,却不是很难闻。阿宝伸手在桶底撩了撩,摸出来一个布袋,包着许多药草,却看不出什么。阿娇笑道:“也没什么稀奇的,无非是红花、三七、艾草这几样。”   武姨母也在旁边便笑道:“经常泡泡,即活血又解乏。你若要,我明日便叫人给你送些去。”   武姨母从前最怕阿宝,等闲不愿与她说话,如今见了她,心底却生出几分亲热来,颇有些他乡遇故知与相依为命的意思。   武姨母正说着话,阿宝已脱了鞋袜,将裤腿卷起,两只脚也伸进木桶里去了。阿娇笑笑,给她让了些地方,阿宝得寸进尺,将阿娇的脚拱到一旁去,阿娇将她的脚再踢回去,两个人笑着闹着,溅起一地水花。倒像是回到从前各自在莫家为二小姐、三小姐时的时光,那时两个人常常为一件好看衣裳以及爹爹多夸了谁一句而生气、妒忌彼此。   两人笑闹了一阵子,阿娇忽然开口道:“阿宝,我们这样能这样一直守在一处过一辈子才好呢。”   阿宝歪头想想,面上笑了笑,并不说话。   阿娇盯着她的脸看,见状便问:“怎么?你不愿与二姐守在一起么?”   阿宝轻声道:“我初见你时,见你一心求死,原以为你是为那厮仗势强逼你跟着他,如今看你竟是心满意足的样子,又让我与你守在一处,莫非是叫我也在这周家别庄里混一辈子……?你不怕我一个舞姬,丢了你将军娇夫人的面子么?”   阿娇面色便有些不好看:“你却要我怎么办?在青楼接客亦或当那七老八十的老头儿的妾才如你的意么?我身子弱,自然比不得你本事大,你胆子壮,见多又识广,能四处逃窜;你若看不上我的行径,那我立时吊死在你面前可好?”说着,便不管不顾哭了出来。   阿宝忙作揖求饶,道:“大姐如今是指望不上了,今后也只有我们姐妹两个了。今后还要仰仗娇夫人你呢。”   阿娇便收了声,强笑道:“你且忍一忍,我将来自会跟他求情。只是你的性子也得改一改,不可再像往日般胡闹,将来只怕姐姐要仰仗你的地方多着呢!”   阿宝撇了撇嘴,又嘟嘴道:“才不用你去求情,我做舞姬做的好着呢!”想了想,又笑道,“仰仗于我?啧啧啧,娇夫人你此话怎讲?”   两人正在说话,忽听武姨母在外间高声咳嗽,又听月明风晴两个齐声道:“见过将军。”   阿宝僵了一僵。   阿娇见状笑道:“怕什么。你泡你的就是。”   阿宝不听她的,也顾不上擦脚,忙从桶里跳出来,弯腰提了两个鞋子就要找地方躲,却是晚了。   锦延掀了里间的帘子,见到的就是阿宝左右手各提着一只鞋子,光脚站在地上,裤脚卷在膝盖上,两个纤细小腿泡的一片绯红。   阿娇笑嗔道:”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不是一样么?”   锦延正对阿宝蹙眉,闻言,便上前以手探阿娇的额头,道:“怕你受了风寒,因此过来看看。有没有叫人给你煮些姜汤喝?”   阿宝忙套上鞋,放下裤脚,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心中一边惊讶他两个并不住在一处,却又以夫妻相称。不知何时起,说话竟似寻常恩爱夫妻一般,真真教人想不通。又想起从前父亲与莫夫人在一处时也是这般笑语晏晏,不由得鼻子一酸。   又过了几日,正是八月十五。因宫中设宴,锦延无法陪阿娇过节,别庄虽有仆从三二十人,却是年老者居多,虽是过节,但却冷清一如平常。谁知到了晚间,锦延又一身酒气披星戴月赶回了回来。阿娇不禁又惊又喜,命人端来热水,亲自给他擦了手脸,笑道:“原以为你无法赶回来了。”   锦延笑嘻嘻地来拉阿娇的手,道:“今日不设宵禁,城中有许多人赏月游玩,不如我们也去逛一逛吧。”   阿娇随即变了颜色,称身子不适,死活不愿去。奈何武姨母跟着劝个不停,道是整日闷在家里,于身子不好。阿娇也怕他失望,又念他吃了酒,不去城中的将军府,却大老远地赶来别庄,心中左右为难,最终还是勉强收拾装扮了,跟着他坐车去了城中。   比起别庄的冷清,京城中热闹得令人不适,百姓集游,奇术异能、歌舞百戏不绝于目,举城皆是喜闹非凡。   行至人群熙攘处,两个人便下了车牵着手走走看看。长安长平及另外几个侍卫今日也都身着寻常人的衣裳,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阿娇一路只低垂着头,不敢看周围人群。满城赏月观灯之人,无不面带喜乐,唯有她自己倍觉煎熬。   前方不远处的街道两旁有许多家酒楼饭馆,阿娇便不愿再往前走。锦延吃了酒,微微带着些意气,拉着她的手,笑道:“即来了,便多逛会儿。再往前走些便是护城河,我从宫中出来时,见那里有许多游船,咱们也过去看看。”   阿娇无奈,便落后半步于他,将脸隐在他身后。刚走了两步,锦延见旁边酒楼的门口有一老婆婆用扁担挑着箩筐,箩筐内各色香囊甚是可爱,便上前细细挑选。阿娇不禁失笑,别庄中最不缺的就是这些花树,自己做的香囊比这些也不知要好上多少,他却非要在这种地方买。   阿娇远远站在他身后,笑看他弯腰蹲下,嘴角噙笑,看他木簪麻衣,看他修长手指在箩筐内为自己仔细挑选香囊,看他在灯光下身上罩着一层黄色光晕,将他面容映照得似是神仙中人。   阿娇心内喜悦,头微微有些晕,过去所受的苦,仿佛都是为了能遇见今日的他。如今种种,仿若一场美梦。   身后走过一群嘻嘻哈哈的男女,为首的一个往这边看了看,随即驻足向这边叫道:“娇奴,娇奴。”   一刹那,阿娇头皮一麻,心猛地下沉,美梦随即惊醒。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娇(七)   阿娇缓缓回身,口中不能言语,手脚又照例要冒出许多冷汗。想要即刻找个无人的地方躲起来,偏又动弹不得。   那口唤“娇奴”的人上前两步,笑道:“我这些时日忙,长久未去看你,心里还害怕你会怪我,可巧今儿遇着你,你今儿与谁一道来的?若不嫌弃,可否赏光与我们一起去喝杯酒呢?”   阿娇扭头,不敢看他,挣了半响,方挣出来一句:“你是谁?我却不认得你。”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轻声笑道:“娇奴当真生了我的气?我不是不愿为你赎身,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处,因为家中的河东狮委实太凶狠。”   他身后的几个男女同伴闻言纷纷笑作一团。   阿娇摇头,缓缓道:“你说的什么,我却听不懂……”声音太细,太轻。那人像是没有听到。   阿娇全身发烫,手脚却又冰冷,眼看那人伸手过来,要拉扯自己的手,却被另一人轻轻挥开。   锦延将一个桂花装的香囊塞入阿娇手心,又握握她的手,蹙眉道:“怎地手心这般凉?”再细细端详阿娇脸色,将她半揽在怀内,柔声道,“你若身子不适,咱们这便回家。”   阿娇不愿说话,扯了锦延的袖子转身欲走。   唤“娇奴”的那个人想娇奴从前多少的殷勤温顺,眼下却又在众人面前装作不认识自己,让自己掉了好大的面子;又冷眼看锦延行动中对她百般呵护,心中早已打翻了半瓶子醋。只道她又攀上了哪家高门子弟,便不将自己放在眼中,便冷笑连连,道:“娇奴原来时有了新人便忘了旧人,却是好生无情。”   阿娇无声惨笑,知道锦延不会不晓得自己的过往,只是听别人当着他的面唤出“娇奴”这两个字,却似乎是当着许多人的面不着一缕般令人羞愤欲死。   锦延不动声色,只冷冷扫了那人一眼,淡淡道:“你似乎吃醉了酒,若无事,早些离开为好!”   长安长平及众侍卫簇拥在锦延身后,都是手按在剑柄上,虎视眈眈地看向那一群人。那人被锦延扫了一眼,心中一凛,便不敢再多话。又见锦延一身气度不似平常人,强忍了气,转身要走。他身后有个同伴吃多了酒,因身边带着几个美人,有心要显摆,便冷哼一声,嚷道:“娇奴,我大哥既喊你,你便要识相过来。攀上个比大爷们更有银钱的小白脸,便可不将大爷们放在眼里了么?你赶紧过来向我大哥陪个不是,我便饶你此番无礼之举。”   为首那人听了,偷眼看锦延的脸色,忙悄悄扯了扯他同伴的衣袖。   锦延不气反笑,看了说话的那人一眼,缓缓道:“看你年纪也不是很大,可惜人中生得不好,短了些。”言罢,向长安长平使了个颜色,两人会意,点头领命,混入人群中去了。   阿娇面色灰白,向锦延惨笑道:“你如今可知晓我为何不愿到人多处抛头露面了。”   醉酒的那人并未听懂锦延说的人中长短的意思,又向围观众人嚷道:“我记得有一句古话,叫做什么什么戏子无情,什么什么无义。你们可听说过么?”   他身后跟着的几个风尘美人却嘟着嘴生了气,齐齐去掐他腰身上的肉。周围的人便纷纷掩嘴偷笑。   锦延上前,伸手便卡住说话那人的脖子,将他勒得额上青筋暴突时又慢慢松开,再从袖中取出方帕擦擦手,笑道:“我劝你还是惜些福吧。”那人长得很是高大魁梧,被锦延卡住时,竟无还手之力,被放下后,只捂着脖子咳嗽。他身后跟着的人见锦延从始至终,连出手伤人都不改一副优雅闲适之态,纷纷被他的气度镇住,齐齐噤声不语。   阿娇兀自在一旁发抖。锦延搀着她慢慢往回走,寻到自家马车,将阿娇扶上马车坐下,才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如同拍哄婴儿般慢慢拍她的背。良久,她才呜呜咽咽地捧着脸哭出声来。锦延并不劝她停下,只拿了罗帕仔细为她擦去脸上泪水。   阿娇正在伤心委屈哭泣,忽听得人群呼啦啦往一个方向奔去,有人大喊:“不好啦!出人命啦!”只听见踢踢踏踏一阵脚步声,应是许多看热闹的人也跟着往那边跑。   良久,又听得马车窗被有人轻叩了两声,锦延轻声问:“怎么许久才来?事情可办好了?”   车外长安的回话却有些啰嗦。   长安答的是:“不远处有一伙人吃醉了酒,发生口角,继而发生争斗。当中有两人在打斗中不慎掉入河中。打捞上来时,一人身亡,一人重伤。属下带人去救人,因此耽搁了些时辰。”   锦延点头,道:“你办得很好。”   阿娇止了哭,细细思索长安的话,心中砰砰乱跳,便止了泪,向锦延道:“那人我认得,原是我在满春院时的客人……是我软弱,不敢光明正大与他说话……你却大可不必如此。”   锦延伸手封住她的唇,道:“我都知道。莫要再说了。”   阿娇心中便生出阵阵狂喜,几乎要抑制不住,垂头轻声道:“原本我不敢来。如今却觉得能与你一道出来逛逛当真令人高兴。”   锦延道:“我原说过事事有我。”   阿娇靠在他身上沉思不语。良久方道:“过阵子我也搬到城中将军府可好?你总是这两城内城外两头跑,总是不便。”   锦延面带笑意,轻声道“好。”   锦延次日又被召去宫中说话,回到别庄时天色已晚,阿娇早已歇下。锦延便细细问了一遍阿娇白日里有无服药,饮食如何等等,方慢慢踱到东厢房去看书。还未找着要看的书,便听得对面西厢房灯火通明,里面又有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侧耳听了听,竟有阿宝的声音。   却是阿娇并未睡着,知道锦延回来,便吩咐武姨母去喊阿宝泡茶送到东厢房去。武姨母原本劝了一句:“眼下天色已晚,你让阿宝一个女孩儿去伺候,孤男寡女,小姨子与姐夫独处一室,像什么话?这些事,原本该你做才是——”眼见阿娇要变脸色,便忙忙住了口,去西厢房喊阿宝。   阿宝累了一天,晚饭也没吃,刚入过浴,正摊在床上让桑果给她捶背。武姨母将托盘及茶叶等一并交给阿宝,怕她闯祸,又仔细叮嘱了几句,只说是阿娇的吩咐。阿宝累得也没有力气生气,只推桑果道:“我累了,你代我去吧。”   桑果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道:“我不去。你杀掉我我也不去。”   阿宝见使不动她,只得叹了口气,歪头向武姨母似笑非笑道:“阿娇还有好些婢女,为何偏要使唤我,我与她相公相克相冲,八字不合,见了面就要拼命,几次三番差点死在她夫君的手里,她难道不知道么?”   武姨母忙道:“想来正是你们水火不容的样子让阿娇忧心,她怕一家人心生误会终归不好……一个屋檐下过活,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殷勤些儿,嘴也甜些儿,软话儿多说些,将来两人心里的疙瘩解开了,也比如今见了面大眼瞪小眼,恨不得我吃了你,你吃了我强。”   阿宝哼了一声,道:“姨母说得轻巧,我全家因为他而死的死,亡的亡,我也差些儿给他害死;以他看来,也是同样如此,这样的心结如何能解得开?天下人的人都知晓此事,又有什么误会呢。”又想起来什么似的,笑了笑,道,“再者,我泡的茶,二姐她夫君也未必敢喝呢。”   武姨母忙上前捂了她的嘴,四下里看看,道:“小祖宗,你说话好歹轻声些儿,若是被人听见,又是一桩事情,岂不是叫阿娇为难?”   阿宝歪头想想,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累的没有心思深究,也知道多说无益,只得住了口,胡乱收拾了下,才悻悻地端了托盘去了东厢房。   锦延翻了半本书,便扔到一旁,召了长安长平在书房内说话。阿宝托了一杯热茶,叩了叩门,便侧着身子进来。书房内已有两个婢女伺候,见阿宝端茶过来,那两个婢女面露诧异之色,对望一眼,便齐齐躬身退出。   长安长平面带不解看着阿宝一举一动,外带她的一身打扮。她因为头发还未干透,便胡乱绾了一绾,脖子里还有几缕松松散着。身上穿的却是武姨母从前从桃源村穿过来的一件老旧衣衫,武姨母来到别庄后,便将从前的衣裳全部丢了去,不知为何又被她看中,捡了来穿。   锦延挑了挑眉,面上不动声色。长安长平住了嘴。阿宝见长安也在,竟有些惊喜交加,忙将茶杯往锦延面前一放,转头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长安大哥。”   长安目瞪口呆,不知她为何对自己会这般青眼有加,他从前仅见过她三回。一回她是逃犯,他去捆绑捉拿;一回她是俘虏,他是看守;又一回,她是逃犯,他又去捉拿。可她竟能不计前嫌,对自己如此亲热,莫非自己当真长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么?   因为武姨母交代要伺候至锦延离去,阿宝只得将托盘抱在怀里,远远退开,学刚刚那两个婢女的样子,跪坐在一旁候着,见长安还在盯着自己看,便忙又冲长安亲热地笑了一笑。长安倒吓了一跳,忙低了头不敢再看她。长平最会看脸色,三言两语将事情说完,忙忙躬身退下,长安也跟在他后头垂头退出去了。   锦延垂眸,将茶盏端在手中把玩,看茶杯中绿色茶叶翻滚,又一枚枚沉入盏底。   阿宝又等了半响,也不见锦延说“退下”,心内叫苦连天。又见锦延似乎正在想心事,并未留意自己,便悄悄伸手去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出来看,却是《金匮要略》,略翻了翻,塞回去。又抽了一本出来,是《黄帝内经》,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又塞了回去。   此时她已是哈欠连天,想起明日还要早起,这几日一段飞天舞总是学不好,被师父训个不停,简直苦不堪言。   锦延正在静默沉思,茶盏内的茶叶全部沉入盏底时,忽然听得身后有细细呼噜声传过来,又听得“砰”地一声轻响,回头一看,见阿宝背靠着书架正在打瞌睡。她已由跪坐转为盘腿而坐,打瞌睡时,头不时地前仰后合,碰着身后的书架时便发出声响。   锦延无声冷笑,随手将矮几上的一本书抓起来往阿宝脑袋上一丢,书“啪”地一声结结实实地打在阿宝额头上,阿宝吃痛,一骨碌爬起来,带着哭腔喊道:“师父莫打!师父轻饶!我这就跳,我好好跳便是了!”说话间,已掐了一对兰花指,腰身扭动,原地转了两圈,一身不合身的罩衫下摆随风飘舞,销魂异常,不过一瞬间,又被脚下的托盘给绊倒,扑通一声跌倒在锦延脚下。   阿宝趴在地上,撅着屁股,使劲揉揉眼睛,擦擦刚才流出来的口水痕迹,自言自语道:“乖乖,倒吓我一跳,原来是做梦。”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娇(八)   阿宝擦好口水,再一抬头,见锦延正一脸怒气,吓得一哆嗦,终于清醒,于是慢慢捡起托盘,抱在怀里,装作根本不记得刚才发生的事,细声细气道:“将军可还有什么吩咐?若没有,我……奴家……奴婢这就退下了。”   锦延端起茶盏,对她兜头浇下。阿宝慌乱掸掉茶叶时,他已弯腰蹲下,捏住她的下巴,阴测测笑道:“既生了不该生的那份心思,也该做得像样一些才对。只是,你再怎么装,也成不了阿娇,也不要指望靠着阿娇便可忘乎所以,她是她,你是你。她是美玉,你是顽石,所以——”   “所以她是你的心头宝,而我是轻贱的舞姬。”阿宝冷笑,她原是怕阿娇担心生病,所以才勉为其难泡茶送来,却不想却要受这番侮辱。如此看来,再如何示好献媚,终究不能如阿娇的意,非但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只怕梁子还要越结越深。阿宝慢条斯理地将额头上一枚茶叶取掉,慢慢抬头,挑衅地看着他,冷笑道,“你就这些本事么?逼我阿娇姐做你的小老婆,又逼我做舞姬!你有种就杀了我,我变成鬼也不放过你——”   锦延不怒反笑:“哪家有奴婢对家主可以如此说话?你可知道,奴婢忤逆家主会被如何处置?别忘了,你的卖身契还在我这儿呢。”言罢,单手将她两个手臂扭住,抽出腰带,转眼间便将她两只手捆在一处。   阿宝骇极,在地上乱扑通,扭来扭去,如同渔网里挣扎的鱼儿一般。挣扎间,衣襟散开,露出心房处一条寸长的淡红凸起的疤痕来。将军府的大夫的医术非同一般,又因娇夫人的面子,送给阿宝几瓶秘制的生肌膏,几乎要致命的伤口,眼下竟也只剩一条淡红疤痕。   阿宝见锦延盯着自己的胸口多看了两眼,不由得恼羞成怒,飞起一脚,就往锦延脸上踢。她练了这些日子的舞,虽然苦累,但身子却比往常轻快利索许多。可惜她的腿脚再利索,但终究还是踢他不着,转眼间脚踝被他猛地抓住,裤腿便褪到膝盖上方,露出莹白纤细小腿来。她的肌肤微凉,触手腻滑,他纵使万般嫌恶她,心神还是不由得荡了一荡。   阿宝的脚踝被锦延握在手中,用尽了吃奶力气也挣脱不开,一旦慌了神,刚刚与他唇枪舌战的那股劲头也不复存在,心中暗道不好,便忙换了一副嘴脸,叫唤道:“将军!公子!老爷!主人!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你大人大量,饶小的这一回……哎呦喂痛死我了!”见他还是不放,又换了另一副嘴脸,嚷嚷道,“你再不放开,我就喊我娇姐姐来了!我就说你见色起意,要调戏小姨子!我娇姐姐生平最恨色狼,见你这样一副嘴脸,心中定然会恨你——”   锦延果然将她放开,阿宝还未来得及喘一口气,又眼睁睁地见他将她脚上的两只罗袜捋下,慢慢卷成一团,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团成一团的袜子塞入她的口中。   阿宝在地上扭来扭去,口中只能“唔唔”作声,锦延拍拍手,扬长而去。   阿宝一边抽抽搭搭地哭,一边庆幸这双罗袜是刚刚入浴后才换上的,干净得很。   阿娇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迟迟无法入睡。忽听有人叩门,叩门声又急又促,便忙披衣起身,命人点灯开门。打开门后,却见锦延正冷着脸站在门口。阿娇心中“咯噔”一下,眼睛不敢看他,口中却柔声笑问:“这么晚来,却是何故?”   锦延挥手,命伺候的人退下。   阿娇便亲自奉茶,偷眼看他,见他眼中隐隐发红,呼吸竟有些微微不稳的样子。   锦延将茶接过,手顺势拉住她的手指不放。阿娇惊慌不已,忙用力抽出手,一盏茶也打翻在地。   锦延不管不顾,将她揽在怀内,头搁在她的颈窝之中,口中如醉酒般轻唤:“阿娇,阿娇,阿娇。”   阿娇再去推他,手上却已没有多少力气。   锦延在她颈窝中又轻笑道:“莫非你搬到将军府也要如此对我么?将军府不比这里,人多眼杂,你舍得我被人笑话?”   桑果天亮起身时,见阿宝床上空空如也。往常这个时候,阿宝已早早起来去师父那里练舞,因此桑果起初还以为她今日也如往常一般早就出去了。转眼又瞧见她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阿宝从来不叠被子。桑果略一思索,便知道阿宝是一夜未回,怕她又惹祸,一时激怒将军,被当场杀掉也不无可能。桑果越想越怕,悄悄地哭了一回,才想起去找武姨母,武姨母听了桑果的哭诉,心里也着了慌。阿宝从前几次三番逃跑的壮举她也略有耳闻,知道锦延对她嫌恶至极,也知道阿宝上次因他差些儿死掉,但自上次阿宝劝好阿娇后,且如今在阿娇眼皮底下,应该不会再轻易取她性命。   武姨母带着桑果到了东厢房,叩了叩门,门应声而开,听见里面有人正哼哼唧唧,仔细听,却是阿宝的声音。武姨母与桑果面面相觑,及至见到阿宝的样子,更是大吃一惊。   阿宝手被捆住,嘴被塞住,无法言语。本来若是用力将书案踢倒,弄出声响,外头人定然能听得到。但她却又怕被别人瞧见自己的样子太过丢脸,一时无计可施,委委屈屈地哭到半夜,迷迷糊糊便睡了过去。到天亮时才被冻醒,只觉得浑身酸痛,便忍不住哼唧了起来。   武姨母给她松了绑,见她两只手腕已被勒得紫红,跌足叹息道:“这两个人是怎么说!你昨日说的话竟是真的,果然见了面就要拼命。唉!”又见她像是受了风寒的样子,忙叫桑果去煮姜汤,又回屋取了红花油给她揉搓活血。   阿宝喝下姜汤,稍稍好过了些,实在无脸见阿娇等人,便挣扎着又去找她师父月娥练舞。月娥对她本来最是严厉,见她今日一副尊容,活像是才生了一场大病,不由得吓了一跳,忙赶她回去歇息。   阿宝不愿回去看一堆人表情各异地对自己嘘寒问暖,便在庄子里四处乱逛。庄子里珍禽异兽放养了许多,花木扶疏,小溪流水,又有温泉数眼。   别庄内原本还有许多皇帝赐下的奴仆,却不知都被锦延打发到哪里去了,偌大的别庄现今仅留下三二十人。   阿宝遇着温泉,便脱下鞋子,卷起裤腿,泡上一泡。路上摘下许多一串红吮食花蜜,又寻了些黄橙橙的灯笼草果子用帕子包着,边逛边吃。别庄地广人少,她一路竟未遇着几个人。如此走走逛逛,过了半日,便渐渐有些不安起来。从前日日从早到晚辛苦学舞,忽然空闲下来,只觉得心中空空落落,忍不住又要胡思乱想,又想起今日若不好好练,明日只怕又要被师父当众呵斥。左思右想,便找了一颗几乎要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树,在树下独自练起舞来,待出了一身汗,才觉得心安定下来。   锦延因觉着心浮气躁,便比往日多练了一个时辰的剑。一套剑法反复练了几次,出了一身的汗,方停下来,将剑随手交给长安,正要拿汗巾擦汗,远处却有一声“哎呦”随风传来,听上去像是女子的声气。这片林子是锦延每日练剑的所在,除长安长平及收拾花木的花匠外,等闲不会有人进来。   长安循声找去,便看见了在树下练舞的阿宝。她好像是跌倒在地,干脆摊在地上,一动不动。长安正要上前说话,见她又翻了个身,唉声叹气地慢慢爬起来,口中自言自语道:“累死啦。不练啦。要是师父再骂我,干脆明日也装病一天算啦。”   阿宝爬起来后,对着地上的一根突起的树根狠狠踢了两脚,骂道:“叫你也欺负我!叫你也欺负我!莫非你也姓周?”猛地抬头,发现长安正抄着手,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微微红了脸,忙挤出个笑脸,正要说话,不防却又看见长安身后不远处正静静负手站立的锦延来。   这下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阿宝咬牙切齿,转了转眼珠子,便想出一条反间之毒计来。她抛下跟她有仇的树根,从袖中摸出一样物事,三两步跑到长安面前,塞到他手里,又踮脚亲亲热热地向长安轻声耳语道:“这是我送给你的,你千万不要给别人啊!”   她别有用心地说到“别人”两个字时,向锦延翻了个恶狠狠的白眼,也不看长安堪称精彩的面色,转身蹬蹬跑远了。   长安先是叹息,后是摇头,最后只得垂头苦笑。   阿宝送给他的是一包香气扑鼻的野果子。长安闻闻看看,又尝了尝,又请锦延也吃,锦延挑了挑眉,鼻子里嗤笑一声,略迟疑了下,伸手拈起一颗放入口中,竟是酸酸甜甜好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娇(九)   柔华这几日打探到将军府内正在为新夫人收拾新居,不日将迎接二夫人进府。柔华震惊非常,在自家恨恨哭了两日,打了几个看不顺眼的仆从婢女,第三日一大早便气势汹汹地杀到将军府。   柔安亲自将柔华迎至花厅内,又双手将茶奉上。柔华已有几年未与柔安说过话,柔安甚少回娘家,即便回去,柔华也总是故意避而不见。今日见她虽身为诰命夫人,却是柔柔弱弱一如从前,待自己之殷勤,也同数年前寄居于陆府时一般无二,只是见她身边的一群人个个如临大敌、虎视眈眈的样子,柔华不由失笑,道:“一向未见着你,听闻你家近日将有喜事,故而特特来恭喜姐姐。”   言罢,便佩服自己当真是好涵养,还能与柔安心平气和说出这样一番平和的话来。   柔安面色平静,笑道:“多谢妹妹,妹妹消息当真灵通。”   柔华心略刺了一刺,又诧异她竟然未变脸色,还能笑出来。若是从前,她听到这样的话,或者受了人家言语欺负,便哆嗦着嘴唇,欲哭不敢哭,话也说不出来,让人瞧着愈发得想欺负她。   柔安奶娘原本病着,听闻柔华要来,怕她家小姐吃亏,因此强撑着跟在她家小姐身后,眼见小姐低眉顺眼,恭顺如初,只道她是从前寄居于陆府时的积习难改,见着陆家人便觉得从心里畏惧,不由得愤愤不已。   柔华手里把玩一只茶盏,也笑道:“姐姐当真好气量,姐夫要娶新人,听闻姐姐竟亲自为那新人收拾新居。我想着,天下女子都应以姐姐为范,若都能如姐姐一般,何愁得不到夫君的欢心。”   柔安奶娘此时便忙上前笑道:“郡主有所不知,我们姑爷前儿来与我们小姐商量,说将来虽要迎新人上门,但总是敬重我们小姐,任他是谁,也撼动不了我们小姐一分。若是旁人,有这等家产与本事,别说是一个,便是娶十个,谁又敢多说一个字?哎呦,连我这个老婆子听了也觉得,啧啧啧,我们姑爷当真是——”   “够了。”柔安郝然,忙蹙眉止住奶娘,挥手叫一屋子的人都退下,方向柔安道,“她年纪大了,说话愈发没有遮拦,倒叫妹妹见笑了。”   柔华点头道:“姐夫他当年不管不顾,不惜违抗姨夫之命迎娶了姐姐,我只当他心中定是爱你之极。原来,他对姐姐,也只不过是‘敬重’。当真令人好笑。”言罢,哈哈长笑,慢慢从眼角笑出两行清泪。   柔安并不以为忤,只感慨道:“当年,我本是连妹妹身边婢女都不如的人……能嫁给他,我心中着实暗暗得意了许久。只是,我既无才貌,也无出身家世可言,再如何得意,却并未忘形到以为自己当真能配得上他。我与他成亲不久,便晓得他心中另有他人……此番他能遇着真正心爱之人,我心中委实为他高兴。”   柔华震惊,呆呆道:“这次即将要进门的人才是他真正的心上人么?你为何要为他高兴?你不是该伤心失望才对么?”   柔安柔声笑道:“妹妹定要以为我是言不由衷了……妹妹是刚烈如火的性子,若是喜欢上一个人,定然也要那个人同样喜欢自己。可是我则不是,我听说一个人的福份是注定的,我现已是诰命夫人,将军府的主母,我怕再要强求,上天会将我已有的又都要收回去,因此,我不能也不敢奢望太多。我只要能远远地看着他,知道他平安喜乐,如此便足够了。”   柔华犹觉不甘,愤然道:“你明明因他而失子……明明是因为他……”   柔安面色变了变,静默一瞬,道:“妹妹莫要再说了!世人只道他未到而立之年便封侯拜相,却不知他追随皇上从东海一路杀至京城,个中有多少凶险,更有几次差些儿丢了性命。彼时战乱,一路上颠簸流离,我又日夜担心他的安危……我原说过我福分薄,身子弱,这却怪不得他——”   柔华从将军府出来后,只觉得一颗心茫茫然。她身边跟着的人怕被迁怒,便加倍小心伺候。柔华坐进马车,沉思许久,只觉得心中寂寥挥之不去,便问新来的车夫小毛儿:“可知道有什么热闹的去处?”   车夫小毛儿甚是机灵,忙答道:“郡主常去的酒馆茶楼离这里不远,可要去逛逛?”   柔华静默半响,道:“也可。”   柔华常去的茶楼名为名为品茗轩,平日里这个时辰并无多少茶客。今日却是三三两两坐满了人。   柔华一行人被迎至二楼雅座,随口打听了一下,原来众人都在议论城中轰动一时的满春院的老鸨氏逼良为娼一案。   柔华蹙眉道:“满城中人都晓得此案,我怎么竟没听说过?”   她身边的婢女忙笑道:“这几日郡主一直闷在府里头,咱们几个也未曾出来过,故而不晓得。咱们的车夫小毛儿是个万事通,不妨问问他。”   小毛儿被柔华召至二楼雅座,欢喜得声音都变了腔,笑嘻嘻地道:“眼下这个时辰,只怕已经行刑完毕,咱们却赶不上去看热闹了。即便赶得上,郡主是金枝玉叶,去那种腌臜地方,只怕要受着惊吓。”   柔华哼笑道:“你当我从东海到京城这一路上看到的还少么?你少废话,细细道来便是。”   小毛儿忙笑道:“若论起来,今年以来不知多少人被砍头,京城中人早已习以为常。只是这朱氏一案因关系着青楼女子,着实有几分香艳;案情又一波三折,又有几分离奇,因此轰动非常。小的父亲日日出去打听,因此小的也知道几分。便是今日早上,小的父亲天不亮就搬了个小板凳去刑场等候了——”   众人便一齐笑了起来,小毛儿越发得意,像说书人一般手舞足蹈,道:“说是那满春院的老鸨朱氏平日为人最是毒辣,满春院上上下下莫不畏她如虎。前不久,满春院新来了一个名为倩倩的如花似玉的俊俏姑娘,老鸨朱氏自是对她宠爱有加。有一日,那倩倩接客时向客人哭诉,说自己是原本是城外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一日进城游玩时,被人下了药迷住了。待醒来后,便发觉自己不知为何已身在青楼,朱氏逼她接客,每日打骂不休,若不接客,便不给饭吃,倩倩姑娘为了活命,只得屈从于朱氏。   “可巧她那日客人是大理寺的一个什么大人,听闻大吃一惊,便派人调查。一查下来,便查出朱氏手里不知有多少人命——获罪人家的女眷也就罢了,死了也就死了,反正也无人出头。谁料那朱氏胆大滔天,丧尽天良,竟敢拐卖良家女子。   “话说经查验后,那倩倩小姐一身都是被毒打的伤痕;这且不算,又有龟公出来作证说朱氏见了美貌女子,便要想法设法拐到满春院,不听话便打死。倩倩小姐的父亲也赌咒发誓,说便是散尽家财,也要让那朱氏伏法。总之人证物证俱在,因罪大恶极,便被判了个斩立决。   “可那朱氏也不是省油的灯,咬定倩倩姑娘当初本是以极贱的价钱自卖自身,称作要卖身葬父,是她自己找上满春院的。朱氏死到临头还狡辩不休,称自己比窦娥还要冤,但官差却在她的屋子中抄出银两数万,一个老鸨,不知是害了多少人的性命,方才敛了这许多家财,她还有脸喊冤,小姐你说可笑不可笑?”   众人听得唏嘘不已。唯有柔华不屑,哼笑了一声,原本不欲多说,见众人纷纷为那倩倩姑娘今后如何活下去而担忧痛心不已。便忍不住道:“这是有人想要那朱氏死呢。”   众人面面相觑,不解何意。小毛儿便笑道:“那朱氏害人性命,官府自然要判她个死罪。郡主可是此意?”   柔华摇头:“非也。朱氏纵然作恶多端,此番只怕是真被冤枉了。”   小毛儿吓了一跳,忙问:“郡主此话怎讲?”   柔华道:“今年获罪官员不计其数,获了重罪的人家的女眷均被发卖青楼楚馆。这些地方眼下都人满为患,即便那倩倩姑娘俊俏如天仙,朱氏也断不会为了她而不惜犯下逼良为娼这一重罪。此其一;其二,即便倩倩姑娘一时屈从,难保日后向他人吐露真相。而我朝不禁官员出入青楼,每日里出入青楼的王侯子孙、大小官员不知有多少,那朱氏再糊涂也不会作茧自缚,为了那区区银两,便断送自己性命。”   小毛儿及婢女们直听得目瞪口呆,半响无法言语。   柔华道:“设下此计的人必定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此事横竖与咱们无关,你们听过算数,不要出去胡言乱语,以免惹祸上身。”   小毛儿及婢女们便纷纷打了个寒颤。   柔华便百无聊赖道:“你们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坐一会儿。”   小毛儿应了一声,却又不退下,觑着柔华脸色问道:“小的却不明白,设下此计的人能找来倩倩这等美貌姑娘,又费了这么大的周章来陷害朱氏,却又所为何来?既有这些工夫与银子,不如找个会些拳脚功夫的人,在那风高月黑之时将朱氏一刀杀了岂不省心?那朱氏身为青楼老鸨,最是轻贱,即便死了,只怕也无人在意。”   柔华歪头想想,反问道:“若你与人有仇……譬如说是你父母被你仇人杀了,那么你是愿意不声不响将你仇人一刀送上西天,还是愿意让他满门家财尽数被抄,且让他在刑场上当着万民之面被砍头?”   众人便齐齐点头做恍然状,齐声道:“自然是后者解恨。”   便又有一个快嘴婢女问道:“既然郡主都能发觉这案子的可疑之处,为何那审案的大人们却发觉不了呢?”   柔华啜一口茶,拿眼瞄了那婢女一眼,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掼,哼了一声道:“‘连本郡主都能发觉’?本郡主发觉这些让你很是惊奇么?怎么!在你眼里我是混吃等死、绣花枕头一般的人么?”   那婢女还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却被柔华的话吓了个呆若木鸡,浑身抖个不住,余下众人知道柔华今日本就心绪不佳,哪里还敢多说话?因此纷纷垂首噤声。   阿娇与锦延坐在马车里,走了许久都未到将军府,却被拉到一个人声鼎沸的地方停下。阿娇探头往车窗外觑了觑,回过身来便哭着往锦延身上扑打: “我不要看她!我不要看她!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锦延将她双手攥住,又将她身子紧紧揽住,道:“莫怕,莫怕。”   阿娇伏靠在他怀里片刻,心中渐渐安定,遂起身,挣出一只手来,将车窗打开,静静往外看。马车停靠之处已有些偏远,只能远远看见刑场之上跪着几个人。当中有一个身形瘦小,披头散发,囚服上血迹斑斑,口中兀自不停呼叫:“冤枉啊!冤枉啊!”声音听不出男女,犹如困兽,直教人身冒寒气。   侩子手提刀已站到犯人身后,刑场四周看热闹的人群方才还吵嚷不休,现下却鸦雀无声,一些胆小的人纷纷用手遮住了双眼,原本站在靠前的地方,几乎要挤到刑场之内的人此时也纷纷往后退。   侩子手手起刀落,四周人群齐声惊呼。   阿娇在马车内露出微微笑容,心内一片安宁。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二十四)   阿宝成了将军府的一个异数。   阿娇深受宠爱,与将军夫人柔安又一见如故,比起阿宝,倒更像是亲姐妹。阿宝虽然还是住在阿娇的眼皮底下,但境遇却与在别庄时一般无二。她也不去求阿娇,还是日日练舞,无事时便在府内四处游荡。   这一日,阿宝又受了气,一个人跑到屋后的一棵大柳树下委委屈屈地哭了一小会儿,便去找长安哭诉。   刚进府时,阿宝每每受了委屈便去找长安哭诉。长安并不大理她,她也不以为意。反正她只管自己说,长安只管听,并不答她的话。但日子久了,经不住她左一句右一句的“长安哥”,长安便渐渐地开始开解她。左右她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无非是被哪个坏心眼的舞姬又欺负了,或是被师父又骂了几句之类的。   阿宝找了许久,才在府中的百兽园找着长安。   锦延喜爱珍禽异兽,但怕放养会冲撞吓着柔安,故而在府中辟了一处地方养这些活物。府中的人为了方便,便将这个地方称作“百兽园”。   长安正在为一匹枣骝马挠脖颈。   阿宝本来已经止了哭,远远地看见长安,叫了一声“长安哥”,立刻扁了扁嘴,又挤出几滴眼泪,踢开两只企图来啄她脚面的锦鸡,趋步上前,拉住长安的袖子擦眼泪。   长安忙向她使眼色,道:“我眼下正忙,你且先回去。”   阿宝根本不管长安说什么,自顾自地拉了他的衣袖哭诉起来:“又是香云那个坏女人!捉来一只毛毛虫放到我衣裳里,我胳膊被刺得痒死了!这且不算,还把我给吓死了,长安哥,呜呜呜,我力气小,打也打不过她!”言罢,便卷起袖子,伸出手腕给长安看,果真,纤细白皙的手腕上有一个红亮肿块。   长安面色尴尬,并没有伸头来看。   阿宝的胳膊却被一个大手捞起,头顶有一个人道:“啧啧啧,果真咬了好大一口,我借你一样宝贝,给你去报仇。”   阿宝一惊,抬头一看,却是锦延。   锦延慢条斯理地从脖子上扯下一条手腕粗细的绿蟒,再挂到她的那条被毛毛虫咬到的胳膊上。   阿宝圆睁双眼,绿蟒吐着信子。一人一蟒对峙片刻,阿宝拼尽全身力气,对着那绿蟒狠狠地打了一个软绵绵的耳光,便双眼一翻,倒地不起。   阿宝受惊,向师父告了几日假。没脸说是被一条蟒蛇吓破了胆,只称身子不适。   阿娇来看她,见她无事,便放了心。又向她悄声道:“十月十九是他的生辰,你也送些东西为好。”   阿宝“咦”了一声,道:“他是你的夫君,为何要我准备寿礼?我至今未有领过银钱,哪里有钱准备?”   阿娇面上红了一红,挣道:“我还不是为了你?你哪里是缺银钱?跟我说一声,想要多少没有?再者,送他的东西,并不一定非要花钱买,哪怕绣个方帕香囊也是心意。”   阿宝冷笑了笑,道:“若是凭我心意,我便该送他个一剑穿心。”歪头想了想,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又道,“我若真讨了他的欢心,他可会放我走?他若是能放我走,我便送。”   阿娇勃然变色,用力捶她道:“你个死没良心的东西,你要去哪里?你抛下我,我怎么活?你们当初抛下我一次还不够么!你就这么不愿意和我在一处!”   阿宝见阿娇生气,怕她犯晕厥的毛病,作难道:“我是想与你在一处,但不是以周府舞姬的身份!即不能放我走,那我就无需准备什么劳什子的寿礼了。你与他走到这一步,我也不好说你什么了,但今后有什么事不要拉上我。”   阿娇脸色铁青,扶着额头,身子晃了一晃,眼见就要犯病。阿宝心里也是一阵难过,忙扶住她,无奈道:“你有话好好说,千万不要动不动晕倒。我听你的话就是了。”   锦延每日里习惯早起练剑,阿娇因夜里睡不稳,常常要到很晚才起身。锦延怕吵着阿娇,便悄悄拎剑出了屋。   武姨母等人怕起早要弄出声响吵着阿娇安睡,便也都随了阿娇早睡晚起,因此此时虽然天光大亮,但阿娇的住处却还是安安静静。走过西厢房门口时,却听得里面有叽里咕噜悄声说话的声音。   锦延本来已经走至门口,又悄悄退回几步。西厢房的雕花窗半开着,阿宝身着中衣,正在靠窗的贵妃榻上练功,桑果则絮絮叨叨地收拾床铺。阿宝两手抓着足尖,上身伏低,额头紧贴着小腿,嘴里一边吭哧吭哧用力。   桑果皱眉撇嘴,嫌弃道:“眼下又没人逼你,你倒练给谁看呢?”   阿宝伏了许久,方慢慢起身,又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小巧的剪刀,靠在床头给自己剪手指甲,嘴里嗤笑道:“傻桑果,这便是众人皆醉我独醒,懂么?我又不是为了别人,我是为了自己强身健体。等我练到身轻如燕,足以飞檐走壁时便可以带你离开这个魔窟啦。”   桑果鄙夷道:“什么身轻如燕!倒像是身上没有骨头似的。”   阿宝叹息道:“可叹可叹,跟了我许多年,竟连‘柔若无骨’这个词儿也不知道。”   桑果自顾自发愁道:“若不是因为二小姐,只怕咱们两个都投好胎、二世为人了。再逃、再被捉,只怕下次姑爷便要将我们杀掉了,乖乖,上次他祭祖时,生生将那贼人的头砍掉……”说着,生生地打了个寒颤。   阿宝着恼,嘟嘴道:“那厮算你哪门子的姑爷!?”将手里的小剪刀往旁边一丢,转眼又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大些的剪刀,弯腰修剪脚趾甲。   日头已升得老高,阳光从雕花窗外斜照进去,将阿宝的五根脚趾映照得莹白剔透,她的小脚趾的指甲仅有米粒般大小,粉粉嫩嫩,端的是秀气可爱,她大约也比较偏爱欢自己的小脚趾,修剪完,仔细端详一番,伸嘴“啪”地亲了一口。   锦延觉得日头照在身上有些发热,正要转身走开,一只喜鹊飞来,停在窗前的一簇美人蕉上,晃了两晃,没站稳,惊叫了几声,慌忙又飞走了。   阿宝从窗内探头出来张望,与站在窗外的锦延四目相对。   阿宝慌忙扯了件衣裳披在身上,问:“你、你从几时起站在这里的?”   锦延把玩手中长剑,阴测测一笑,道:“从你说要飞檐走壁逃离这个魔窟开始。”   阿宝默默缩回窗内,将衣裳穿好,躺在床上,盖好被子,交代桑果道:“我若死了,你们不必为我难过——横竖我是咎由自取,一张嘴老是坏事。”   桑果并不搭茬,只问:“你适才与谁在说话?”见阿宝将自己才刚叠好的被子又打开盖在身上,便上前将被子一把抱走,重新叠好,放在阿宝够不着的地方,又劝道,“你今日且出去晒晒太阳,走动走动,不要老是闷在屋子里。”   阿宝又躺了躺,见锦延却不进来提剑杀她,不觉心中奇怪,爬起来,往窗外探头看了看,他早已不见了踪影。   将军府的花匠两口子一个哑巴,一个半傻,偏生出一个口齿伶俐、人见人爱的女孩儿小果子。今年方才九岁,却跟个人精似的,见人讲人话,见鬼讲鬼话。因时常跟她爹到府内的花园里玩耍,周府上上下下都认得她。柔安也对她喜爱有加,常常将她叫去说说话,赏她些吃食衣裳。   小果子新近结交了一个要好的伙伴,两个人一见如故,言语甚是相投。这一日,小果子从柔安处请安出来,去找她新伙伴阿宝玩耍。阿宝请她吃一把青枣,她便掏出新得来的鸡毛毽子请阿宝一起踢。   花园中有片湖,名曰镜湖。因深秋,湖边风大,此处便少有人来,比别处清净许多,阿宝便与小果子时常到湖边玩耍。两人踢了许久的毽子,阿宝总是比小果子踢得好又多,小果子心里便微微有些不服气。阿宝也不晓得让让她,一时忘情,又将人家的毽子踢到湖中去。湖边种了许多芦苇,毽子掉下去便再也看不见了,两人又不知水是深是浅,都不愿意下去捞。   小果子便红了眼圈,拉着阿宝的衣裳,道:“若是别的东西,我也不好意思叫你赔。只是这个毽子是昨儿我生日,我爹特意去外头买来给我的。我爹脾气不好,若是知道我才玩了一天就弄丢了,必定要打我一顿的。”   阿宝失笑道:“一个毽子而已,何至于生气?待下次我叫长安哥买来一堆,到时都送给你,可好?”   小果子本来心里就憋着一股气,见阿宝又说得轻巧,认定她要耍赖,越发不依不饶。阿宝眼见她要哭出来,便笑道:“你且等着,我给你缝一个便是。”   皇帝这两日犯了痰症,龙体欠安,锦延入宫陪皇帝说话。小太监将他引至寝宫门口,总管胡德胜正好由寝宫内出来,见着锦延,连忙摆手,示意他再等一等。   锦延正要说话,忽听寝宫内“砰”地一声,却是茶碗等瓷器摔落在地的声音。   锦延挑了挑眉,问胡德胜:“何事?”   两人是东海王府时起的老相识了,交情自然不比别人,胡德胜有事向来不瞒他,便左右看看,悄声道:“里头的是三王爷,还是老毛病。被皇上得知,叫来臭骂了一顿。”   锦延了然,点头不语。   又听皇帝咳嗽几声,喝骂道:“孽子!你给我滚下去!”   便见三皇子一身茶水淋漓,满面狼狈地从寝宫退出来。   锦延微微躬身行礼,口中讶道:“原来三王爷也在。”   皇帝在里面又发问:“二郎可来了?”   胡德胜连忙小跑入内禀道:“正在外头候着呢。”   又听皇帝道:“快叫二郎进来,他腿不好,莫叫他久立。”   三皇子暗中咬牙,掸掸衣袍上的茶叶,面上带笑,与锦延道:父皇正唤你呢,快些进去吧,适才都问你几遍了。”   锦延略点了点头,便转身入内。皇帝声音里便带着欢喜,道:“快赐座,上茶。”   三皇子冷哼了一声,满心忿恨,及至出了寝宫,被风一吹,才觉得稍稍好过了些。小太监问:“今日是否去给贵妃娘娘请安?”   三皇子冷冷睨他一眼,斥道:“你瞎了眼么!我这样样子如何去得?“随即转身,冲皇帝寝宫的方向冷哼道,“干脆将我贬了或杀了,让那叫周锦延做你的儿子不是更好?”   那小太监唬了一大跳,忙低声笑劝道:“这话可不敢乱说。王爷须小心隔墙有耳,被人听见,又是一场麻烦。”又问,“今日可是又受了气了?话说那周将军也不是什么好人……身为护国大将军,却镇日里走马观花、不务正业,皇上偏生倚重他,真是叫人想不通。对了,前两日倒是听着一桩秘闻……”说着,抬眼觑三皇子的脸色。   三皇子抬腿,一脚踢到他屁股上,喝道:“有屁快放!”   小太监便笑道:“听闻周将军新近十分宠爱一名女子……”   三皇子恍然道:“哦,我知道。是他府里的烧火丫头。容貌不见得十分美,又是个谎话连篇的骗人精。那双手倒也好,只可惜……”说着,闭目遥想,神情似是十分陶醉。   小太监暗中打了个啰嗦,强笑道:“咦?怎会是烧火丫头?听闻那女子是因严案获罪的莫九龄家的女儿呢。”   三皇子便点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道他为何会看上烧火的丫头,却原来是莫家的女儿……谁若与我有仇,我定当杀他家的男人,睡他家的女人。周锦延这么做,倒也无可厚非。”   小太监迟疑道:“只是听闻周将军对那女子简直像是自己眼珠子般宠爱呢。”   三皇子便笑道:“你知道的倒多,你躲在他家床底下看到的么?”   那小太监也笑道:“这话说来长了,柔华郡主的马车夫小毛儿喜欢吃酒,话又多——”   三皇子不耐烦听他絮絮叨叨,挥手打断他,笑道:“经你一说,我倒又想会会那个烧火的莫家丫头了。”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二十五)   锦延从宫中回来,换身衣裳,便去百兽园内给他的宝贝们喂食。柔安与阿娇在花园内笑看小果子踢毽子,小果子想来是经过一番苦练,将毽子踢得上下翻飞,有如一朵火红花朵,煞是好看。柔安与阿娇便不住地拍手喝彩。小果子是人来疯,人越多越起劲。   锦延也停下来略看了看,笑道:“毽子甚好。”   小果子便停下,得意道:“是阿宝姐姐送与我的。”   锦延笑笑,负手走了。   百兽园内的活物们一见锦延踱了进来,便晓得到了进食时辰了,于是能跑的都跑到他脚边撕扯他的裤脚,被关住的都纷纷嘶吼鸣叫。锦延一一安抚喂食,喂到最后,却唯独不见一只红腹雄锦鸡,那只雄鸡原本与雌鸡成双成对,形影不离,今日却不见踪影,仅一只雌鸡出来啄食小米粒。   锦延与看管百兽园的仆从最后在一簇矮竹丛找到那只雄鸡,一见有人靠近,那雄鸡吓得连忙钻进往竹丛深处,头钻进去了,屁股却露在外头。锦延看着怎么有些不对头,正在想到底是哪里不对时,看管的仆从惶惶然道:“这只锦鸡的尾巴从几日前身上少了许多尾羽,从那时起听见一点动静就吓得乱窜。小的怕有黄鼠狼,守了几夜,却并未逮着一只……”   锦延便问:“这几日,可有人进来过?”   仆从迟疑道:“并无外人进来……前几日阿宝姑娘倒是来过,不过她说是来寻一块掉落在这里的帕子,不过最后并没有找到,空手走了……”瞧锦延面色不善,忙又嗫嚅辩解道,“阿宝姑娘不是寻常的婢女下人,小的们并不敢阻拦她,再者她说来找寻帕子,小的倒不好不叫她进来……”   锦延笑笑,负手出去了。   阿宝今日练的是胡旋舞。她虽然学舞时已年纪不算小,但好在身条纤细柔软,学了几个月,也颇能转上几圈了。她今日身着宽摆长裙,长发跳得散落腰间,长袖举过头顶,旋转数周也不觉得累。正跳得忘情,忽听得众舞姬齐齐轻声低呼,一时收不住身子,三转两转,脚下又被人一绊,便跌倒到一个人的怀里。阿宝躺在那人的臂弯里,吓了一跳,想要跳起来,却因转了许久,只觉一阵目眩神迷而无力起身。   耳边听得香云鄙夷道:“看她装得多好!”   阿宝面色通红,气喘吁吁,想要将锦延推开,谁知转眼之间,自己的一把头发被他尽数攥在手里,一动弹,头皮就刺痛无比。   众舞姬眼见锦延忽然踱至此处,无不心中惊喜。却又见他将阿宝绊倒,将她头发抓在手里,都不解何意,痴痴呆呆地看他到底要作甚。   锦延一手攥住阿宝的一把长发,一边伸手从靴内掏出一把匕首,众舞姬受惊,方才还在妒忌阿宝能在锦延怀中躺上一躺,与锦延双目对上一对,现下便如惊弓之鸟,纷纷四散逃奔。   阿宝口中大呼小叫:“喂喂喂,你又要作甚?啊?你又要杀我!你有话好好说!有事好商量!要不然我就告诉我阿娇姐姐!我阿娇姐姐生平最恨动不动就动粗的武夫,我若告诉她,她定然要恨你——”   锦延哼道:“你‘惹祸精’这个名头果然名副其实,竟敢动我园子里的宝贝?当真是不知‘怕’字为何物的东西!”   阿宝略一思索,便晓得坏事了,于是一边护着头皮,一边避开他手中匕首,口中告饶:“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不过是几根野鸡尾巴上的毛儿而已!我赔你便是……话说回来,你几时才能给我发放月银——”   锦延咬牙笑道:“不过是野鸡的几根毛儿?那只野鸡比你的身价还要贵上许多!不过,我也不稀罕你的银子,就用你的头发来抵吧。”言罢,手起刀落,不过转眼之间,阿宝的一把齐腰长发被削落大半。   锦延将她的头发在手腕上绕两圈,吹吹匕首,复又塞到靴内。   阿宝伸手到背后探了一探,背后空空的,犹不相信,又摸了摸,才发觉头发仅及肩下寸许。   阿宝呆了呆,又看了看他手中抓着的一把头发,跺脚发狂似的哭喊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竟将我头发都削了去!你不是人!你不是人!周家小……我跟你拼命!”一头便往锦延身上撞过去,她终究忌惮他的匕首,那个“贼”字始终不敢说出口。   还未撞到锦延,脖子已被他伸手卡住。   阿宝只觉得呼吸不畅,两手便挥舞着去抓他的脸,可惜今日水袖太长,两只手被笼在里头,怎么也伸不出来。锦延目中冷冷杀意一闪而逝,手上微微用力,道:“我原说过,叫你不要得意忘形,莫要忘了自己身份!”   阿宝脸憋得通红,几乎要喘不上来气时,他方才松手,漠然看她一眼,扬长而去。   阿宝颓然倒地,大声咳嗽,脖子刚刚几乎要被他捏碎。不多时,柔安、阿娇与武姨母等人也闻讯赶来。武姨母见她一头乱发参差不齐地披在肩上,脖子上又有一道红紫淤痕,令人触目惊心,不禁慌道:“这是怎么说?这是怎么说?这两个人难不成前世也是仇人么?”   阿娇叹气教训道:“你还当自己是在从前,闯了祸爹爹也舍不得罚你么?再不长记性,总有一天,任谁保不住你这条小命!”   柔安此时便将阿宝半揽在怀中温言劝慰道:“莫要怕,他那是吓你呢,若是真的想要杀你,你早就没命了。只是,你下次还是少去招惹他那些宝贝。他这个人,向来冷面冷心,却唯独对园子里的那些个活物们宝贝的紧。你不知道,前些日子,他的一匹宝贝马儿生了病,他不眠不休,连太医院的太医也找了来,可惜最终还是没能救活,他因此发了好几日的脾气呢。”   柔安也是一派柔柔弱弱,虽身为将军府的夫人,却丝毫不摆架子,且说话向来柔声细语,使人心生亲切,如沐春风。   阿宝自来了将军府以后,心中对柔安很是倾慕,很想与她亲近,但苦于没有机会,眼下便将乱蓬蓬的脑袋拱在柔安怀里,两手环抱着柔安的腰不放,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   阿宝又在屋子里恹恹躺了两天。   转眼已到十月十八,晚间,阿娇在花园中设宴,派人来请阿宝,阿宝尚不知何事,在床上躺得头昏脑涨,便懵懵懂懂地爬起来洗把脸,跟了来人去了。及至到了花园内,远远看见凉亭中摆了一桌酒席,锦延赫然在座。   阿宝扭头便走,阿娇已候在门口,见阿宝两手空空地过来,便上前将她拉住,悄悄地将一样物事塞到她手里,嗔怪道:“就知道你对我的话不上心,幸好我给你准备好了。”又俯身对她轻声叮嘱,“莫要再使性子,今日须得听我的话!待会务必将这个送给他。”   阿宝看手里物事,却是一只小小的精致香包。不由得微微心惊,恐被人看到,忙紧紧攥住。   阿娇将阿宝拉到凉亭内,向锦延笑道,“她这两日心中后悔得不得了,只是不好意思说。恰好你生日,听说她也有礼要送你呢。”言罢,不住地打眼色给阿宝,又道,“哎呀,怎么寿面还不来?月明风晴,你们且陪我去看看。”自顾自领着众人退下,仅留下阿宝左右为难。   锦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喝下了。再看阿宝时,一边嘴角便微微上扬,隐有嘲弄意味。   阿宝手缩在袖中,不敢伸出来,眼角撇到阿娇走到远处还是不住地频频回首。阿宝长吸一口气,款款屈膝行礼,道:“祝将军年年有今朝,岁岁有今日。”   远处阿娇遥遥向这边点了点头头,面露笑意,似是赞许的模样。   锦延似笑非笑地问:“礼呢?”   阿宝摇了摇头,道:“没有。”   锦延倒似是吃了一惊,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目光随即停留在她笼在袖中的手,问:“你手里的是什么?”   阿宝将布袋往袖中塞了塞,道:“这都是阿娇姐姐的主意,她大约是担心我将来难保小命,难免操心了些——我与你相看两相厌,前日才剪了我的头发去,害得我都没脸见人,我才不会为你准备寿礼什么的,只是我若不来,她又会生气。”言罢,长长的叹了口气。   锦延气得笑了,道:“你不怕我待会儿就与阿娇说么。”   阿宝道:“你才不会舍得让阿娇难过,所以我断定你不会说。”微微歪了歪头,又笑道,“可巧我的生日在年底,还没过呢。我既不送你,你也不用给我准备了,这下咱们就扯平了。你也不必耿耿于怀了。”   锦延不由得摇头苦笑,随即面露嫌恶之色,道:“哪里巧了?你走吧!没事莫要再在我面前晃。”   阿宝转身要走,阿娇手捧一碗寿面过来,笑问阿宝:“你没有又淘气吧?”   阿宝道:“我刚刚跟将军说年底是我的生日,将军听后,说了一句‘你走吧’,我这就走啦。”   阿娇便拉着锦延袖子娇嗔道:“人家阿宝一心悔过,巴巴地过来给你送礼,你若是不再生气了,也要回送一样才好呢。当然,若你心中还是生气,那当我没说过。”言罢,似笑似嗔地拿眼去看锦延。   锦延揉揉眉心,蹙眉道:“她——”   阿宝忙摆手道:“我知道将军还在生我的气,即便是不回礼,我也不会生气。姐姐你莫要强人所难。”   阿娇便嘟了嘴,目光盈盈,泫然欲泣。   锦延面色变了几变,似是极力忍耐,半响,从手腕上取下一串沉香手串,一语不发地递给阿宝。阿宝吐吐舌头,伸手接过,将手串绕了两圈套在手腕上,蹦蹦跳跳地走了。   新皇登基,扶桑国的亲王亲率使团来贺。使团漂洋过海,历尽千辛万苦,走了数月才抵达京城。   皇帝为表重视,便派三皇子携礼部尚书一同款待使臣。   京城人富足,便是来往走卒贩夫等庶民,面上也都是一片平和知足之态。时值十一月,京城中又有各色菊花遍开,扶桑使臣们惊叹于中土风情,见此美景,便又纷纷赞叹称羡不已。三皇子便笑道:“这些算什么?咱们护国大将军府的花园内的菊花才好呢,非但有菊花,而且有美人。”   扶桑国的清水亲王咧嘴笑道:“有美人好。有美人好。”   使团中有个稍会武艺的使臣也道:“数月前铲除我国许多叛乱的浪人的便是那位周将军。便是远在我们扶桑,周将军的威名也是如雷贯耳,因此我等练武之人无不仰慕有加。只是听闻周将军已然不问朝中事,轻易不见人,若是能得以一见,倒是不枉此行。”   三皇子咬牙笑道:“定会让你如愿以偿。”   三皇子次日便上了奏折一道,称扶桑的使臣们久闻护国大将军威名,欲一睹周将军本尊风采,又恰逢周将军二十五岁生辰,使臣们欲前往将军府贺寿云云。”   皇帝阅毕,大笔一挥:“准。”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二十六)   鸳鸯楼的牡丹又大发脾气,将屋子里的瓶子瓷碗等能发出响声的物事都摔到地上去了,鸳鸯姐姐闻讯赶来相劝:“虽说周将军已数月不曾光顾咱们这里了,但与你好歹总是有几分情面在的。他此番特特交代不用你过去,想来是为了姑娘你好。”   牡丹哭喊道:“他如今竟是连见也不愿见到我了。我偏要去!我偏要在他面前晃!”   鸳鸯姐姐无奈道:“若是将他惹怒,却不是好玩的。”   牡丹满面泪痕:“若是不叫我去,我即刻便撞死在这里——”   鸳鸯姐姐始终心疼牡丹,不忍见她憔悴,便将牡丹混入一堆姑娘中,送入将军府。   牡丹还是第一次来将军府。因时辰还早,众姑娘们便被请入一处花厅候着。牡丹悄悄避了人,只身一人闪入花园内,期冀能于无人处与锦延偶遇。如此三转两转,便迷了路,她不愿去问人,便刻意避开过往仆从婢女,横竖时辰还早,她便慢慢地在花园内慢慢游荡了起来。不知走了多久,却见前面一处花圃中有一群女子或坐或站,当中一个大约二十多岁的华服女子正手持剪刀在修剪花枝,她身后的婢女则各自说笑玩耍。   牡丹隐隐约约地猜出那华服女子是谁,不由得想看清她的容貌,痴痴地往前又走了两步。   有一个眼尖的婢女看到她,喝问道:“何人?”   牡丹惊醒,便停住脚步,呐呐道:”奴家是鸳鸯楼的牡丹,因将军府内的宴会才奉命而来……”   柔安放下剪刀,向身边的一个妇人低笑道:“是了,我听说今日有扶桑使臣要来,三王爷又说‘须有美人作陪才好’,因此他便叫了许多人来作陪。你去问问她可是迷了路,叫个人送她回去便是。”   那妇人却趋步至柔安面前,以手遮嘴,低声道:“这个牡丹在外面大大的有名,外头风传迷住我们将军数月的青楼女子便是她……”   柔安笑了笑,想要看看这大名鼎鼎的牡丹到底是何等美丽,待向前两步,目光与牡丹相对之时,两个人同时看清了对面那人同样生于右眉间朱红色的痣与胎记。二人俱是怔了一怔。   将军府向来清净,忽然一日有宴会,便是连阿宝也听桑果说了。她原本因为被众舞姬看了笑话,又被剪了头发,便不愿再回去练舞。听闻有宴会,便跌足道:“怎么没人来叫我?那群没良心的坏女人,竟然不来叫我!”   桑果叹气道:“你当真是做舞姬做上了瘾么?你便是不管自己的名声,也要想想二小姐才是。”   阿宝一边忙忙地收拾包裹,一边悄声与桑果道:“你将自己的包裹也收拾下。我得回去找师父想想办法。你今日哪里也别去,只跟在我的后头等我的消息,若是运气好,今日能离开将军府也未可知。”   桑果听得不明不白,急忙拉扯阿宝道:“我却不明白,即便让你去献舞,咱们如何能离开这里?咱们眼下在这里不是好好的吗?凡事有二小姐看顾咱们,总比出去提心吊胆地强。”   阿宝急道:“阿娇是那厮心爱的娇夫人,自然一辈子跟着那厮。只是我这样算什么呢?难道一辈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做他家的舞姬吗?再者,阿娇的心思我越来越猜不透了,我如今倒有些害怕她。”   桑果转而愤愤道:“咱们两个当初正是为了打探二小姐的消息才落到这个地步的。她如今在将军府可说是说一不二,却从来不为我们说句话。若是她肯求情,你也不至于沦落到做了周府的舞姬。”   阿宝道:“罢罢罢,莫要再说了,当初抄家之时,仅我们两个逃出来,阿娇因此受了好些苦,我本来对她不起。她便是心内生气赌气也在所难免。”   月娥及一众舞姬早已装扮停当,且个个喜气洋洋。见阿宝跑来,月娥却作难道:“你跟我学了这两个月,也算是小有所成,但若是为贵客献舞,却终归差了些,今日若是出了差错,你我便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乖阿宝,你且回去好好练习,待下次有机会,师父定会让你上场。   阿宝心凉了半截。   那边厢,香云又讥笑道:“若想攀附贵人,向你姐姐娇夫人学岂不是更快?”   三皇子率众使臣至将军府,今日连太子也兴致颇高,竟然也驾临将军府。锦延亲往门口迎接,随即率众人至花园内赏菊,酒席就摆在花园内,众使臣身边各有美人相伴,因此个个兴高采烈。不一时,又有舞姬献舞,使臣们已然喝得半醉,与身边美人们嬉闹调笑,忘乎所以。更有三两个使臣离席与献舞的舞姬们跳到一处,惹得哄笑阵阵,倒是一副宾主尽欢的画面。   整个酒席上,仅剩三皇子与锦延及太子还算清醒,太子喝着酒,不时地与锦延说笑两句,清水却是不住地拿眼去觑锦延身后的牡丹,觑一眼,便忙忙垂首喝一大口酒,待壮了胆子,便又觑上一觑。   牡丹跪坐在锦延身后,原本害怕锦延会发怒,但他看见她来,只微微怔了一怔,说了一句:“你来了。”便再没有与她说话。牡丹心中恍惚,想起这几个月为他憔悴,为他心伤,见他今日一身锦袍,丰神雅淡依然,不禁又爱又恨,心中翻滚煎熬不已。   三皇子冷眼看太子与锦延笑语晏晏,槽牙都咬得发酸。清水还在对着牡丹觑个不住。三皇子忽地笑道:“你看的这个美人还不算什么,他还藏着一个,比这个也不算差,却更活泼有趣。”随即将身边的一个美人推开,遥向锦延笑道,“听闻将军近日甚是宠爱一名姓莫的美人儿,不如今日唤出来与我们一见如何?”他口中说出“将军”这二字时,牙齿不禁又咬了一咬。   清水被瞧破了心事,本来面上红了一红,此时便借着酒劲,也眼巴巴地看向锦延。太子见清水神情,不觉好笑,遂也向锦延笑道:“二郎不妨唤出一见,若是觉得吃亏,日后我再赔你二十个绝色的。”   富贵人家的舞姬,互相转借赠送极为寻常,太子又向来与锦延亲厚,故而有此一说。   锦延饮下一杯酒,面上似笑非笑,向三皇子道:“三王爷消息倒灵通。”沉吟半响,遂便转身唤来长平,道,“唤阿宝出来。”   阿宝眼见众舞姬欢天喜地走了,不由得失望透顶,远远地听着花园中传来的丝竹管弦之音,叹了一回气,发了一回呆,正对着镜湖顾影自怜,忽见长平疾步找来,道:“叫我好找,将军唤你过去。”   阿宝又惊又喜,忙问:“可是叫我出去献舞?”   长平面有不忍,眼睛看向别处,道:“这……我也不甚清楚。”   阿宝不用人催,赶紧收拾装扮,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花园之中。   锦延正坐在主位上,面上有淡淡笑意,见阿宝过来,随即向她招手,柔声唤道:“过来。”   阿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阿宝待一身鸡皮疙瘩消退后,才慢慢磨蹭到他身边。却见到他身旁跪坐着的牡丹,牡丹一身盛装,双眼盛满了怨毒不忿,正恶狠狠地盯着她。   阿宝跪坐在锦延身畔,为锦延斟满一杯酒,也含笑问道:“不知将军有何吩咐?”   锦延指指三皇子,道:“你且代我去为三王爷斟酒。”   阿宝笑答了一声“是”。怕锦延发觉自己满面喜色,忙忙垂首转身去了。   三皇子见阿宝过来,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笑问:“你可还记得我?”   阿宝在他身旁跪坐好,略打量了他一番,又想了想,猛地两手一拍,笑道:“你是三姨兄?!”   三皇子点头笑道:“正是。”   阿宝笑到:“原来你是三王爷。”便提壶斟酒,但又发觉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双手看,想起那日他也是捉着自己的双手嗅个不住,只觉得一阵恶寒,暗中抖了一抖。   清水满心期待,盼望能见着个绝色倾城的美人儿,谁知一见,这个传说中的美人儿姿色倒也算得上美貌,只是鼻尖上却长着几粒雀斑。长着雀斑的美人儿却是不多见,心内觉得有趣,便对阿宝也是看了又看。   三皇子目光由阿宝的手上收回,啜了一口酒,笑道:“好久不见了。”   阿宝也垂首娇笑道:“是。”   三皇子又笑道:“上次委实不知道你要逃跑,否则我就助你一臂之力了。”   阿宝便有些不好意思,扭捏道:“唉,此事说来话长……奴家本姓莫,爹爹因他而死,虽然为他所宠爱,但心中始终耿耿于怀,因此才伺机逃跑,却不想因为三王爷你通风报信,结果还未出城门便又被捉住,倒吃了不少苦头。”   三皇子哂笑,放下酒杯,便要来拉阿宝的手,抬头却见锦延正似笑非笑地看向这里,只得强忍了,俯身向阿宝耳边道:“整日与杀父仇人耳鬓厮磨,倒难为了你……你既不喜那厮,不如跟了我如何?”   阿宝沉吟,半响问:“你说话当真?”   三皇子道:“比黄金还真。”见她似乎对自己也有几分意思的样子,便再也按捺不住,伸手便将阿宝的双手拉到自己腿上,上下摩挲个不住。   阿宝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由得要作呕,心道少不得要忍忍了。   阿宝正在左右为难,忽见锦延又对她招手道:“过来斟酒。”   阿宝只觉得如蒙大赦,又夹杂着有些许恼怒与失望,于是默默挣开三皇子的手,又躬身挪到锦延身旁。   牡丹却不知何时跪坐到了太子身旁。太子见惯了各种美人,见着牡丹也只觉得平常,牡丹却是刻意大声说笑,似是能伺候太子,心中无限欢喜。太子早看到牡丹看向锦延时的神色,觉得她有些可怜,便放下架子,笑问:“酒饮得多了,须得出去发散发散,姑娘可愿陪我到花园中转转?”   牡丹看看锦延,他满面含笑,向阿宝招手,竟是看也不看自己。   牡丹便伸手扶了太子,笑道:“荣幸之至。”   锦延笑睨阿宝:“刚才见你与他倒是相见甚欢的样子,我可有打搅了你们?”   阿宝面无表情:“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叫我过来?”   锦延笑笑:“哦?看来我真对你不住,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赔罪可好?”   阿宝呆傻片刻,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迟疑道:“你长话短说。”   锦延俯身对着她的耳朵,轻声道:“且说从前江湖中有个大盗——”   他嘴里呼出的热气烫着她的耳朵,她忙伸手去抵他的胸膛,将他推开一些,口中嫌弃道:“你离得远些好好说。”   锦延却又俯身上前,向她耳语道:“我说的这些话,却不能被人听见。”   两人推搡间,阿宝面红耳赤,锦延嬉皮笑脸,这些举动叫旁人看来,竟是暧昧非常。   阿宝强忍着,听锦延在耳边继续道:“这个大盗手段了得,专门去朝中高官亦或一方首富的府里行窃。这一日,他潜入京城中一位富贵公子府中,熟门熟路地摸到书房,又熟门熟路找到书房中主人家通常存放宝贝的所在……那大盗在这个极为隐秘的所在翻找出许多精致上等的楠木盒,他心中狂喜不已,也来不及一一打开查看,一股脑地兜起来逃窜了。待那大盗逃窜至一个安全之所,便迫不及待地打开这些楠木盒——你猜,那大盗后来怎样了?”   阿宝顾不得他对着自己耳朵吹了半天热气,忙追问:“后来怎样了?”   锦延微微笑:“我知道你忙得很,你且去忙吧。”   阿宝急得去拉他的袖子,道:“我错了,我并不忙。”   锦延微眯双眼,俯身道:“打开楠木盒后,那大盗饶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也吓得心寒胆战——”   阿宝急得头上冒烟:“到底是什么?”   锦延笑笑,又接着道:“那盒中摆放的竟是许多女子的纤纤玉手。那些玉手有的年月久远,已然干枯;有的还新鲜的很,看上去像是刚从某个女子身上砍下的一般。”   阿宝生生地打了个寒颤,将自己的双手使劲地往袖中缩了缩,轻声问:“再后来呢?”   锦延嗤笑了声,道:“再后来,那大盗恼怒不已,一趟功夫白费不说,还受了一惊,险些儿吓死,一怒之下,又原路返回,将那些盒子偷偷丢回富贵公子的府中,那许多女子的玉手七零八散地丢了一地。也正是从那时开始,那富贵公子的嗜好便被许多人所知晓——原来那富贵公子爱貌美女子,但更爱的却是美貌女子的玉手,一朝对那女子腻烦了,便会砍下那女子的双手赏玩——”   阿宝脸白手颤:“被他砍下双手的女子定然也活不成了,那富贵公子草芥人命,难道没有人去官府告他么?”   锦延嗤嗤笑了几声,道:“耽误了你许久,你的老熟人大约等急了,你快些过去吧。”   那边三皇子果然独自喝着闷酒,不时转头看向这里。   阿宝身上冷汗阵阵,喃喃问:“你为何要说与我听?你为何要说与我听?”   锦延方冷笑道:“若你是不情不愿,我大约就会任你施展手段,再顺手推舟将你送与某人,你若命好,说不定便可逃脱亦或成为某人的爱妾。坏就坏在你过来时竟是迫不及待,见到你的老熟人时又是满面喜色,你既然这么想急切离开这里……那么,我便很想看看你再去勾引他时是什么神情了——不过,你且放心,若是他开口向我讨人,我虽不舍,但定会成全你们。”   阿宝心内骂了一声娘,蓦地起身就走。走了两步,又踅身返回,对着他一字一顿:“周锦延,你不是人!”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二十七)   三皇子见阿宝过来,不耐烦道:“怎地还与他说笑这许多时候?”   阿宝含笑道:“将军命人家献舞呢,人家不情愿,与他讨价还价了半日。”言罢,垂首看自己平放于腿上的双手,肤色莹白,十指尖尖。这些时日,掌心的茧子早已消去,便是再谦虚,这手也可以称得上是一双很不赖的手。   三皇子笑道:“哦,我倒不知,你竟是如此多才多艺。”   阿宝娇笑:“唉,真要命,还要上去献舞——若是人家跳得不好,你可不能笑话人家。”   酒席正酣,乐声嘈杂,使臣们同众美人于花间乱舞,舞姬们的舞早已被搅得乱了章法。   阿宝起身,甩动双袖,扭着腰身,舞入众人之中。   锦延单手支颐,另一只手擎着酒盅,却迟迟不饮,目光随她转动,且看她会有何举动。   阿宝已有数日未曾好好练习,今日一跳,便觉得手脚腰身硬了很多。香云正与一个使臣拉扯扭跳,见阿宝竟不请自来,且还敢跑到场中献舞——即便是拍马屁,她的舞也不能说好,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三扭两扭,扭到阿宝身旁,冷不丁往阿宝脚面上狠狠一踩。   阿宝“哎呦”一声,吃痛不已,踉跄几步,好巧不巧,堪堪摔倒在了清水亲王的腿旁。   清水忙将她拉起,操一口僵硬汉话问:“你没事吧?”   阿宝口中不住地吸气,苦着脸道:“奴家已经动弹不了了,可否容奴家在此小憩片刻?”   清水笑道:“当然当然。”   阿宝娇羞道:“多谢。”便斟满一杯酒,送至清水唇边,也不说话,只拿一双如秋水寒星般的眼睛含笑看他。   清水受宠若惊,慌忙张口,就着她的手饮下一盅酒,酒一入喉,清水更醉了,晕晕乎乎地问她:“你……如此举动,不怕周将军生气么?”   阿宝摇头,做楚楚可怜状,轻声道:“他大小老婆一堆,我这样的女子,他府中多得是。奴家整日里还要被他的大小老婆们欺负……而且、而且奴家也不喜欢他。奴家、奴家喜欢的是大人这般稳重年长的男子。”言罢,又含羞垂首,两手不住地绞着自己的衣襟。   清水僵了一僵,道:“我家中大小老婆也有好几个。”   阿宝又作为难状,思虑半响,似是下了一个甚为艰难的决断,道:“横竖奴家听不懂她们的话,她们想来也听不懂奴家的话,如此,便是想吵也吵不起来,应是不打紧。”   清水笑道:“你这女孩儿说话倒是大胆有趣。我若向将军讨要,你可愿意跟我回扶桑,做我的侍妾?”   阿宝红了红脸,轻声道:“好。”   三皇子在清水旁边,将他二人的言谈举动全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此时不由得脸色铁青,冷笑连连;锦延则放下酒盅,不停地揉眉心。   清水爱怜地对阿宝左看右看,又抬手为阿宝理了理歪掉的发髻,谁知三理两理,竟从她脑袋上掉下一团假髻来。   阿宝忙伸了脖子扭头去看。   清水颇为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阿宝忙笑道:“那是假髻,奴家头发前两日被一个哈巴狗儿抓了几下,把奴家的头发给抓脏了,奴家一气之下便拿剪刀将头发剪了……如此只得拿了假髻装饰……”   清水摇头:“我是问你,你脖子上的是什么?”   原来阿宝扭头之间,脖子上的那抹紫红淤痕却落入了清水的眼中。   阿宝来时匆忙,虽戴了假髻,却忘记将脖子上的淤痕遮掩掉,此刻后悔不已,眼睛一转,正要答说是被将军老婆卡着脖子欺辱所致,却听见一人代她答道:“昨晚与她床榻嬉戏之间,不意动作粗鲁了些。”   阿宝猛地抬头,对锦延怒目而视。锦延却毫不在意,对她嗤嗤笑了几声。   清水面色讪讪,往旁边闪了闪,冷冷地道:“你这女孩儿,好生不懂事,我原以为你是天真烂漫,性子活泼了些,却不料竟是水性杨花之人……倒叫我差点闹出好大的笑话,将军既然还算宠爱于你,你便不应该生出二心,快快回到你夫主那里去吧!”   阿宝白费了许多心思,白说了许多肉麻的话,竟只换来一句“水性杨花”,不由得心灰意懒,再也鼓不起劲头,只得有气无力、垂头丧气地坐回到锦延身旁。   锦延睨她道:“转眼又勾上一个,当真令人大开眼界。啧啧啧,我倒小看了你,以你的本事,便是独自一人被丢到荒野大漠之中,想来你也定能靠一己之力存活下来。”   阿宝苦笑:“只可惜遇见了你。”又恨恨地问,“这回又是为何?”   锦延笑叹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无论如何也见不得你顺心遂意,因此只得再次坏你好事。”   阿宝端起将他面前酒盅,一饮而尽,长长地叹了口气。   锦延看她满脸不在乎地拿自己的酒盅饮酒,沉声斥道:“你好大胆子!”顿了顿,又指着陪酒的众青楼女子,向阿宝嗤道,“阿宝可是想学她们?我忘了,阿宝也曾在鸳鸯楼里混过几日,想来对这些手段也略知一二?”   鸳鸯楼内叫来的姑娘们初初还端着架子,此刻已公然与使臣们调笑嬉闹,搂搂抱抱,更有大胆女子以口哺酒,其状令旁观之人无不面红心跳。   阿宝烦闷不已,对他翻翻白眼,道:“何止一二?本小姐精通着呢。”随即也乜斜他一眼,嘻嘻笑了两声,点头道,“我晓得了,你定是对本小姐爱慕不已,心里拈酸吃醋,因此看不得本小姐我跟了别人。只可惜,你这样的男子本小姐见得多了,本小姐却是看你不上。”言罢,将锦延的酒盅放回到他面前去,拎起酒壶,对着壶嘴灌下满满一大口酒。   不防锦延忽然俯身,双唇覆上她的嘴唇,以舌尖拨开她的双唇,从她口中啜了一小口酒去,再含笑问她:“这个,想必你也见得多了?”   周围人哄笑,拍掌叫好。阿宝傻了眼,瞬间便红了双眼,一口酒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半响方慢慢抬手用袖子狠狠地擦嘴唇,不过几下,便将嘴唇擦得通红。   锦延眯着眼冷冷地看着她,微微动了怒气,低喝:“住手!”   阿宝口中道:“我从前养过一条叭儿狗,它圆滚滚胖乎乎地甚是可爱,但也有一条不好,就是老是喜欢从我的嘴里抢东西吃,我嫌它脏,便将它送了人。今日不知为何,却叫我想起我那条叭儿狗来了。”口中说着话,手却没停下,嘴唇已被擦得红肿。   锦延动怒,一把捏住她的手腕,稍稍用力,阿宝再也受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随手抄起酒壶往他身上砸去,酒壶被他接住,但酒水却洒落他满身。阿宝便闭了眼,缩了脖子,等他再如往常一般伸手从靴内摸出匕首来,谁料他只冷冷一笑,拍了拍她的脸颊道:“你像是醉了,下去吧。”   阿宝被叉出去时犹自哭嚎:“登徒子,看我不去告诉我阿娇姐——”   这等丢脸的事情,阿宝便是被打死也不愿意告诉别人。   阿宝又窝在自己的屋子里悄悄睡了两日。冷眼看阿娇像是对那日宴会之事并不知情,仆从婢女等对自己言行与往常并无二致,这才放了心,开始出来走动。她原本高瞻远瞩愿意去做舞姬,便是为了能有一日遇着前日那样的机会,只是心思被锦延看破,三番两次被坏事,终于晓得此路不通,心中又着实厌恶香云等人,便不再去练舞了。好在有阿娇,谁也未曾来找过她麻烦。   阿宝既不去练舞,每日里的时间便多了许多,从早到晚,便独自一人在花园内发发呆,叹叹气。每每遇着长安,出于习惯,想上前去诉一番苦,便又想起这一阵子委实没有可以称得上为委屈的委屈,而心中真正的烦恼,却又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这一段时日,便是与长安也无甚话好说了。   这一日,锦延早起练剑,一套剑法练完回来,阿娇还是未起身,倒是阿宝住的西厢房的雕花窗已经半开,从窗内飘出一股烤红薯的香甜味儿,阿宝与桑果两人正在唧唧哝哝说话。锦延提剑慢慢踱至西厢房窗外。果然,阿宝正坐在榻上,拥着被子吃烤红薯。此时像是还未梳头洗脸的样子,一把短头发挽成个小小的丸子,顶在头顶。   桑果正斜着身子坐在阿宝脚旁做针线,不知为何忧愁,嘴里长叹一口气,道:“……他进出总从咱们门前经过,好生叫人害怕。天长日久,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阿宝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的是:“你当我没与阿娇说过么?我也晓得不好长久地住在这藏娇楼里,我已趁着她高兴时说过两回了,但她却是一味装糊涂,要么根本不答茬,你叫我有什么办法?也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桑果欣慰道:“好小姐,你总算是懂事了。”忽然又双目圆睁,“你怎么好跟着那些糊涂人一起称呼二小姐的住处为‘藏娇楼’?!若是被二小姐知道,只怕又要生气!”   阿宝道:“我觉着人家说的没错,明明就是藏娇楼嘛,唔……应是‘藏娇院’才对。”顿了一顿,又道,“话说镜湖边上那处小院子就不错,虽说破旧了些,但却清净得很,寻常也没有人去,妙的是屋后还有一片竹林。待哪日阿娇不注意,我偷偷收拾了包裹,再悄悄地搬过去,她总不能叫人去将我绑回来。”   桑果问:“你去了,我也要去么?”   阿宝翻了个白眼,道:“那是自然!我到哪里,你也要跟到哪里去!你要做个忠仆,万万不可变节!”又拍了拍手,推桑果道,“你今日烤的红薯倒好吃,再去给我烤几只栗子来吃。”   桑果睨她一眼,道:“你整日无事,却顶会变着花样吃这吃那,倒要叫我在灶房中看脸色、赔小心。”   见阿宝便嘟着嘴不说话,桑果忙又哄道:“莫生气莫生气,我自有办法对付灶房里的厨子,不管什么东西,总是能讨来的。”   阿宝来了劲,问:“哦,什么法子?你倒说给我听听。”   桑果扭扭捏捏道:“我说的那个厨子姓许,在家里弟兄四个,他是老幺,在灶房里人称许老四……”说到这里,便微微红了脸,飞快地抬头看了阿宝一眼,道,“我若想要什么东西,只管跟在他身后不住地叫‘四哥、四哥、四哥’,他烦不过,便会说‘自己去取,自己去取,自己去取’,我便自己去取啦。”   阿宝哈哈笑道:“好样的,不愧是我莫阿宝的关门弟子。你快去叫你的四哥给我烤些栗子来吃。”随即又从针线筐里找出剪刀剪脚趾甲。   锦延暗自闷笑两声,拎着剑走了两步,想想,又退回来,鬼使神差地跨进西厢房的门内。   桑果猛一抬头看见锦延,不由得浑身抖如筛糠,开始“呃——”地打嗝。阿宝忙用被子将自己裹紧,仅露了一个脑袋出来,喝问:“你、你快出去!你怎好进我的屋子?”   “哦,我倒不知,我的府中,竟然还有我不能进的屋子。”锦延说着,长腿一跨,便坐到了阿宝的床沿上,向桑果道,“你出去,不叫不许回来。”   阿宝急的大喊:“桑果你莫走!桑果你留下!”   桑果生平最怕的人便是锦延,此时根本说不出话,仅能看见两个血淋淋的人头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只得一边打着嗝,一边顺着墙慢慢溜到门口去了。   阿宝咬牙发恨道:“好你个忠仆——”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二十八)   锦延将剑放在榻上,冷哼一声,道:“背后敢编排我,你好大胆子。”   阿宝缩在墙角,软绵绵地威胁道:“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样叫我阿娇姐知道了总是不好。你快些走开,我便不去告密。否则,哼哼。”   锦延忽然笑道:“你还戴着我的手串?”   阿宝本不爱这些首饰,觉得累赘,从锦延那里得来这沉香木手串后,起初也只是塞到枕头底下,但那手串醇香延绵不绝,味儿怪好闻的。她觉得若是不戴上,那手串无辜,未免可怜,便又重新找出来戴着。如今听锦延一问,不由得一怔,道:“既然给了我,自然就是我的了。我自己的东西,我如何戴不得?”   锦延又笑了笑,将手伸到她面前,道:“给我的指甲也剪一剪。”   阿宝恼怒:“你家奴仆成百上千,为何要让我做这等事情?”   锦延道:“因为我家不养白吃白喝的奴仆。”   阿宝歪着头略想了想,笑道:“好吧。”从被子里伸出两只手,露出腕上的手串,饶是她脸皮厚,还是红了红脸。她眼珠转了转,在针线筐中挑了一把剪刀,上前拽过锦延的手就要下剪刀。谁料剪刀却被锦延一把抽走,扔到一旁,阿宝一惊,忙抬头看他。   锦延嗤笑道:“好大胆子!竟敢用你剪脚指甲的剪刀来剪我的手。”   阿宝原本是成心的,闻言面不改色,只吐了吐舌头,笑道:“看错了,看错了。”便又不慌不忙地换了一把自己往常用来剪手指甲的小剪刀。   阿宝拉过锦延的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圆润,唯独掌心有一排硬硬的茧子。阿宝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却发现他正定定地看着自己,便急忙垂下头,拉起他的一根指头就剪,耳朵连带着脖颈便慢慢地红成一片。   或许是这屋子里烤红薯的香甜味儿太好闻,亦或许是难得安静下来的阿宝显得不那么可恶,锦延觉得稍稍有些恍惚,就在他恍惚的这一瞬间,阿宝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把小剪刀狠狠地往他的心口处扎去。   电光火石之间,锦延抬手,生生用手掌挡住了剪刀,剪刀失了准头,但还是扎破他手指皮肉,鲜血便一滴一滴地滴到阿宝的被子上。   阿宝持着剪刀的手腕被他顺势擒住,微微一用力,剪刀随即掉落。   锦延冷笑,目露杀意,一把卡住阿宝的脖子,哑笑道:“你好大胆子!”擒住她手腕的手掌稍稍用力,便听得“咔嚓”一声脆响,阿宝手腕的骨头已是断了。   阿宝一声惨呼,眼泪还未出来,额头上便已冒出豆大的汗珠,仅发出一声惨呼,喉咙便被扣住,再也发不出声响,那只好的手无力地试图去推开锦延,手腕上绕了两圈的沉香手串恰好伸到锦延面前,锦延本要痛下杀手,待闻着手串的香味,不觉愣了一愣,卡住阿宝喉咙的手便微微松了松。阿娇等人恰好赶到。   桑果本未敢走远,听到阿宝一声厉叫,忙哭着去叫阿娇等人。阿娇刚刚起身,闻言吓得魂飞魄散,忙率武姨母等人赶到。   阿宝躺在榻上毫无声息,不知是死是活。锦延周身冒着寒气,手掌兀自滴着鲜血,地上横着他的剑,床上则是带血的剪刀。   阿娇慌得忙捂着胸口,命人去请大夫。桑果也不知道这二人在盏茶工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心中懊恼悔恨,只管抱着阿宝涕泪交加,武姨母也在一旁垂泪不住。   大夫到后,先为锦延将伤口包扎好,再去看阿宝。阿娇等人赶来的快,锦延尚未及下死手,因此并无性命之忧,却已然晕过去又疼醒数次,浑身衣裳皆被冷汗打湿。阿娇见他二人情形,心中也明白了大约七八分,此时见她醒来,便哭道:“你个死丫头!你到底要犯傻作死作到何时!”   阿宝面色灰白,抬眼看看满屋子的人,笑笑,哑声道:“你放心。我这是最后一次犯傻啦……以后再也不会啦!”   阿娇又哭道:“知道我们莫家就你一个有骨气!我们都是软骨头的人!你是在打我的脸么!你若伤着他……你若叫他伤着,却叫我……却叫我如何是好!你非要我无一日安宁么?”   大夫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便忙忙地为阿宝敷药、上夹板,忙完后,连汗也不敢擦,拎着药箱急急退出去了。   锦延踱到门外,抬头看了看天,微微有些阴。还是那只傻喜鹊,又飞来停在西厢房窗前的那簇已然凋萎的美人蕉上,晃了两晃,总是站不稳,忙惊叫着飞走了。   锦延转身欲走,却听到阿宝说话的声音,她大约是在安慰阿娇。她说的是:“莫要哭啦……你的夫君,他是个英雄。”   顿了一顿,又道:“美人爱英雄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戏文里都是这么说的,你不要再东想西想啦。”   阿娇似是怔了片刻,疑疑惑惑地问:“你既如此想,那为何还要做这样的事?”   阿宝答的是:“可是你要知道,咱们爹爹母亲皆是因他而死……他们死了,我不能只说一句‘哦,是么,那也只好如此了’,从此便装作无事一般。爹爹没能生出儿子,阿珠姐早已逃的不知去向,你又是他的娇夫人……这个仇,便只有我这个从小儿被当做儿子养的人来报上一报……我心里早知道,我是杀不到他的,只怕还要连自己的小命也搭上,只是,若不这样,叫我怎么心安?叫我死后怎么去向爹爹交代?如今我已经尽了力,不管将来是被打被杀被卖,我都不会后悔……我与桑果本可远走高飞,但总是放你不下,四处打探你的消息,以致落到这个地步,因此,即便对你,我也是无愧于心啦。”   武姨母恸哭。阿娇深受震动,半响方颤着嗓子道:“从前却是我误会你了,只道你是个硬心肠、没良心的人……原来是我错了。”顿了顿,又哭道,“说来说去,都怪爹爹一人,若不是他,我们好好的一家子即便清贫度日,又怎会落到这个地步?”   阿宝喘口气,又叹口气:“若论起来,爹爹也是无奈,他身为严尚书的部下,彼时严尚书权势滔天,爹爹若是不听从依附于他,别说出路,只怕连活路也没有;而爹爹即便不为他所用,严尚书自然还能找到害那人爹爹的法子。倒是那人的爹爹,看不清形势,一心想要扳倒严尚书。他也不想想:皇帝带着头糊涂,就算杀了严尚书的头又能如何?他既与严尚书这等人为敌,便该隐秘行事,却又偏偏被人察觉告了密……他又无自保之力,只能连累满门被抄。咱们的爹爹若有七分错,那那人的爹爹便有三分错——”   随即便是她嘴被捂住的唔唔之声,阿娇颤着声儿斥道:“你才活过来便又要胡言乱语了么!你这胡言乱语的毛病要到何时才能改改——”   阿宝断了一只手,锦延略伤了皮肉。阿宝执意要搬走,阿娇也怕再把留她下去,以她的性子,只怕将来要性命不保,因而只得同意。   次日,阿宝与桑果二人便欢欢喜喜地搬到位于府中西北角的那处小院子里。这个小院落虽说破旧,但推开院门便可望见镜湖,镜湖边上有一个凉亭,名字甚美,名曰渡月亭。   这个小院内有瘦弱核桃树几棵,也有老枯葡萄架一顶,窗下植有月季花几株,屋后竹林中还有古井一方。且院中偏屋、灶房一应俱全。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是也。   桑果花了半天功夫,将小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又到湖边折了一把芦苇插在一个瓦罐中,摆到阿宝的窗前。房中仅有竹制的一床一榻一桌两椅而已,却因为这一把芦苇花而显得雅致了许多。   阿宝又叫桑果找来一块小木片,歪歪扭扭地提了“渡月居”三个字,叫桑果挂在院门上。   桑果向阿宝笑道:“咱们俩就作伴在这里过一辈子吧。”   阿宝也甚欢喜。与她二人而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渡月居距将军府众人居住之处颇有一些距离,等常看不见什么人,只有大夫过个三五天过来为她换药,再不然就是小果子的聋哑爹爹偶尔过来照看花木。   阿宝却又在随后几日里遇着锦延两次。   头一次是她沿着镜湖散步,走得稍稍远了些,又看前面一片芦苇黄得甚美,便想要去折几支带回去。走了两步,又见脚下有许多碎瓦片,便捡了几块掷向湖中打水漂,瓦片飞入湖中,复又掠出水面,一下,两下,三下。   阿宝甚是得意,才掷了三五块,却听到不远处的那片芦苇丛后面有人“啧”地一声。阿宝唬了一条,伸头去看,便见锦延手持钓竿从芦苇丛后起身,远远地瞪了她一眼,又将钓来的三五尾鱼放回湖中,拎着钓竿转身走了。   阿宝赶紧将断手护住,转身就跑,她如今也如同桑果一般地怕锦延了。   又一次是夜间,因断手痒的委实难过,阿宝翻来覆去老也睡不着,于是悄悄披衣起身去院中看了一会儿月亮。不知看了多久的月亮,却忽然听到湖中有扑通扑通的水声传来,起初以为是有鱼儿翻跃,听听却又不像。   阿宝向来胆大,也不去喊桑果——即便喊了,桑果必定不肯起来。   阿宝悄悄打开院门,来到湖边。此时湖面上波光粼粼,天地间一片银白之色,四周一片静谧。夜风微凉,略有潮气。   眼前的景象甚美,甚凄凉,令人甚恓惶。阿宝正在呆看湖中景色之时,湖中却突然冒出一个人来,那人在水中矫如游龙,自在随意。他浮上水面,吐出一口水,又甩了甩头发,随即看见湖边站着的阿宝,不由得微微一怔。   阿宝却似乎是傻了,根本不觉得害怕,半响方揉揉眼睛,再看过去时,锦延却已如一条大鱼般重新沉入水中,游向别处去了。   阿宝在湖边石头上呆坐了许久,又梦游似的游荡回房,做了一夜的怪梦。梦见镜湖中许多水妖鱼精幻化成人形作怪,其中一个甚为凶猛的黑鱼精要吃她,直至把她赶到一处悬崖,看她从悬崖上跳下才冷笑作罢。   阿宝醒来,发觉出了一身的冷汗,且疲累不已,仿佛真的奔逃了一夜。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二十九)   十一月初十,宜嫁娶、祭祀、开光,忌安葬、破土、上梁。   阿宝一大早找到长安,笑嘻嘻地问:“长安哥,今日我想出府。”   长安想也不想,一口回绝:“没空。不行。”   阿宝嘟嘴道:“我问过了,今日那人进宫去,长平跟着。你今日不当值,应当无事,怎么没空?”又红了眼圈,抽抽鼻子,道,“我想去吃小江南的清蒸蟹啦。从前我爹爹就常常带我们去吃……我有银子,也不带桑果,且有阿娇姐为我担保,你莫要怕。”   长安倒叫她说的不好意思,闷闷应了,道:“你若是敢逃跑,今后莫要再叫我长安哥了。”   阿宝欢喜道:“这是自然。”   阿宝从晌午起坐在小江南二楼的雅间里,叫了几只蟹,一壶酒,倚着窗边,看着风景,吃吃喝喝。   小江南对门则是赵记绸缎铺,绸缎铺今日似有什么喜事,门窗上俱扎了红绸带,进出的伙计无不喜气洋洋。   长安见此情形,心中顿时了然,见阿宝面上不露声色,自己也不好说什么,也不忍出言催她回府。小江南的小二收了长安的赏银,便也不来打扰,由得这两个客人由晌午一直呆坐至傍晚。   傍晚时分,从街东头远远过来一队吹吹打打的娶亲队伍,新娘子的嫁妆铺了长长的一条街,引得过往人群无不咂舌称羡。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守在新娘子的花轿前,花轿两边的喜娘身着大红衣裙,喜笑颜开。   阿宝喝得醉眼迷离,看不清新郎官什么长相,但看他高大身形及过往人群中女子们的一脸痴迷模样,那新郎官应当是个美男子。那美男子新郎官经过小江南楼下时,眼睛似乎无意往二楼撇了一眼,阿宝便忙忙缩回头,恶狠狠地将早已凉透的蟹腿扯下几条,塞到嘴里,连着壳咔嚓咔嚓地大嚼了起来。长安苦笑。   阿宝嚼着嚼着,不知不觉泪流满面,苦咸的泪水混着蟹腿肉,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滋味。   阿宝正呆坐间,忽然听得楼梯处有“蹬蹬蹬”脚步声传来,大约是有人上楼来,忙忙将脸胡乱擦了。   这边长安已起了身,道了一句:“将军。”   阿宝眼泪尚未擦干净,不由得心慌,忙扭头看窗外风景,装作未听到长安说话的声音。   锦延上得楼来,踱到阿宝的桌前,欠身看看窗外的娶亲队伍,口中轻笑一声:“不知谁家女子,能嫁与这赵家绸缎铺的独子为妻。我适才从下面上来时,迎面看到了那新郎官一眼,啧啧啧,那赵家公子赵泽之,啧啧啧,当真算得上这京城中数得着的美貌郎君。”   阿宝这才发觉锦延损人的功力并不在自己之下,心中气恼不已,却无话回他,便狠狠地又扯下几条蟹腿。   长平在后面嘻嘻笑道:“听闻新娘子是城东林知事家的女儿。那林知事乃八品小吏,与赵家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了。”   阿宝纳闷为何长平对赵家与赵家结亲的林家之事为何如此清楚,又想问锦延为何会知道自己的行踪,转眼又想到定是长安派人向他禀报过了。   怕锦延要说出难听话,便殷勤地将手里的一条蟹腿递到他面前,道:“送给你吃。喏,极美味的。”又塞了几条到自己嘴里,咔嚓咔嚓乱嚼。   锦延一脸嫌弃,忙闪开几步,再探头向外看,娶亲队伍已吹吹打打,走得远了。   锦延似笑非笑地看了阿宝一眼,随即敲敲桌面,吩咐长安道:“回吧!”   阿宝觉得锦延今日看向自己的眼神与从前大不相同。   至于哪里不同,阿宝也说不上来,硬要说的话,大约是少了几分杀意,又多了几分专注与探究的意味。阿宝从小到大最是会察言观色、又胆大包天的,当下便忘了当日断手之痛,高声喊:“小二!小二!有什么吃的给我包些带回去!”小二上来。阿宝指指锦延,道,“找这个人会账即可。”   长平看了看锦延的脸色,便老老实实地掏银子去会了账。   锦延等一行人下了楼。对门的赵记绸缎铺门口站着一个女子,正痴痴地看着渐行渐远的娶亲队伍。   那女子痴看许久,慢慢留下两串眼泪,正在举手拭泪时,旁边便有一个滚圆的年老妇人跑来,狠狠地在那拭泪女子的背上捶打了几下,口中骂道:“死丫头!我与你爹你哥哥都忙的团团转,你倒有空在这里发痴!死丫头!从今后你可死了心吧! 你也不想想人家是什么门楣,怎会看中咱们这样的人家?”   锦延与长安长平看的有趣,便站定看那对母女说话。   阿宝手拎着小二刚刚捆扎好的油纸包从小江南门内出来。   锦延用下巴指指对门,向阿宝笑道:“有个与你一般的痴情女子呢。”   阿宝“啊”了一声,刚想把迈出门槛的那只脚缩回去,却已是晚了。   对门那个女子幽幽地唤了一声:“表姐。”   恰巧此时小二又堵在身后,笑嘻嘻地哈腰恭送阿宝道:“客人慢走——”   阿宝左右为难,另一只脚也只得慢慢地跨出去。   对面那滚圆的老妇人便松开她女儿,趋步前来,觑着阿宝的脸,一连迭声地问:“可是阿宝?可是阿宝?”   阿宝抬头看天:“我不是阿宝。”又自言自语道,“天晚了,我得赶紧走了。”   那滚圆的老妇人一把拉住阿宝袖子,笑道:“可不是阿宝,我是你舅母呀!”又招手向她女儿道,“快来见你表姐!”   阿宝一只手用不上力,一时挣不脱。朱舅母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番,自顾自笑道:“好一阵子没见,我心里还常常疑惑,不知道你怎么样了——自你走后,你舅父便将茶馆卖了,又在城中盘下一处煤炭铺子,眼下生意还过得去。你得空便来坐坐,看看你表兄表嫂,你怕是还不知道吧?你表兄新娶了媳妇,你表嫂娘家也是这城中做生意的,我说了你必定知道——”   阿宝见挣脱不开,只得装作刚刚认出来的样子,笑道:“舅母你老人家安好?原来表兄他已经娶亲了?只是,即便表兄娶了天上的仙女,那仙女的娘家有金山银矿也与我无干——你老人家倒是松开我呀。”   翠红上前,将朱舅母的手从阿宝身上扒拉开来,问:“一向不见,表姐可好?表姐如今在哪里作甚?今日表姐也是来看赵家娶亲的么?”   阿宝见左右躲不过她母女,便将手里的油纸包亮了亮:“我是来小江南吃蟹的。”   翠红见她一身半旧衣裳,头发随随便便挽了个发髻,身上半件首饰也没有,便不肯相信阿宝能吃得起小江南的蟹,恰好心中又正在郁闷,遂冷笑道:“那赵家人当真无情,不过才几个月,就另娶他人……表姐当日不听咱们的话,眼下——”面上笑笑,不再言语了。   阿宝本已转身要走,闻言便回身道:“我是有罪之人,自然配不上他,他不愿娶我也是人之常情。表妹身家清白,竟也不成么?”   翠红微微红了眼圈,定了定神,反驳道:“我知道表姐心里还恼我气我。但我也是为了表姐好,表姐家里落了魄,又是有罪之身,这个也看不上,那个也看不上,到头来只怕竹篮打水一场空。若是表姐肯听我娘的话,将来咱们一家子亲戚互相有个照应,不是很好么?我倒要看看表姐将来能找个什么样的人家。” 言罢,长长地叹口气,倒是一片真心为阿宝着想的样子。   阿宝笑笑,道:“我找的到还是找不到无需你来操心,你管好自己便成了,我祝你能早日觅得如意郎君。”言罢,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哦,对了,我如今还是有罪之身,你莫要再一口一个‘表姐’地叫我了,当心我连累了你们朱家。”   朱舅母见阿宝软硬不吃,心中早来了气,也冷笑道:“这世上大约也只有咱们一家子不嫌弃你的身份,一片好心为你,你竟不领情!若不是咱们,只怕连那卖鱼的人家也轮不到你去嫁。你表兄看上你也是你的福分,可惜你是个不领情不知福的。”   翠红又叹口气,拉着朱舅母转身要走,忽然一眼瞥见那边倚着马车,操着手看了半天笑话的锦延,无端端地便是一阵心颤,于是驻足,微微扭捏地问阿宝:“那边有位华服公子盯着咱们看了半天,却不知道是谁,脸皮怪厚的……表姐可认得是谁家的公子?”   阿宝抬眼看了看锦延,鼻子里哼笑一声,摇头:“不认得。大约是哪个吃饱了无事做的闲汉。”   长安长平哭笑不得,偷眼看锦延的脸色,继而转身闷笑。锦延气恼,三两步走过来,一个爆栗子敲到阿宝的额头上,低喝一声:“回去!”   阿宝揉揉额头,转身便走。   翠红忙上前拉住阿宝的袖子,殷勤笑道:“姐姐好生小气!莫要忙着走,且去咱们家喝杯茶,坐上一坐!”   阿宝哪里肯与她搭话?逃也似的才挣脱开来,那边的袖子又被朱舅母扯住。翠红连珠炮似的笑问:“好姐姐,你如今到底是在哪里过活呢?可是这贵人府上?不妨告诉妹妹,今后我与我娘也可去看看你!”   阿宝回身笑道:“我已经卖身为奴,做了护国将军府的奴婢了。怎么?你不会也看着眼红,也要自卖自身吧?”   朱舅母母女目瞪口呆,心中半信半疑,还要再追着细问,却被两个侍卫驱往一旁,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阿宝爬上马车。   阿宝慌乱上了马车,却发觉这辆不是自己与长安出府时的那一辆,外头看着大致相同,只是进内便发觉这辆车内的装饰精美,与自己来时乘的那一辆大不相同。原来被翠红母女两个追赶,一时情急,竟然爬上了锦延乘坐的那辆。正要起身出去,却见锦延也掀了车帘坐上来。   锦延抬眼见她也在里面,竟也没有说什么,自顾自地入内落了座。阿宝再是胆大,也不由得慌乱,喃喃辩解道:“刚刚一时情急,上错了马车,我这便下去。”   车内地方颇为宽敞,只是锦延坐下后便微闭双目,双手交叉放于脑后,伸直双腿,将出路给堵上了。   车帘放下后,车内微微有些昏暗,阿宝怕踩着锦延的腿,只得小心翼翼看着脚下往外迈步。锦延忽然屈指敲敲车壁,只听得一声鞭响,马车便猛地往前一动,阿宝“哎呀”一声,身子一歪,一手撑在锦延身上。恰好是那只断手。因尚未长好,用不上力,没撑住,整个人都扑到他身上去了。   两人鼻息相闻间,听得锦延轻笑一声:“又是那套伎俩。”笑看她两眼,又道,“不过,倒也不是不管用。”   阿宝羞愤不已,慌忙从他身上爬起,顺手又在他身上拧了一把,方带着哭腔嚷道:“我才不稀罕你!我才看不上你!我只喜欢我泽之哥哥!”   锦延却不生气,只笑道:“那你卖鱼的哥哥与卖煤炭的哥哥呢?我若没记错,你应当还有一个做大厨的哥哥罢?”   马车渐驶渐快,阿宝站不稳,便只得委委屈屈地回到自己原先靠窗的位子,扭头背对着他坐下,只是心郁气结,无处发散。闷了许久,伸手把油纸包“嗤啦”一声撕开,将里面的卤鹅掌拿出来啃。她前面因为嚼了许多蟹腿,舌尖被刺破几处,鹅掌又甚咸,碰着舌头便刺痛起来。   阿宝不过啃了一口,便抵不住舌头痛,掀开车窗,一扬手,将油纸包扔到外头去,双手捂了脸,抽抽搭搭地哭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三十)   晚间,桑果做好饭菜,又去后院提水。不过片刻功夫,等她一桶水提回来时,发觉阿宝已蹲在灶房中将两人的饭菜都吃光了。   阿宝见她过来,抹抹嘴道:“乖乖,好饿。可还能找点什么来吃?”   是夜,阿宝先是撑得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好,到了下半夜才好不容易消停了。桑果睡得正香之时,却又被阿宝晃醒,阿宝问:“屋子里可还有什么吃的?快拿来与我垫垫肚子,饿得不行。”   桑果一边嘟囔道:“半夜三更,哪有什么吃食?”心内疑惑,但怕她真饿着,还是起身,翻箱倒柜找出一包红枣、几只皱了皮的梨子。阿宝也不嫌弃,全部抱到床上,坐在被窝里悉悉索索吃下肚。   次日及再次日,桑果眼睁睁地看着阿宝如同贪食的大肚汉般每顿吃下许多饭食,不仅如此,即便夜里也要爬起来找一两趟吃的。小灶房存的米面菜蔬眼见不够了,下趟送来却是要两三日后了,桑果只得自己跑去阿娇那里的灶房要。厨娘取笑道:“你可是藏了男人在房里?”   桑果愁得饭也吃不下,回来试试阿宝的额头,没有发烧。再看她言行,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也不像是得了不知饥饱的疯病的样子。   桑果便问阿宝:“你前几日到底去了哪里?可有撞见什么不该看见的脏东西?”   阿宝不解何意,问:“什么不该看见的脏东西?”   桑果缩了缩脖子,道:“就是饿死鬼。”   阿宝怒道:“死鬼!”又“嘿嘿”笑了两声,“我正好趁机将他周府吃穷,让他将来只能领着老婆们去大街上讨饭吃。”   桑果摇头叹气:“想来附你身的那个饿死鬼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桑果多去要了几次米面菜蔬,便被厨子们取笑个不住。桑果发了几日的愁,想来想去,只好去阿娇处找武姨母商量。武姨母既然知道了,阿娇也立刻晓得了。   阿娇还不相信,趁锦延不在时,遣人将阿宝叫过去一看,心中便吃了一惊。不过数日未见,阿宝竟圆润许多,双下巴、小肚腩自不必说,伸了手,手背上四个小肉窝一字排开,煞是喜人。   阿娇留阿宝用饭,摆了满满一桌子的菜。阿宝见她及武姨母神色也早已心知肚明,本打算随便用些就走,奈何肚子不争气,一旦开吃,便再也停不下来。一转眼功夫,一个人将一桌子的饭菜风卷残云般一扫而光。   阿娇惊慌失措,道:“这分明是你前几日出去冲撞了恶灵,叫那饿死鬼附了身——从前只听人家说过,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真真吓人!”   武姨母念了数声阿弥陀佛,道:“听闻但凡叫饿死鬼附了身,起初只吃些寻常吃食,等家里吃光吃穷,再也寻不着吃食后,便去外面找东西吃,哪怕是活生生的鸡鸭牛羊也要生吞活剥,再后来,便连人也要吃了。”   满屋子的人都叫武姨母说的遍体生寒,纷纷离避到阿宝三步开外。   武姨母便又道:“幸而桑果发觉得早,尚不打紧。东山普渡庵中有一位妙真师父,听闻她有降妖驱魔的本事,眼下只有将她请来想想法子了……阿宝这个样子,寻常大夫只怕也无法医治。”   阿娇连声称是,即刻遣人去请妙真。阿宝气恼不已,转身要走时,却被阿娇命人拽住,又怕锦延不喜这些,特特将阿宝叉到她原来住的西厢房内候着。   阿宝央求道:“好姐姐,我回去后便再也不敢胡吃海喝了,你且将我放了再说。”   阿娇喝道:“恶鬼!待你离了我妹妹,我才放你出来!”   阿宝听得哭笑不得。   将军府的人快马加鞭,才大半个时辰,就将妙真师父并两个小徒弟接到府中。妙真才和阿宝打了个照面,便与阿娇道:“这鬼甚恶。若是再晚个几日,只怕任谁也降它不住。”   阿宝听得冷笑连连。   妙真便让两个徒儿将阿宝双手反绑在椅背上,又从怀中取出两张纸符烧了化在水里,命阿宝喝下。阿宝如何肯依?只管将脸扭到旁边去,对她的话不闻不问。妙真气恼,便口念咒语,围着阿宝打转,将符水用手指沾了,洒了阿宝一脸一身。   妙真将符水洒完,又换了一把桃枝在手,劈头盖脸地对阿宝抽去,冷笑道:“我劝你今日及早离去为妙,你若早早离去,我自会超度与你。若是你还执迷不悟,别怪我心狠手辣,便是拼去我一身修为,也要令你魂飞魄散——”   阿宝任那妙真师徒做法,自己只管垂头闭目养神,忽然间却听妙真声音陡然亢奋。便微睁双眼,抬头一看,锦延正双手抱胸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看热闹,神情与那日在小江南门口看翠红与自己的笑话时一模一样。阿宝羞恼不已,只得重新垂了头不言不语。   妙真咒骂了半日方才停了手,喘了两口气,道:“这鬼果真凶恶,不过已被贫尼施法驱走,待贫尼再写两张符,贴在床头,可保日后平安。任他再凶恶的鬼,见了都不敢近身的。”   阿娇命人给阿宝送了绑,偷眼看了看锦延的脸色,见他脸上并无怒气,方才向妙真道谢,又让人去封了谢银与妙真。妙真自是得意洋洋。   阿宝揉揉手腕,起身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道:“折腾了这半天,又饿了。”   众人大惊失色,妙真面红耳赤,唯锦延“噗嗤”一乐。   是夜,桑果悄悄地将自己的铺盖搬到偏屋去,又趁阿宝大嚼一堆茯苓饼时与她商量:“好小姐,若是你哪一日实在找不着东西吃,千万念在我跟你这许多年的份上,莫要吃了我。”   阿宝想了想,道:“我不喜欢黑瘦的,应当不会吃你。”   桑果长出一口气。   阿宝一天要吃无数东西,不吃就饿得心慌。灶房倒不敢短缺她们两个的吃食,只是阿宝每每见桑果在僻静处唉声叹气时,便觉得心里难过,腻得慌,于是又去净房抠喉咙呕吐。呕完后,又觉得饿,只得再去找东西吃,吃完再吐,吐完再吃,如此周而复始。   阿娇又叫府中的大夫来为她把脉,大夫也瞧不出什么名堂来,作难道:“老夫自祖上十八代起都是以行医为生,只是阿宝姑娘的这个病症,老夫却是闻所未闻……不过,老夫有一个表叔,专治疑难杂症,若是找他,只怕还能治得好。只是老夫的表叔今年已七十有二,因腿脚不便,性子又古怪,从不出家门。只有请阿宝姑娘亲自过去让他瞧上一瞧了。他家也不难找,到了城南,一问徐氏永济堂的徐老夫子,那里人人都知道的。”   阿宝嫌丢人,死活不愿意出去。阿娇等人见她除了吃得多以外,并未露出恶鬼的行迹,日子久了,便也都渐渐地放下心来。   十二月头上下了一场大雪。武姨母要过生日,命人来请阿宝两个,阿宝便估摸着锦延大约不在的时候,折了几支腊梅去与武姨母贺寿。   两人进了阿娇屋子,见风晴月明几个正在外间围着火盆烤红薯栗子,武姨母正眉飞色舞地讲古与她们听,阿娇不见踪影,想来还在里间卧着。   阿宝与桑果两个与世隔绝得久了,委实冷清,着实无聊,见如此热闹,不由得眼热,便也都挤到武姨母身边,要了一杯热茶听武姨母讲古。听武姨母正说到:“王大郎这一日又出去做生意,他走到昨日那个林子旁时,又见昨日那个年轻妇人从林子中出来跟他买零嘴。那王大郎便寻思:当真是怪事,这林子怪偏僻的,时常还有山猪野狼出没,如何会有年轻妇人住在此处?便试探问那妇人夫家姓甚名谁,谁知那妇人只笑笑,并不答他的话。待付了银钱给他,便将一堆零嘴拎着,摇摇摆摆地回到林子里去了。   “那王大郎做了一天的生意,晚间回家点数银钱,又发现银子中混了一堆纸灰。王大郎心中惊疑,不解何故。次日,出去做生意时,还经过那片林子,那妇人又出来跟他买吃食。王大郎便长了心眼,将那妇人给的银钱左看右看,并未看出有什么破绽。谁料,晚间又见一堆纸灰混在一天的银钱里面。如此一来,辛苦了一天,一文钱没赚到不说,竟然还亏了好些。王大郎便去请教庄子里见多识广的长辈,长辈便问他近日有无得罪什么人,有无遇着什么奇人怪事。那王大郎便将自己连日来在偏僻密林旁总遇着一个年轻妇人买吃食的事与那长辈说了。那长辈惊道:只怕蹊跷出在这妇人身上!离那林子最近的庄子也有十数里,你可前去那庄子打听打听。   “那王大郎第二日便照那长辈指点,前去那庄子打听。问了几家人家都没问出个头绪来,王大郎心中打鼓,再问到后面一家人家时,那家有个年轻男子,一听王大郎说出那妇人的音容笑貌,当即泪流不已,哭道:你说的这个妇人是我难产死去的媳妇呀。   “王大郎听了惊骇不已,将自己这几日遇着那妇人之事原原本本与那家人家说了。那年轻男子便去庄里找来几个闲汉,与那王大郎一道去了那片林子。林子中的树木遮天蔽日,林子里的坟墓一片连着一片。原来那庄子里的人死了,都抬到这林子中下葬,那男子媳妇的坟墓自然也在其中。   “王大郎越往里走越怕,想想些许银子便是不要也罢,便出言劝阻那年轻男子,谁知那男子只道死去的媳妇又活了过来,无论如何要去救她。且说那男子找到了自家媳妇的坟,带人将棺材挖了出来——”   月明风晴等人吓得抖抖霍霍,桑果也靠过去,与她们挤在一处,远远地避开阿宝。阿宝好笑,从火盆中扒了几只栗子出来,自顾自地剥了吃掉。   武姨母见众人害怕,心中得意,继续道:“众人合力将棺材挖出来打开后,你道里面有什么?那人的媳妇躺在里头,尸身并未腐烂,面目栩栩如生。更奇的是,里头还坐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那小娃娃是个却是个如假包换的活人,手里正抓着王大郎卖的吃食,啃得津津有味。原来那男子的媳妇便是两三年前难产死掉的,算一算,与这小娃娃的年纪正好一样。”   这下众人又听得唏嘘不已,连阿宝也感动得掉了两点眼泪,拉了桑果的袖子擦了。   恰巧此时阿娇从里头出来,与阿宝道:“你不要只顾着自己,也给我泡一杯茶送到里头去。”又向武姨母笑道,“姨母今日说的这个,我从前已听过两次,如今听来,还是一样觉得吓人。”   武姨母笑道:“从前的事,你如今倒想的起来了,想来是近来的药方子好。”   阿娇骤然变了脸色,半响方不悦道:“想起来也罢,想不起来也罢,从前的事总是糟心的多,姨母以后不要再提了。”言罢,慢慢转身退回里间,将帘子“啪”地摔下。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三十一)   武姨母便坐不住了,起身要走。阿宝等人正听得热闹,纷纷拉住,不许她走。片刻,阿娇又从里间伸头出来嗔道:“阿宝,我的热茶呢?”   风晴此时已泡好一杯热茶,笑嘻嘻地将托盘递与阿宝道:“要你送进去呢。”   阿宝不愿去阿娇的卧房,便将茶杯接过,塞到另一个名为小朵儿的新来的婢女手中道:“不许使唤我,我吃多了,走不动。”   小朵儿无奈,只得端着茶送到里间去。不到片刻,小朵儿又面红耳赤地流着两道鼻血从里间走了出来。   众人唬道:“好好的,怎么流了鼻血?这却是什么缘故?”   小朵儿尚不知道自己流着鼻血,伸手一抹,抹了满手的血,也吓了一大跳,忙疾步走到门外,伸手将手上的鼻血往靠在院墙上的笤帚上擦抹。   武姨母忙喝道:“糊涂孩子!你不会用帕子擦么?人的血是最有灵性的,你随手乱抹,时日久了,只怕要作怪!”   众人一听,便不管小朵儿了,纷纷问武姨母:“这话怎么说?这话怎么说?为何会作怪?又如何作怪?”   武姨母饮下一口热茶,方道:“这是古来便有的说法。若是不小心受伤流血,万万不可将血随意擦抹在树上、笤帚上,因为人身上流出的血最是有灵性,天长日久,那血便汲取日月精华,要幻化成人形出来作怪。”   众人啧啧称奇。阿宝笑道:“姨母定然还未说完。”   果然,武姨母笑道:“这话也是我听从前的老人家说的。听说古时候有一个以卖箩筐为生的穷汉,那穷汉无父无母,也无钱娶妻,因此家中仅有他一人。他编箩筐时,篾片尖利,常常刺伤手指手掌,三五不时就要淌点血。那人懒,不愿洗帕子衣裳,淌了血便随手往门后的笤帚上抹,日子久了,那笤帚便被他抹得血迹斑斑。   “话说有一日,有个货郎从他家门前经过。那穷汉家里边走出个俊俏伶俐的女孩儿,女孩儿跟货郎赊欠了好些头绳珠花。货郎下次再经过那穷汉门口时,那女孩儿又出来赊欠好多女孩儿家喜爱的首饰等。因这女孩儿见着什么买什么,丝毫不在意银钱,因此那货郎的生意比往常要好上许多。货郎心中自是喜不自禁,虽说都是赊欠,但这家人家住在此处,却是逃也逃不掉的,因此货郎也毫不担心这家人家赖账。   “自此,那货郎便专门走这条路,自然是因为那女孩儿必定要出来跟他胡买一堆东西。日子久了,这家人家已欠下许多银钱。那货郎便上门要账,谁知开门的却是一个邋里邋遢、身着破衣烂衫的男人家。那男人家便是适才说的穷汉了,穷汉听货郎说自家有人赊欠,已欠下许多银钱,还以为那货郎说胡话,不由得好笑又好气,自然是一口否认,恶言恶语地将货郎赶走了。   “货郎心中一口气咽不下去,便找来几个帮手,又上门去闹。那穷汉打不过人家,便叫货郎来家中搜,若是看到有女孩儿,随便带走,是打是卖,一律不问。货郎与几个帮手果真进门去搜找,最后你猜怎么着——”   阿宝等几个人捂着心口,忙问:“最后怎么着了?”   武姨母喝了口茶,慢悠悠道:“最后那货郎在那穷汉门后搜出一把破旧笤帚,那笤帚是竹子扎就的,竹叶都已经掉光了,只剩下几支光秃秃的枝条,这几支枝条里里外外、上从上到下扎满了花里胡哨的头绳头花。”   小朵儿吓哭了,其余几人也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桑果埋怨道:“姨母讲的都是吓人的,我们两个夜里要做恶梦的。”   阿宝也点头附和。   月明风晴等人便笑道:“你们倒好意思说姨母,你有本事便讲几个不吓人的与咱们听听。”   阿宝嗤道:“这有何难?”   桑果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个本事?”   阿宝赏给她一个白眼,又略一沉吟,清了清嗓子,道:“上古时候,在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有一条蟒蛇。那蟒蛇采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忽然有一日便成了精。大荒冷清,又常常捉不到活物吃,加之那蛇精艳羡人世繁华,便幻化成一个和尚,下了凡。   “话说人世间有一处村庄的人笃信神佛。一日,有个和尚前来这个村庄内化缘,这个村庄的人向来乐善好施,那和尚得了许多饭食,因此感激不尽,与村人道:这月十五月圆之时,玉帝将于村外一处空旷之地开启通天之桥,届时沐浴焚香,只消登上那座桥,便可飞升紫府位列仙班,从而长生不老。只是须得赶早,若是晚了,便只能错失千载难逢的机会。   “村人闻言喜不自禁。转眼到了十五夜,果然升起好大月亮。村人早已准备停当,此时便扶老携幼,争相向村外拿出空地奔去。到了那里,见那处空地无端涌起满天大雾,从雾中伸出一座极窄极长的桥来。月光被大雾遮住,长桥两旁便挂着两盏极大的红灯笼,灯笼只能照亮一半的桥,至于大雾后头是什么,村人却是管不着了。且说村人欢呼不已,争先恐后上了那桥,待人群爬上了个七七八八,那桥便猛地收起,不过弹指之间,桥与灯笼都消失不见,满天大雾也散得干干净净,又露出天上明明亮亮的月光来。村人中只留下几个七老八十无力攀登的年老之人与腿脚不利索、爬上去又被挤下的人留在原地,懊悔痛哭不已。   “未过许久,那一带许多人便都听说了这桩事情,于是都不愿意再下地劳作,只坐等在家里,盼着有一日能遇着那个和尚来渡自己成仙。果然,那和尚不负众望,使得那一带许多村庄的人都成了仙,留下无数空无一人的荒芜村庄。   “管着那一带的父母官儿便坐不住了,那官儿是个不信神佛的耿直之人,便花重金聘来一个勇猛无比的弓箭手,又探访到那和尚放了消息,称下月十五夜,于某处又可升天成仙。于是,那官儿便提早带着弓箭手躲在那处。果然,到了时辰,那桥便从漫天的大雾中伸出来。早已等候在此处的众人一拥而上。那官儿一声令下,那弓箭手便对着那两盏红灯笼‘嗖嗖’射去两支淬了毒的箭,灯笼霎时灭掉,从那大雾深处传出一声厉吼,那桥便猛然卷起,许多人便从桥上噼里啪啦如同炒豆子般掉落下来。转眼之间,那桥与灯笼与漫天大雾消失不见了。   “那官儿也是个有勇有谋的,早派了许多人四处搜寻。三日之后,那官儿连同手下在一处深山之中寻找一条通体墨绿、硕大无比的蟒蛇,那蟒蛇双眼各中了一支毒箭,早已中毒身亡。那官儿命人剖开蟒蛇的肚子,果不其然,里面横七竖八躺着许多人的尸骨,原来那蟒蛇精幻化成人形为的只是食人果腹而已。”   众人听得眼直了许久,待回过神来,又是一阵唏嘘。只有桑果打着寒颤道:“你说的明明比姨母还要可怕许多,可叫我今后怎么活?”   风晴剥了一个红薯,用帕子仔细包了,双手奉与阿宝道:“好姑娘,再说一个与我们听。”   阿宝乜斜着眼:“我说了这半日,却是有些渴了。”   月明便忙为她重新泡了一本热茶奉上。   阿宝得意洋洋地吃完一只红薯,喝下一口热茶,方道:“我便再讲一个与你们听。”   桑果还要啰嗦,被众人齐声喝住。   阿宝拍拍手,道:“上古时候,在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有一只锦鸡精,那锦鸡采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忽然有一日便成了精——”   众人哈哈大笑。月明便问:“怎么你说的都是上古时候,而且必定是在东海之外、大荒之中呢?”   阿宝恼道:“你听还是不听?”   众人忙答:“听。听。”   阿宝便道:“那锦鸡精不甘寂寞,化成一个道士模样下了凡,为了行走方便,便为自己取名为金长真人。一日,那鸡精化作的金长真人在闹市中偶遇一名美貌女子,不由得动了凡心。掐指一算,那女子却已经许了人家。金长真人却不管不顾,一路尾随那美貌女子到她家中去。   “话说那女子家这日平白无故地忽然一阵妖风吹来,那风吹得昏天黑地,遮天蔽日。众人惊慌不已,那女子的父亲恍惚间看到一个男子潜入女儿的绣楼里,忙要带人来查看,慌乱之中不幸被那男子发现,不明不白地做了那男子的刀下亡魂。待风停下后,那家人发现家中女儿不见了,家主也被人杀害,不由得悲痛万分。   “却说那家人还有一个极小的女孩儿,从小被一名奇人收为弟子,带入山中学艺。因那女孩儿爱穿一身红衣,便被江湖人成为红衣女侠。红衣女侠恰好这几日学成归家。见得家中如此凄惨,不由得怒向胆边生,便发誓要寻回姐姐,并为父亲报仇。   “红衣女侠不知花了多少时日,终于在一处荒山中寻访到自家姐姐及杀父仇人金长真人。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红衣女侠便与金长真人大战三天三夜,拼去半条命,终于将金长真人杀死。所谓的邪不胜正是也。”   桑果品评道:“这个平常无趣得很,不过倒不吓人。”   众人正要议论,忽听“啪、啪、啪”几声击掌的声音,回头一看,发现锦延不知何时正操着双手,斜斜地倚着里间的门,他头发松松地挽着,大氅领口散开,露出一片胸膛。众人齐齐扭头不敢再看第二眼。   锦延向阿宝看了几眼,方点头道:“你说得甚好!红衣女侠是么?邪不胜正是么?金长真人这个名字也甚是有趣。”言罢,眸子冰冷,偏一边嘴角弯起,又是阿宝见惯的面带嘲讽的神情。   众人脸红着慌,忙起身找事做去了,唯有桑果脸色发白,阿宝无端心虚,忙将双手都藏到背后,恨不得咬下舌头吐到镜湖里去。心中暗暗发誓今后不再跨出渡月居十步以外。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三十二)   又过了三五日,柔安邀了阿娇游园赏梅,阿娇命小朵儿来叫阿宝。阿宝正坐在葡萄架下晒太阳,闻言便道:“去去去,什么赏花吟诗、对着花儿朵儿唉声叹气、对着月亮抹眼淌泪的,咱不爱那一套——咱们午饭吃什么?有鸡爪么?来个红烧个鸡爪,别忘了放几粒花椒与八角——”后面一句却是对桑果说的。   桑果从灶房里探出头来,扬声道:“今儿鸡爪没有,白菜豆腐、青菜粉条倒有许多,红烧豆腐可成?”   小朵儿笑嘻嘻地道:“可巧得很,夫人那里的厨子们想出来几个新菜式,今儿赏完花,还要在园子里试菜呢。”   阿宝忽然觉得有些腹饥,艰难地思索许久,便决定今日暂且将先前发的誓忘掉——仅一天工夫而已,想来神明也不会察觉——于是带了桑果跟着小朵儿去了园子。   柔安与阿娇手挽着手走在前头,锦延背着手远远地跟在后头,见阿宝过去,他依旧面色淡淡,仅仅撇了她一眼。阿宝暗中松了一口气,厚着脸皮又远远地跟在他的后头,阿娇几次叫人来喊她到前头去,阿宝只装作听不见。   这日太阳甚好,园子里的梅与菊开得也好。柔安在一株梅树前驻足,多看了两眼,阿娇便笑道:“这树梅花开得甚好,冰肌雪肤、玉骨霜心,淡雅如姐姐一般。”   阿宝在后头与桑果道:“早知道带个盆儿筐儿来了,摘些梅花回去,做些甜粥,也可凉拌、快炒,还能腌些蜜饯吃吃。”   柔安推了推阿娇,笑道:“莫要拿那些酸文假醋的话来寒碜我——倒是妹妹,人比花娇,连我看着都爱。”   阿宝指点桑果:“菊花可调了面糊油炸了吃。这几株墨菊开得甚好,只是有些发黑,让人下不了口,还是刚刚看到的玉壶春好,油炸出来必定色香味俱全。不过我爱吃甜的,还是拿梅花做蜜饯好。”   阿娇笑道:“我哪配姐姐这样说?倒是姐姐,站在这花树下,叫人分不清哪是花,哪是人,想来必是梅花仙子转世呢。”   阿宝耐心地讲解与桑果听:“梅花蜜饯并不难,只消将花瓣以盐搓揉后,以冷开水洗净、沥干,再多放些糖,装入坛中,封上口,腌制个三两日便可。”   桑果听阿宝一番教诲,自觉受益匪浅,心悦诚服地点头不已,又道:“好小姐,你懂得真多,想不到这些花儿朵儿还有这些吃法。论起吃来,你若称第二,天下再没有人敢称第一。”   锦延以手握拳,咳了数声,实在忍耐不得,招手唤来小朵儿,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小朵儿便跑到阿宝跟前道:“将军说你还忘记说了:梅花还可以做梅花糕呢,梅花糕也甚是美味。”   阿宝听了便住了口,怔了一怔,不肯再说话。小朵儿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不敢再开口,只拿眼略略不安地看向桑果,桑果笑道:“咱们小姐不爱吃糕……这当中却有个缘故,不得不提到咱们小姐的伤心事:从前咱们小姐有个贴身婢女,她最会做桂花糕梅花糕等各色糕点。只是有一次咱们小姐犯了错,那个贴身婢女受了牵连,被老爷赶走了,自那以后,咱们小姐睹物思人,就再不肯吃这些糕点了。”   阿宝对桑果恼道:“就你话多。明知道是我的伤心事,还偏偏说出来与人听!你说出来能使我面上有光还是怎地?”   小朵儿吐了吐舌头,赶紧转身跑了。   阿宝赏了许多时候的花,早已饿了,将桑果身上的零嘴儿都搜罗出来吃了,还不够,又顺手摘下一朵菊花,扯下花瓣,丢到嘴里嚼了一嚼。花朵闻着清香,吃到嘴里却又涩又苦。   前头柔安与阿娇越走越远,渐渐转入梅林深处去了。锦延双手抱胸,靠在前头的一颗梅树上眯着双眼,半笑不笑地回头看阿宝。阿宝看他眼神,心道坏事,只怕又要出丑,心中不由得暗暗后悔起来,明明知道他每次必要她下不来台才高兴,想想自己真真是记吃不记打的性子,便是被打杀也是活该。   阿宝离他渐渐近了,极想转身逃跑,但又不愿在他面前露了怯,小径上又无处可躲,阿宝便与桑果假装没看见靠在树上的锦延,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往前挪。经过锦延身旁时,听得他鼻子里哼笑一声。   阿宝一惊。桑果拔腿就跑,暗恨自己为何没有生着四条腿。   阿宝刚要随着桑果一起跑,衣袖却被锦延伸手捞住,生生地拉扯到面前。   阿宝嘴里含着一口花瓣,咽不得,吐不得,只得含含糊糊地问:“你、你要作甚?今日我应该没有得罪你才是。”   锦延扯着她的衣袖不放,面上似笑非笑,口中是古今往来衙内们调戏民女的调调:“惹祸精,你的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伤心事不妨说出来与爷听听,让爷也乐上一乐。”   阿宝一瞬间差些儿气炸,脑子一热,“呸”地一口将嚼了一嘴的菊花瓣儿吐了他一脸,转身飞快地跑了。待远远地跑开了,再回头看时,他依旧斜斜地靠在树上,慢条斯理地擦脸上的花瓣,面上却似乎没有发怒的迹象。   阿宝硬着头皮,耐着性子,白赏了这半日的花,结果午饭吃的还是白菜炒豆腐,青菜粉条汤。   年关将近,天越发的冷了。柔安生日,又命人来请阿宝。阿宝因想着自己运气一向不好,老是要遇着锦延——横竖他没什么正事,不是在宫里哄皇帝,便是在府内哄老婆,再不然就是在百兽园哄他的宝贝们。这回阿宝怕遇着锦延又要出丑,便稍稍谨慎了些,起初无论如何也不愿去,及至得知锦延一大早便进了宫后,不由得动了心,又想到可以趁机大吃大喝,便鼓起兴头,折了几支梅花跟去了。   锦延果然不在,阿宝长出一口气。小果子也来给柔安磕头,柔安大喜,赏了她许多玩意儿。阿娇看着小果子出了会神,有心要亲近她,谁知她给阿宝眨眨眼便跑了。   柔安的奶娘带着几个婢女正在点检礼物。阿宝看见,手里的几支梅花便不好意思送出去了。柔安知道阿宝心中所想,便笑嘻嘻地接过去,道:“你这几支梅花倒好。我正想要,正好你给我送了来。”随即回头吩咐婢女赶紧插到花瓶窗前的花瓶里去。   待婢女插好梅花,柔安便向众人笑道:“你们瞧,有了这几支梅花,连我这整间屋子都雅了许多。”   阿宝感动不已,差点挤了两滴眼泪出来。要不是人多,真想扑到柔安怀里去撒个娇。   柔安与阿娇入了席,阿宝忙道:“我还是去找小果子吧。”   柔安却不依,笑道:“你是阿娇的妹妹,自然也是我的妹妹。今儿咱们难得聚到一处,正是要好好说说话,吃吃酒呢。我这里不许你们闹那些虚文缛礼,你也不用担心我这里的菜不够吃。”   阿娇也拉着阿宝笑道:“还不听话?”   阿宝这才入了坐,柔安便吩咐上酒菜,三人正说笑间,一个婢女突然慌张来报:“柔华郡主带着礼物来了。”   柔安暗暗叫苦,却不好叫阿娇阿宝二人回避,只得与阿娇道:“我这妹妹自小被惯坏了,脾气坏,又任性,若是有冲撞的地方,请妹妹莫要放到心里去。”   阿娇对柔安的身世也略有所闻,笑道:“姐姐言重了,咱们一家人,自该如此。”   阿宝早已知道这位柔华郡主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当下想要先躲开,又怕阿娇一人要吃亏,也只得留下。   柔华带着一群人大喇喇地进来,一眼便瞧见屋子里的阿宝,不由得惊讶不已,还以为她早已命丧三姨兄之手了呢,谁料她竟好好的,还比上次圆润了许多,可见日子过得颇为滋润。转眼又看见阿宝身旁身着华服的阿娇,知道她便是娇夫人了,不由得心中发恨,暗暗咬了咬牙,满眼的怨毒竟丝毫不加掩饰,似乎恨不能将她姐妹两个生吞活剥。她身后跟着的婢女仆妇们也都瞪着眼珠子为自家小姐架势。   阿娇暗暗心慌,忙拉了阿宝与柔华见礼,柔华自顾自坐到酒席上首,为自己斟了杯酒喝了,竟是连看也不看她二人一眼。   阿娇好生无趣。柔安忙笑着将阿娇拉起,道:“自家姐妹,何须多礼,快快坐下。”   柔华已经自顾自饮下了好几杯酒,闻言便点头笑道:“姐姐治家有方,与一堆小老婆们也都姐姐妹妹的情深似海,当真羡煞旁人……”又慢慢饮下一杯酒,方才笑道,“……只是众位夫人们不觉得这将军府也未免太冷清了些吗?若是能有几个小娃娃,今日便会更热闹些了,只怕姐夫也不会时常去青楼去找什么牡丹芍药了。”   她说到“青楼”这两个字时,眼睛有意无意地往阿娇及阿宝这边睃了一睃。   柔安面色大变,刚要说话,阿娇早已面色灰白,身子微微发抖,竟是连站也站不稳的模样,在旁边伺候的武姨母见状不妙,便忙上前将阿娇扶住,陪笑道:“想来是今早起得早些了,天又冷,怕是受了寒,只怕要不好。”   柔安强笑道:“既如此,你们还是早些回去躺着,请大夫来看看。我这里便不强留你们了,明儿我便去看看你。”   阿娇便告了罪,扶着武姨母回去了。阿娇既走,阿宝也不愿意留下,也要起身告辞。柔安拉着她悄声道:“小果子在厨下等着你去找她玩儿呢,你若是去找她,我叫人给你在灶房备些吃食,你去那里用些再回去吧。”又柔声道,“你今日送我的腊梅甚好,下次来别忘了再给我折几支来。”   锦延不在,酒席上本来也不过才四个人,转眼走了两个,只剩柔安与柔华四目相对。   柔安叹口气:“妹妹——”   柔华已然半醉,闻言便不耐烦道:“你莫要说了!我酒上了头,须得去花园中发散发散。”   小果子果然也在灶房玩耍,阿宝与她多日未见,与她搂抱在一起好一顿亲热。阿宝道:“许久不见,你倒长高了许多。”转眼又埋怨道,“自我换了地方后,总不见你来看我。难道是你变了心,不喜欢我了么?”   小果子道:“宝姐姐你长胖了好多,不过圆乎乎的,胖得不难看,你从前太瘦了。”又大模大样地叹口气道,“你的那个小院子不好,我爹不让我靠近那一处,这却怪不了我。我还在从前的那些地方玩儿,只是总遇不着你。”   阿宝与桑果奇道:“我们那里怎么不好了?”   小果子压低嗓门,用小手挡住嘴,低声道:“那个小院子听说是从前一个什么老爷的不得宠的美人儿住的。听闻后来那美人儿不知为何跳了水,跟着那美人儿的一个年老的婆婆也上了吊……后来人家就说那院子闹鬼,半夜里时常有扑通扑通的水声。我爹就不让我去那里啦。”   桑果打着哆嗦道:“我总有一天要被你们给吓死。”   阿宝想了想,笑道:“水鬼应当是没有的。”   不一时,厨娘将菜端上来,摆了一桌子。众人早已听说阿宝被饿死鬼附身一事,所以故意上了许多菜,要看阿宝如何吃。果然见她左右开弓,转眼工夫将一桌子菜吃得七七八八,桑果早已见怪不怪,厨娘们并小果子却看得目瞪口呆,惊愕不已。   小果子咋舌道:“我听人家说你被饿死鬼附了身,感情竟是这么厉害的鬼!所以我跟你说吧,你住的那个小院子不好。”   又有大嘴巴的厨娘也取笑道:“幸而这是在将军府,若是寻常小户人家,只怕三两日便要被你吃穷,一家子老小只得去大街上要饭了。”   众人暗暗发笑。阿宝气恼,便再也吃不下去,心里腻味得很,忙跑出去,寻到远远的一处假山,再也忍耐不住,弯腰就呕了起来。桑果是见惯了的,见状赶紧又折回去倒热茶。   柔华在花园内转了一圈,折了几支梅花在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花瓣。忽听得不远处有人呕吐。不由得蹙眉,道:“当真令人败兴!去看看是谁,拉出来给我责打一顿。”   便有一个婢女答应一声,正要前去寻人,却见假山下一个人女子扶腰揉肚站起身,待那女子回过头来,却是阿宝。   柔华身后的一名仆妇便忙喝住前面的婢女,向柔华道:“那不是狐媚子娇夫人的妹妹、小狐媚子宝姑娘么?怎么看着像是有了身孕?”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三十三)   柔华身子一震,面色煞白,结结巴巴地问道:“她?她、她有了身孕?你如何得知的?”   仆妇忙道:“郡主看她身形,怕是有两三个月了……郡主不知道,有孕之人最是容易犯恶心的,郡主何不叫她过来问问?”   为着天冷,阿宝今日穿得圆滚滚的,从身形上看,倒与那有孕之人无二,加之柔华数月前曾见过她消瘦模样,便对那仆妇的话深信不疑,一时间,心早已凉了半截,嘴上却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   这边厢,桑果捧着着一盏热茶,一路小跑过来递与阿宝道:“可好些了?”   阿宝漱漱口,又将余下的热茶全都灌入肚子里,方揉着心口与肚子道:“心里难受得很。”   桑果便从袖子里摸出一包山楂片递与阿宝道:“吃些山楂片消消食。”   这边厢,说话的这仆妇眼尖,远远地看到桑果手中的山楂片,便向柔华笑道:“这下不用看了,必是有孕无疑!俗话说酸儿辣女,只怕她怀的还是个儿子。”   阿宝坐在假山石头上,迎着风吃了几口山楂片,忽见柔华领着几个人转出来。阿宝忙将山楂片收好,起身拍拍手,转头跟桑果低声道:“快去请救兵。”桑果领命,蹬蹬蹬转到假山后头,转身跑了。   柔华手扬起来,想要往阿宝脸上扇去,忽又想到万一被锦延知道,只怕要不得了,自己并不怕他,只是眼下还在他的府内,若是让他知道,倒要让他更厌恶自己,于是只得生生忍住,只上上下下将阿宝上下剜了几眼,方道:“你们姐妹都是一身好本事,将那样冷清的一个人都能迷得不顾名声,将仇人家的女儿藏在自家后院。”   她身后的仆妇也帮腔道:“怕这一对姐妹都是狐狸精转世。”   阿宝着了恼,忘了自己是寡不敌众,口中笑道:“好毒辣嘴巴,京城中的泼妇们见了你也要自愧不如,怪道都二十好几还嫁不出去。你当我不知道呢,若是叫你来做这个狐狸精,只怕你早就哭着喊着跑来了,只是等到如今没有机会罢了。”言罢,又吃吃笑了几声。   柔华大怒,不待身后人动手,自己上前一把揪住阿宝发髻,将她按倒在石头上,叫她全身动弹不得,喝问道:“我问你,你为何要在这里吐?你为何会胖出来?”   阿宝早前在鸳鸯楼那一阵子也不是白混的,一听便知柔华想问的到底是什么,便点头道:“不错,我是有了孩儿。”   柔华红了眼圈,手上用力,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是谁的!?是谁的!?”   阿宝扑哧一声笑道:“自然是那个人的,你明明知道,偏还要问。”   柔华额头青筋毕露,哭喊道:“你凭什么?你凭什么?你明明是他的杀父仇人之女!我才不信!”   阿宝见柔华失态至此,不由得心中大大快意。等柔华哭声渐息,便又笑道:“你的手能拿下去了么?若是被我孩儿他爹知晓你如此这般对待我,只怕要找你算账。”   是了,天底下敢不把她陆柔华放在眼里的也只有他了。他是有名的睚眦必报之人,若是他孩儿的娘亲吃了亏,他定然要去找她算账的。   柔华心伤成灰,手便松了下来,呆呆傻傻道:“我好恨,我好恨。”嘴里念叨着,如失了魂魄的纸人般地飘走了。   阿宝整整头发,从袖子里将余下的山楂片摸出来一把塞到嘴里,拍了拍手,得意道:“想跟老娘我斗?哼!”站起身要走时,忽然从旁边斜刺里伸过来一只手臂,一把将她圈在了假山石前。   阿宝吓了一跳,却无法后退,后背只能紧紧地抵着假山石。   锦延将她圈住,嗤笑道:“莫阿宝,你何时有了我的孩儿?怎么我却不知?嗯?”   他身上穿的还是入宫时的衣裳,应该是刚刚回府,他往常回府并不走这边,大约是桑果病急乱投医,正巧碰着他,便将他当做救兵请了来,谁知又偏偏就叫他看见这一幕。阿宝气恼不已,她原本在锦延面前丢了许多的脸,丢着丢着也就习惯了,横竖她脸皮厚。但这次说有了他的孩儿却有些过了,饶是她的厚脸皮也阻不住面皮里的血色涌上脸皮与脖颈。   阿宝明知道自己脸红了,却不肯示弱,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就这么瞪视着他。   二人四目相对良久,及至他眸色渐浓,微微偏了偏头,将要向下俯身之时,阿宝忽然脸色一喜,透过他的肩膀大喊:“娇姐姐,娇姐姐,我在这里!”   锦延忙转身回头看,并没有阿娇的身影。阿宝身子一矮,已从他胳膊下钻出来,兔子般地跑掉了。   桑果自听了小果子的话后,回来便犯了疑心病。听见轻微响动便疑心有鬼,天天念叨要搬走。阿宝被她缠得无法,心里也有些发毛,便与她道:“你去藏娇楼那里的灶房,跟你四哥要一只鹅养在院中便可平安无事。”   桑果奇道:“鹅?要鹅有什么用?”   阿宝道:“鹅能镇宅、辟邪。若有生人进来,它还能追着人家咬呢。”   桑果大喜,当日便去灶房要来一只肥鹅,当成个宝一样养在院中。次日,又喜滋滋地与阿宝道:“昨夜我终于睡了一个安稳觉。”   这几日下了连连下雪,地上的积雪足有尺余厚。阿宝这一日起得早,披上斗篷,戴上风帽,袖着双手,慢慢地踱到外头看雪景。放眼望去,天地间一片白茫茫,雾蒙蒙,令人生出身在仙境之感。阿宝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握成一个团子,一口一口地啃着吃了,直冻得连打了几个哆嗦,忙将风帽拉拉好,仅剩了两个眼珠子露在外面。   阿宝贪看雪景,不顾寒冷,推开院门出去,却见院门口不远处的镜湖边上坐着一个头戴斗笠、身着蓑衣、手持钓竿的人。天地苍茫间,那人被身旁几株被雪压弯的芦苇衬着,便如同一幅古老的山水画。   阿宝眼睛花了一花,站在院门中间啃了一会儿手指甲,慢慢退回院中。想想不甘心,又开了门出去。那人还在,身形一动不动,似乎刚刚也并没有留意她开门的吱呀声。   阿宝慢慢走到那人身后,轻咳一声。   锦延回头,见到阿宝,只挑了挑眉,并未说话。   阿宝斟酌道:“那日我搬到此处,你并未出言阻止,因此,我觉得——”   锦延问道:“你觉得什么?”   阿宝为难道:“我觉得我们已经两清,这个小院子也是你默许给我的,因此……”   锦延“啧”了一声,又问:“因此什么?”   阿宝便苦口婆心劝道:“你瞧,镜湖这么大,你大可到其他地方去钓,这里一向没有什么人,若是有人来行刺你,你的侍卫们赶来也要好大工夫。”   锦延又挑眉看了看她,正要说话,忽然间他怀里却有个狗儿“汪”地叫了一声。阿宝吓了一跳,忙退后几步。锦延伸手从蓑衣内拽出一只胖乎乎的小狗来。小狗看样子才一两个月大,通体嫩黄,只有鼻尖是黑的。大约是怕冷,整个身子蜷缩在锦延的手掌心里,犹如一个圆滚滚的小毛球,又时不时地伸出舌头却添添锦延的手掌心。   阿宝这才看见锦延脚旁还有个小小的竹笼子,想来是装这只狗儿用的。   阿宝直勾勾地盯着他怀里的狗儿半响,怕被他看出自己一脸垂涎之相,忙转身要走。   “你若是想要,不妨直说。”锦延在她身后嗤嗤笑了几声。   阿宝脚步一顿,回身翻了个白眼,嘴硬道:“呸,我为何想要你的狗儿?”   锦延将钓竿放下,两手拎着狗儿的耳朵逗弄,道:“因为你气走陆柔华,记功一次;另外还因为你院中的那只肥鹅太呆,并不能看家护院。”   阿宝似乎不敢相信:“你怎知我院中有鹅?你怎知它呆?”   锦延鼻子顶顶小狗的脑袋,笑道:“因为即便踢它一脚,它也不叫,不是呆是什么?”   阿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拔脚慢慢往回退,一边愤愤嚷道:“你何时来过我这里?你跑来我这里作甚?我才不要你的狗儿!你的狗儿也是个贼!”   阿宝跑回院门口,刚好那只肥鹅被桑果放出门溜达。   阿宝上前,一把抓住肥鹅脖子,噼里啪啦就是一顿肥胖的耳光打在那只可怜的肥鹅脸上。果然如锦延所说,那只肥鹅被打得晕头转向,可还是咬紧牙关,就是不发一声。   锦延在她身后默默看完这一出“莫阿宝怒打呆肥鹅”的好戏后,摇了摇头,将小狗及笼子留下,收拾好钓竿,转身走了。   阿宝生着闷气,早饭比平时便又多吃了些。吃完几乎不能动,只好坐在被窝里发呆,呆了半响,又看院中的雪。又过了些许时候,只见桑果一路小跑进来,喜不自禁道:“看我捡到了什么?”说着,双手从背后伸出,手中捧着只小毛球似的黄毛小狗。   阿宝问:“你在哪儿捡到的?”   桑果道:“就是我们院门口。还有一只笼子呢。大约是府中的哪个好心人见咱们寂寞,特意给咱们送来的也未可知。”   阿宝烦闷,嚷道:“扔掉扔掉扔掉!”   桑果忙护住小狗,道:“扔掉也可以,你先把我扔了再说。”   阿宝无奈,便道:“你养也可以,只是须得让我给它起个名字。”   桑果松一口气,笑道:“我已经想好了,我觉得小毛球这个名字甚好。”   阿宝道:“还是叫周小延的好。”   桑果:“……”   阿宝心疼周小延在院门口被冻了好大一会,便将它抱在怀里为它取暖,又不住地亲它的小鼻子小耳朵。   桑果忍无可忍道:“若是叫人家知道了这个名字,又看到你将姓周的抱在怀里这般亲热,却是不妙……”   阿宝:“……还是叫它毛球吧。”   是夜,阿宝迷迷糊糊才睡着一会儿,忽然做了一个失足掉下无底深渊的梦,吓醒后便再也睡不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旁边的桑果睡得正香。桑果搬到偏屋后才两天,就忍耐不住冷清,又厚着脸皮搬来与阿宝一同住了。外头的有呼呼风声,窗子没有关紧,有一丝冷风灌入房内,阿宝跪在床上,将窗子关紧,正要重新躺下时,眼角瞥见院中似乎有个人影。   阿宝的心砰砰直跳,随即又听到“咔嚓”一声,大约是枯枝被风吹断的声音,因为是静夜里,听得分外清楚。阿宝拥着被子呆坐片刻,还是悄无声息地下了床,将斗篷胡乱裹在身上,摸到门口,拉开门闩。   院内的葡萄架下果然站着一个人。天上挂着一轮冷月,那人正倚着葡萄架子看月亮。见阿宝出来,那人便将目光从月亮上收回,转到阿宝身上。   两个人对望片刻,阿宝使劲揉了揉眼,又打了个哆嗦,忙将身上衣裳裹紧,方道:“你走错门了。”见院门好好的从里面闩着,料想他是翻墙而来,便又道,“你翻错墙了。”因为刚睡醒,加之怕桑果被吵醒又要大惊小怪,所以刻意压低了声音,听上去声音既黯哑又有些慵懒。   那人却突然趔趄两步上前,将身上狐皮大氅敞开,不由分说一把将阿宝拥进怀中,俯身对着阿宝的耳边轻声笑道:“没走错,你是妖女莫阿宝。”言罢,又拿下巴顶着阿宝毛茸茸的脑袋,犹如他白日里顶狗儿的鼻子一般。   他呼吸间有淡淡酒气,似乎是醉了酒才来的。   阿宝急出一身冷汗,想要挣开他,奈何刚刚睡醒,手脚尚发软无力。他怀内温暖,周身却又有一股风雪的冷冽气息夹杂着酒气。阿宝便也醉了酒般的微醺,只觉得一阵晕眩,推他的动作便慢了许多。他觉察到了,无声笑笑,把阿宝又往怀里紧了一紧。阿宝的两只手都动弹不得,便拿脑袋去撞他的胸口,撞了几下,再抬起头来时,已是满脸泪水。他不由得微微愣怔,极慢极轻柔地去亲她的脸颊,将她脸上的泪珠儿啜了去,两手却依旧紧紧地拥着她不放。   阿宝将脸胡乱地往他大氅的毛领上蹭,抽着鼻子,愤愤嚷道:“周锦延,你却是打错了主意!我莫阿宝万万不会去做别人的小老婆、与我阿娇姐姐争男人!你莫要忘了,我莫阿宝的倾慕者有许许多多,就算是我走投无路,也断不会去做你的小老婆!”   锦延垂首看她,俄而,忽然一笑:“我知道。”言罢,将头埋在她的肩窝中不动。   阿宝头晕刚刚止住,身子又忍不住簌簌地发起抖来。他便伸手拍怕她的后背,动作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般轻柔。   阿宝死活挣脱不开,只得在他怀中又默默淌了一会眼泪。屋内传来桑果的翻身声,随即又是几声梦呓。阿宝猛然惊醒,用尽全身力气,脑袋往他身上一撞。他受惊松手,阿宝趁机挣开他,扶着嗡嗡作响的脑袋转身跑进屋内,将门“砰”地一声关上,扑到床边,往上一趴。桑果惊醒,头缩在被子里,惊问:“可是有鬼?!”   次日,阿宝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荒谬透顶的梦,头微微有些疼,起身梳洗时,从铜镜中看到两只肿眼泡时心里还有点奇怪。   桑果手里拿着她的斗篷从外头进来,奇道:“你的斗篷为何会丢到葡萄架下的泥地上去?”   阿宝抱着毛球想了一整天的心事,第二日便去求阿娇,称不知阿珠姐姐安危,心中着实挂念,想要带桑果去山东瞧瞧。若是阿珠一家平安,自己与桑果则尽快返京,再来侍奉阿娇姐姐,只是路途遥远,还请阿娇姐姐能派人护送云云。   阿娇这两日心绪不佳,整日里在床上躺着,闻言便先淌了两行眼泪出来:“我就知道你在我这里心思不定,只怕整日里都琢磨着怎么抛开我,怎么远走高飞吧?”   阿宝被她说中心事,垂首默然不语。   阿娇摸到床上的一个手炉,猛地掷到阿宝身上,阿宝躲闪不及,叫她这一下子砸得生疼,心中生气,便对阿娇怒目而视。   阿娇气得又是泪又是喘,道:“母亲偏心,让你独自逃走,仅留下我吃了多多少少的苦!遭了多多少少的罪!如今我已半死不活,你竟然还要离我而去……你想走也可以,须得等我死了,从我尸骨上踏过去才行!”   阿宝便叹口气,劝道:“你莫要生气啦,好好养你的身子。待你康健了,到时再议也可……只是我那小院子连日来闹鬼闹得凶。半夜里,那湖水扑通扑通,有无数水鬼闹腾,桑果养了只鹅,却根本不管用。而且我的这只断手整日里往外冒寒气,遇着天不好就酸痛得厉害,我问过大夫了,说只有去别庄的温泉泡上一段时日才能好。”   阿娇破涕为笑:“我也不是要耽误你,眼下京城里只有我们姐妹两个,你须得与我一条心才好。”   阿宝斟酌道:“我自小顽劣,你又不是不知。你若是不让我去别庄,我将来只怕只有死路一条:不是被你夫君杀死,便是被那水鬼吓死。我从前做舞姬时都没有求过你,如今事关我的性命,你总得帮帮我。”又长长地叹口气道,“唉,我的性子这世上大约也只有爹爹及泽之哥哥能容忍,只可惜……”一边掉泪,一边偷眼去看阿娇脸色。   她又使出从小拿手的伎俩,只为了不在这将军府住下去,阿娇不由得摇头叹气,看她倒像那扶不上墙的烂泥,但却也拿她无法,只得命人将她送去别庄暂住一段时日。倒是武姨母依依不舍,分别前拉着阿宝说了许多的话。   阿宝到了别庄后,真正是心宽体胖,自由自在,想吃就吃,想喝就喝。仆从们皆知她是娇夫人的妹妹,自然不敢怠慢。且自阿娇搬走后,这庄子里留下的都是些年迈之人,少有阿宝桑果这样的年少女子。桑果嘴甜勤快,阿宝爱笑爱闹,不过两三天工夫,这里的人便都对她两个喜爱有加,除了被禁止出庄子以外,阿宝在这庄子里真正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阿宝每日里睡到日头照到身上才醒,先吃饱喝足,再去庄子里四处散心玩耍。累了,便回去吃吃喝喝,睡睡午觉,起身后,再去找一处温泉泡泡。她泡温泉时,桑果必定给她热一壶米酒,再加两个下酒菜。   阿宝每每躺在温泉里,将酒菜放在托盘上,让托盘飘在水面上随风荡漾。下雪时,便看看漫天飞舞的雪花;起风时,则听听枯黄树叶飘落的沙沙声。阿宝满腔心事都放下,自觉这种日子便是连神仙也要艳羡几分的,若是将来能这么老死在这里,便别无所求了。然后数日过后,她反而食量比往常小了许多,不似往日那么能吃,也几乎不再呕吐。   桑果喜道:“上天保佑,谢天谢地,咱们应当早些来这里的。”   阿宝最常去的一处温泉名曰醉泉。这个泉眼在庄子里当数最大,泉水呈微黄之色,嗅之有硫磺味,泡后全身肌肤光滑润泽。泉眼上方盖了一个古朴的茅草亭子,三面环有假山,入口处又栽种了一排柳树,恰好将里面挡个严实,便是外面有人经过,也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起初仆妇来这里洒扫时,见阿宝在里面,便笑道:“你倒会挑地方,这是将军常来泡的泉眼,若是被将军看见,只怕不好。咱们这些人等另有专门的偏僻些的小泉眼。”   阿宝躺在水里动也不动,只嘿嘿笑道:“他又不来。与其放在这里白白闲着,倒不如让我泡泡,他何时来,你提早来说与我听不就行了?”   仆妇拿她无法,也不愿扫她的兴,便由得她去了。   转眼到了年三十,阿娇着人来接阿宝回将军府一起过年。阿宝如何愿意?死活赖在温泉里不愿意出去。没人敢来这醉酒泉中将阿宝捞出去,来接她的人也只好独自回去了。   刚过完年,锦延却忽然犯了腿疾,命人提早一日前往别庄收拾一番,他次日一早便要过来静养。   别庄内的仆从各领了差事,纷纷忙了起来。管事的也知晓阿宝爱四处乱逛,专爱去醉泉泡,便命一个年老无事的老婆子前去传话,让她这几日不要去醉泉,以免冲撞了将军。   传话的老婆子闲散惯了,一路上看看花,掐根草,又嘟嘟囔囔与遇到的虫儿鸟儿说说话。走了半日才到阿宝的住处,却忽然从草丛里钻出一只瘸了腿的兔子,老婆子一喜,忙捡根树枝去追兔子,追了一圈,兔子没追到,却险些绊了两跤,踩了一脚的泥水,恰好前头就是她的住处,于是一路小跑回家去换鞋子了。等她换好鞋子,传话的事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阿宝这一日黄昏将近时照常去泡温泉。今日她兴致极高,摘了好些梅花瓣撒到水里,仔细地洗好头发,将一块手巾拧干叠好,顶在头上,眯了眼趴在池子边看夕阳。   不知不觉已暮色四合,阿宝泡出一身的汗,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往常这个时候,桑果早已送酒送菜来了,不知今日为何迟迟不来。阿宝耐不得饿,刚要爬起来去找桑果时,却听见外头有男子说话的声音,不由得吓了一跳,忙又缩回水中。却不知是谁如此胆大,这醉泉为锦延专用,除却洒扫的仆妇外,等闲人根本不得进来。   说话声渐近,却似乎是别庄里一个年老仆从的声音,只听他问道:“可要叫人送些烫壶温酒及下酒菜来?”   答话的却是锦延略低沉的声音,他道:“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三十四)   阿宝叫苦连天,此时再出去穿衣已然来不及了。情急之下,只得深吸一口气,捏着鼻子往水中一钻。奈何温泉水太烫,闷在里头实在难过,阿宝耳朵嗡嗡作响,不过片刻,便烫得耐不住,只得从水中冒出头来。   阿宝吐了一口水,环顾四周,仆从不在。锦延外裳已然除去,身上仅着里衣,此刻手上正抓着一堆粉色衣裳在蹙眉细看。那堆粉色衣裳可不正是自己的?   阿宝慌忙叫道:“快放下!那是我的。”说完一句话,忙又钻入水中,仅露了鼻子及眼睛在水面上。   锦延抓着手中粉色衣裳不放,蹲下身子,望着阿宝嘿嘿笑道:“你明知道我来,却又故意跑到这里来招惹我。你的手段委实不得了……敢问这一招,可是欲擒故纵?”   阿宝驳道:“我才不知道你要来!我不与你多说!你且出去,让我穿好衣裳再说!”   锦延摇头笑道:“这却由不得你,你既有意,我自当奉陪,却不好叫你希望落空。”   阿宝着慌,欲哭无泪,扯着嗓子嚷嚷道:“鬼才对你有意!你不要太自作多情!莫非今后路上有女子在路上遇着了你,又无意中看你一眼,便都成了对你有意不成?”   锦延睥睨她一眼,自顾自地将上裳除去,仅着一条绸裤,一步跨入池中。阿宝“啊”地叫了一声,忙捂了眼,弓着身子缩到池子一角。   外头又有脚步声传来,阿宝不知是趁机叫喊的好,还是重新躲入水中,以免让人瞧见自己这副丢脸样子的好,正张着嘴呆愣之时,锦延已不动声色地将她的一堆衣裳取过塞入水中,又顺势挡在她的身子前。池水氤氲着淡淡白雾似的热气,从外头便看不清他身后还有一个人。   刚刚说话的那个年老仆从领着两个仆妇拎着灯笼,端着酒菜进来。见锦延已经到了池子中,两个仆妇忙将酒菜放下,拎起灯笼便转身离去,偏那个仆从眼尖,瞥见一池子的梅花瓣,微微吃了一惊,忙也躬身退下去了。   阿宝长呼一口气。   锦延却噗嗤一乐,伸手去扯她的腮帮子,嘲笑道:“你小小年纪,大可不必去学这一套。”   阿宝抹了脸上的汗水,正色道:“你错了。我原说过,我不会抢阿娇姐的男人!倾慕我莫阿宝的人多得是,也自然不屑于在你面前耍这些手段。只是我倒要问问你,你三番两次如此对我,却将我阿娇姐置于何地?”   锦延眼底迅速浮上阴霾,随即冷冷一笑:“阿娇于我,自然是不同的。”忽然又一哂,“你当真不知道你阿娇姐的心思么?”   阿宝惊住了,心底处那些似有若无的疑问刹那间有了答案,心底却渐渐迷茫起来,喃喃道:“我阿娇姐到底是什么心思?你知道么?”   锦延却又不说话了,只伸手将她脸庞上的一缕乱发轻柔地拨到耳后。   阿宝忽然道:“姐夫。”   一声“姐夫”出口,两个人俱是吃了一惊。她还是第一次称他为“姐夫”,谁知却又是在这么个情形下。   阿宝微微笑道:“姐夫,我阿娇姐心里也甚是喜欢你。她虽然嘴上不说,但我却知道……她看你的眼神,她与你说话的声调,我都看得出来。我猜想,她大约是因为过于喜欢你,便想着法子讨你欢心,只是我莫阿宝若是喜欢一个人,我自会想着法子让他喜欢上我,而不是由人摆布,所以这一次她错啦。”   锦延没有再说话,只是眼神复杂地凝视她许久,阿宝以为自己快要晕倒在水中时,他却又慢慢转身上了池子,胡乱穿了衣裳,大步走了。   两个仆妇远远地候着,见锦延不过片刻工夫便一脸怒气地出来,不禁惶惶然,才要说话,他一挥手,示意二人退下。   锦延闷闷地站了会,正要离去时,却见桑果手拎一个食盒,从旁边小径上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因跑得快,加之天色昏暗,桑果竟没发现立在树旁的锦延,径直跑到里面去了。   锦延便顿住脚步。   听桑果在里头惊叫:“咦?好好的怎么哭了?我不过晚来了一会儿,就把你气成这样了?”   阿宝的抽泣声愈发的响。   桑果于是哄劝道:“莫哭莫哭。我不是故意晚来,而是事出有因,等下我慢慢说与你听。你先看看今日的菜与酒可喜欢?”   便听得阿宝擤了一把鼻涕,声音里又带了欢喜,道:“好桑果,还是你会办事。”   桑果叹了口气道:“你不知道,那人今儿来别庄了……我去灶房要酒菜时,厨子们手忙脚乱,根本顾不上我。我原想着先过来知会你一声,却又被厨子拉着烧了半天的锅,帮了半天的忙,他才抽空给我炒了几个菜。我装好便急急赶过来,万幸万幸,还没有遇着他。”又语重心长道,“你吃好喝好还是趁早离了这里,这几日咱们小心些总没错——怎么,你一点也不吃惊么?”   阿宝道:“他已经来过啦,不过我又把他气跑啦。”   桑果便慌张道:“好小姐,你还不赶紧出来?适才你可教他占了便宜去?”   阿宝嘴里一边囫囵吃着东西,一边大言不惭:“你也不看看你家小姐是谁?从小到大,你看我吃过几次亏?斗勇我是打不过他,但是斗智,他还差了那么一些。”   桑果便又道:“听闻那人是犯了腿疾才过来的,随行来的还有个大夫。你贪食的症候已好了许多,只是这两个月的月事都没有来……不知道能不能请大夫来看看……”   随即是阿宝恼怒的声音:“我好好的,无需你操心!”又哼笑两声道,“我看他的腿也好好的。比起腿疾,他应当去看看男科的不孕不育才是。”   桑果便奇道:“这话怎么说?”   “我猜他大约是不能人道。”阿宝得意,笑个不住。   偏桑果还傻乎乎地问:“什么是人道?人道是个什么东西?”   阿宝嘴里又塞了一口东西,含糊道:“他成亲数年,小娃娃一个也没生出来——阿娇跟了他也有好几个月了,却也还是没有丝毫动静,所以我就猜他大约是不能人道……只是苦了阿娇,她最是个心思多爱发愁的性子,若是这一辈子连娃娃也没有一个,你说她整日东想西想,可怜不可怜?唉——”又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桑果跟着阿宝,也颇知道了几个古今往来有名的才子佳人的名字,却对“人道”这一略略高深的词儿似懂非懂,但心中却也晓得必不是好话,不好意思再问,啐了一口,笑道:“你却知道得多,不知哪里听来的这些混话。”又问,“咦?你的衣裳呢?”   阿宝道:“正要跟你说你,适才被一个哈巴狗儿给我叼走了,你快回屋去给我另找一身来。”   桑果听她又胡言乱语,不由得心内疑惑,但怕再遇着锦延,还是转身一溜烟地又跑回去给她取衣裳去了。   阿宝正在埋头专心吃喝,忽见一片阴影罩在头顶上,抬头一看,却又是锦延回来了。   阿宝心道不好,悄悄地往水里缩了一缩,问:“你今晚就如此这般想泡这醉泉?请再等一等——”   锦延三两下将身上衣裳扯下,扑通一声跳入水中,淌水几步便将阿宝圈入双臂之中,咬牙低声喝问:   “我不能人道?!我不能人道?!好大胆子!我今儿在这里便要叫你这个长舌妖女晓得我到底能还是不能!”   于是,他猛然揽住她水中光溜溜的柳腰,垂首狠狠地朝她呆傻之下半张着的嘴吻去。阿宝只来得及吐出一句“别这样——”便已全身僵直,只觉得天旋地转,万物混沌,脑子一团浆糊。   还未等她回过神来,他却又忽然松开她,转过脸去,以手掩口,咳嗽个不住。须臾,回过身来瞪她一眼:“你吃了什么?”   阿宝心中暗暗得意,只是眼睛却不敢看向他,扭头轻声道:“臭豆腐沾辣酱……我早跟你说别这样了吧。”   他向来饮食清淡,不喜食辣,更不碰臭豆腐这等气味难闻的吃食,闻言便又觉得喉咙发痒,嘴唇发麻,赶紧转身接着咳嗽。阿宝趁这当口从池子里一下子跳出来,胡乱捡了他的一件衣裳裹在身上,将他余下的干净衣裳团成一团,丢入水中,方得意洋洋地跑了。   锦延在别庄里一直到正月初十还未说要走,虽说他并未因那日衣裳被阿宝丢掉一事来找麻烦,但阿宝终归心虚,每日里不敢出屋走动,委实煎熬,着实难过。   正月初十,阿宝磨蹭到锦延的书房,书房外有三两个侍卫正在比划武艺,见阿宝进去,竟也不阻拦,任她大大方方地进了书房。   锦延盘腿坐在书案前,正在把玩一把古剑。阿宝犹豫片刻,绞着手指,面上笑嘻嘻地说道:“那个上什么元节的,我想与桑果去城中游玩……”   锦延并不答话,只是“铮”地将剑拔出剑鞘,剑尖直指向她,眼睛却又看也不看她,只对着剑刃检视了一番。阿宝骇了一跳,忙跳开几步。   “可是又想到什么逃跑的妙计?”锦延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又拾起软布,重新擦拭起他的剑来。   阿宝放了心,又悄悄走近几步,跪坐在他身侧,眨巴眨巴眼睛,一团天真浪漫:“你不杀我,我为何要逃?”又伸手拉了他的宽袖,嘟了嘴,委委屈屈地道,“周将军,好姐夫,你大人大量,莫要再生我的气啦。我实在闷死啦,求你让我出去游玩一日,可好?”见他眼中慢慢浮上笑意,忽然惊觉这是从前求爹爹时常用的招数,不由得微微心伤,又怕他说自己爱耍这等手段,忙低下头,将手悄悄藏到身后去。   谁料他却温言道:“好。只是你得与我先去一个地方。”   阿宝心中忐忑,带着桑果跟他到了到了门口,却见门口已备好一大一小两辆马车。她正要与桑果去乘后头一辆小些的马车,锦延向她微微偏了偏头。桑果悄声道:“喊你呢。”说着话,已经泥鳅般钻入后头那辆小马车中去了。   阿宝慢腾腾地爬上前头马车,锦延也掀帘入内,阿宝便往里挪了挪,给他让了些地方出来。   阿宝坐定,目不斜视,背挺得笔直。马车不过驶了片刻,她便倚着车壁,将手指塞进嘴里啃指甲。   锦延伸手将她的手指从嘴里拉出来,闻着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伸手往她袖笼里摸了摸,便笑道:“这手串还带着?”   阿宝睨他一眼,将手腕从他手中挣开,恼道:“这手串横竖已是我的了,我想戴便戴!你若再念叨,我不要便是。”言罢,便将手串摘下,往他怀中一丢。   锦延嗤嗤笑了两声,将手串又重新给她套上手腕,道:“你若喜欢,我那里还有许多,回去都找给你。”   阿宝在他手中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他从前见她不是打便是杀,看她的眼神不是嫌恶便是嘲讽,从未对她好言好语过。不知从何时起,两个人之间却变成这么个情形,阿宝觉得好生别扭,于是扭头看窗外,不再与他答话。片刻又惊问:“你带我去的是什么地方?不是人市吧?”   锦延伸直双腿,背靠在车壁上,双手垫在脑后,闭目养神,不言不语。   又驶了大约半个时辰,马车方才停下。阿宝急忙跳下车,看看这里的确不是人市,方才放了心。   马车停在一条青石小巷的巷口,阿宝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跟着他往里走。小巷极长,一行人走了许久,才在一座小小的破旧院子门口停下,院门敞开,上方挂了个残破的匾额,上书“徐氏永济堂”五个大字。阿宝立马炸了毛,红着脸嚷道:“我没有病!我早已好了!”说着转身要走,却被锦延不由分说一把拉住,连拖带拽给她强行拉到里面。桑果不敢跟在锦延身后,便与几个侍卫守在院门口。   院内已有三两个妇人坐在小板凳上等着大夫叫,见锦延与阿宝进去,便都看直了眼,看了三两眼,却又都齐齐红了脸,纷纷垂着头不再言语,刚刚院内还喧闹不已,忽然就变得静寂无声。里头坐堂大夫正在训斥病人道:“话恁地多!究竟是听我徐老夫子的还是听你许老三的?来来来,我这椅子干脆让与你坐!我这一院子的人都交与你来看罢!”   那被训了的许老三看年纪已有七老八十,此刻却满面陪着笑,哈着腰慢慢退了出来。徐老夫子又喊道:“张氏!张氏!”   一个妇人便起身入内,片刻,又听见徐老夫子的大嗓门道:“咦,你三日前明明好了大半的!怎么过了几日,多吃了几帖药下去又不好了?可是这几日又行了房事了?”随即又痛心疾首道,“不听我徐老夫子的话,活该你好不了!你家汉子混账,你却要爱惜自个儿的身子,不能事事顺着他!否则你这妇人病下回便是找天王老子也治不好了!”   锦延托腮听得津津有味,阿宝却坐不住了,转身要跑,奈何手腕被锦延抓在手里,丝毫也动弹不得。   排在前头的几个妇人听到徐老夫子的话也都吃吃笑了一阵,当中一个又红着脸向同伴悄声笑道:“这小两口大约是刚成亲,便是寻医求诊也要一起来,两人又都生得好,真真羡煞人。”   那妇人声音虽小,被说的这两个人却都听得明明白白。锦延便冲阿宝坏坏一笑,阿宝生气,正色辩解道:“这人不是我的夫君,他只是我的……我的表兄而已。”   说话的那妇人嘎嘎笑道:“表兄表妹,天生一对。”   满院子的人又吃吃发笑。阿宝无奈,于是闭了眼装睡。   好不容易等前头的人都看完,锦延便又将阿宝牵入内堂,徐老夫子一天到晚对着一堆粗鄙男女,忽然见着这么一对似是画中走出来的璧人,不禁眼睛亮了一亮,言语间便随之温和了许多。   徐老夫子笑眯眯地问:“小娘子哪里不好?”   阿宝本想使坏,跟徐老夫子说“这人要来看男科的不孕不育”,锦延却已代她答了:“她月事迟了许久……却又不是有孕……”   阿宝面红耳赤,牙齿咬得咯咯响,只能闭目装死。   徐老夫子见怪不怪,仅“哦”了一声,将阿宝手腕捉过去把脉,又仔细问了平日症候,方道:“小娘子的病症寻常的很,看脉象也无甚要紧处,应是饮食不节,思虑过甚,气血虚弱而致。小娘子,我说的对不对?”   阿宝点头。徐老夫子点头道,“只管放宽心,我开些活血的药,你回去调理调理即可。只是千万要记住:女子若无月事,便无法生养。你心思莫要太重,不能想得太多,好生放宽心将养,日后自可好转。小娘子若是想好得快些,也可每隔五日前来针灸一次,灸上三个月,必有成效。”又向阿宝笑道,“小娘子珠圆玉润,应是个能生的。我徐老夫子看人不会错。你相公生得好,你便是心思重些也在所难免。我教你一个法儿:你只消多生几个男娃儿,他便会更敬你爱你了。”   阿宝脸红了又红,装作没有听到他这些话,只含糊道:“我不惯扎针,又怕药苦,可否制成药丸?”   徐老夫子道:“做成药丸也可,只是药效要差些。”   阿宝道:“无妨,可多做些,我多吃几日也是一样。”   徐老夫子道:“也可,只是须得等上几日。”便开了药方,锦延先取过看了一看,方交与童子去抓药。   两人出了徐氏永济堂,外头下起了小雨,侍卫送来油纸伞,锦延取过一把撑开,将将阿宝罩在伞下。侍卫们与桑果便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不敢靠前。冷风夹着细雨刮在脸颊上甚疼,阿宝便往他身后缩了缩,不敢抬头看他,只管低着头数脚下青石板,她一个步子刚好一块青石板。数了几步,却发现与他两个人的步子一致,阿宝便故意慢下脚步,落在他的身后。他回头,微微蹙眉,不耐烦道:“站在雨中不走,傻了么?”   阿宝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滴,觑了觑锦延的脸色,方开口道:“正巧我十五出来观灯时可以取药。”   锦延便换了一副冷冷的神色,上上下下地对她看了看,方挑着眉笑问:“你要药丸,可是逃走的路上便于携带?”   阿宝与他对视,面上也微微带着笑道:“又来冤枉。怕我带着逃跑,你不去为我抓药便可。周锦延,你从几时起变得这么患得患失了?”   正月十一,锦延大约是有什么事,一大早便离开别庄,回将军府去了。又过了四日,阿宝早早起床,将毛球郑重地托付给厨娘。才用过午膳,阿宝就已经收拾妥当,好不容易捱到傍晚时分,才有人来带阿宝出去。阿宝领着桑果到了门口,只见门外又停了两辆马车。阿宝便向仆从笑道:“何必这么周到客气?我与桑果同乘一辆即可。”   那仆从还未及说话,阿宝又看见长安长平也候在马车一旁,忙奔过去,抓着长安的袖子笑道:“长安哥哥,长久不见,你可还好?可是那人叫你来带我去观灯的?”   长安慌忙一把将她的手扯下,正要说话,旁边马车的车帘被一只手掀起,那只手的大拇指上戴着一枚乌黑油亮的沉香木扳指,随即便见锦延便从车里面探出头来,看见阿宝,满面不悦地对她偏偏头。   阿宝挨挨蹭蹭地走过去,嘀咕道:“又是你。今日十五,你不留在府中陪你的大小老婆,却跑到这里来作甚?”   桑果近些日子也看得出将军与她家小姐之间有些奇怪,但此番听她家小姐口出狂言,吓得心儿肝儿乱颤,生怕锦延一怒之下拔出刀子,连忙往后躲了躲。   谁料锦延闻言,忽然面上就带了笑,竟像是有些高兴的样子,柔声道:“今儿晚上我要入宫赴宴,正巧眼下有空,便过来看看你,带你一同入城。”又伸手揉了揉阿宝的头发,“她们今日结伴去进香,我今日只陪你一人可好?”   阿宝叹口气,道:“悉听尊便。”   锦延也不以为忤,为她掀起车帘,阿宝只得闪身入内。留下桑果站在原地,眼珠子差些儿要瞪出来。   阿宝坐定,锦延便递给她一个药香扑鼻的布包,却是徐老夫子开的药方已然制成药丸。他竟已经给她取来了,阿宝小心收好。   他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锦盒也递到她面前来。阿宝的心微微颤了颤,将锦盒打开一看,是一枚白玉簪,玉质温润,触之如婴儿肌肤,虽是冬日,却并不冰手,玉簪仅顶上镶有一粒红色宝石,此外别无饰物。阿宝纵是不懂,也晓得这玉簪定然是好东西,便藏入袖中,笑纳了。抬头看他头上,他今日也簪了一枚白玉簪,比送与她的略大些,但却未镶宝石。阿宝觉着不自在,便无话找话道:“咦,你也有这种玉簪么?”   锦延含笑看她道:“这两枚原本是一对。”   阿宝更不自在,忙扭头去看车窗外的风景,手已被他拉过去握在手中。阿宝心中狂跳,风景便再也看不下去。憋了半响,还是忍不住回身看他,他嘴角含笑,也正在看着她。   阿宝试着抽手,却抽不出来,便四下乱瞅,指着他大拇指上的扳指,顾左右而言他道:“咦,你今日戴着的这枚扳指倒从未见过。”   锦延又笑道:“这扳指与你的那串手串也是一套。”   阿宝暗暗咬了咬舌头,沉默片刻,忽然又笑道:“你若是进宫的话,留下长安哥哥护送我就行了。”   果不其然,锦延恼怒,将她的手往旁边一甩,低喝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便将双手交叉放于脑后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不再理她。 作者有话要说:  谁能告诉我,应该怎么宣传自己的文呐?好心的亲们,都快来救救作者君吧。。。。   ☆、莫家阿宝(三十五)   轻车快马,不消半个时辰便入了城,今日城中不设宵禁,城外之人也都扶老携幼进城,人来人往,自是热闹不已。   两人刚要下车,却听见前方喧哗,似乎有人正在争吵。阿宝来了精神,忙伸头出去看,见前方两个衣着鲜亮的人各领着一堆手下对峙,周边人远远避开,无一个敢留下来看热闹,生怕遭了池鱼之殃。   长安便使人去打听,来人片刻回来道:“是陆总兵府中的两个管家,这两个人向来不对付,今日又为了陆总兵的赏赐当街险些打了起来。”   陆总兵便是柔安与柔华的长兄了。陆家七个儿子,六个做了文官,唯独这一个好武,现任总兵一职。锦延扶额苦笑,吩咐长安道:“绕道走吧。”   谁料正在前方吵闹的一个人眼尖,一眼看见长安,便忙奔过来,跟长安拱了拱手,问:“可是姑爷在此?”   锦延便掀起车窗,这人看起来有些面熟,大约是姓章,却记不住名字了,便点头道:“原来是你,何事当街喧哗?”   章姓管家便气愤道:“实不瞒姑爷,因近日小的与那姓赵的两个为大人办了些事,立了些小功。总兵体恤小的们,便将与总兵府两间闲置不用的小宅子赏给小的与那厮每人一间。谁料那厮非说小的宅子更大些,他却不说他的更新更鲜亮些,且那宅子是他先去挑的——今日外出办事,恰好遇见那厮在外头吃酒说小的闲话,小的便趁机与他理论理论。”   章姓管家口中的“那厮”衣着鲜亮,脸喝得通红。他见章管家絮絮叨叨说了许久,便也急急忙忙带几个家丁赶过来,他大约是新管家,并不认识锦延,但见众人皆对他恭敬有加,便料着必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便也躬身行礼,道:“这位公子切勿听他一面之词。他仗着在府中混了多年,年纪大了,平常最会倚老卖老的。小的的宅子虽然新了些,但比起他的宅子却要小了许多。小的不过今日喝多了酒,便啰嗦了两句,但对总兵的赏赐并无不满——只是这厮动不动就说小的仗着妹妹才得了这个差事,委实气人,因此这才与他争吵起来。”   陆总兵尚武,为人不拘小节,他家两个管家也甚是豪放,章姓管家喝骂道:“我日你奶奶,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竟敢说你老子倚老卖老!想当年你老子跟着总兵拼死拼活浴血杀敌时,你与你妹妹只怕还在走街串巷卖香油呢!宅子是总兵赏的,你若嫌小,叫你妹妹向总兵再讨间更大的不是更好?”   那姓赵的管家在众人面前被如此叫骂,只觉得大大地丢了面子,便也嚷道:“你娘的!你当老子怕你不成!得了便宜的明明是你这厮!你的宅子又大风水又好!”   章姓管家便吹胡子瞪眼:“是你这厮的宅子又新又好!你若有种,便去与你妹妹说,让你妹妹去吹吹枕头风,把我的也一道送与你这狗贼如何!”   锦延听得头疼,低喝一声:“住口!你二人既然不服气,为何不与总兵去说?当街吵闹,成何体统?”   两人便齐齐垂首,不敢言语。   锦延吩咐长安道:“你将他二人拿下,着人送到陆总兵处——”   靠里坐的阿宝此时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锦延回头乜斜她一眼,伸手便给她额头一个爆栗子,问:“笑什么?”   阿宝便也探头出去,冲那两个管家笑嘻嘻的问:“我却奇怪,你二人既然都觉得对方的宅子好,何不换一换呢?”   那两个管家听得锦延发怒,正暗自叫苦,忽然却又看见他马车中又有一个娇俏少女露面,及至听她出的主意,不由得都呆了一呆。   锦延也点头笑道:“如此甚好,你二人的宅子还是换了吧。若是总兵问起,就说是我说的。”   章姓管家闻言喜不自禁,那姓赵的面上便露出犹豫不决的神色来,但想到不必押送到总兵那里出丑,两人都松了一口气,千恩万谢地走了。   阿宝嘻嘻笑道:“看来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是那姓赵的,姑爷,你说是不是?”   锦延瞪了她一眼,又揪了她后背的衣裳,将她拉回来坐好,忍不住笑问:“怎么叫你想出的这个法子来的?如此他二人便无可抱怨了。”   阿宝谦虚道:“哪里哪里,从前小果子与桑果争抢东西时,我也是这样断的。”   锦延:“……”   两人下了马车走走逛逛,不知不觉,灯市的人却越来越多,阿宝左右手各拿着一串冰糖葫芦,又见前头一群人正围着一个耍把戏的猴子,便又来了兴致,非要挤上前去。锦延不耐去与那些人挤,便哄她道:“你若想看,下回我把府里的猴子都带去耍把戏与你看。我的那些猴子生得比这些脏猴子要好看多了。”   阿宝不依,将糖葫芦交与他拿着,三两下挤入人群中去了。锦延无奈苦笑。等了许久,猴把戏耍完了,围观的人群哄然散去,仅留下耍猴人蹲在地上捡铜钱,散去的人群中却不见阿宝。   锦延忽然想起她的性子来,不觉心中一惊,见桑果却还是好好地与长安等人呆在一处,不禁心中狐疑不定,正要命人去寻她,却听得身后有人低声吃吃小声笑,回身一看,却见阿宝口中呵着白气,正笑吟吟地站在他身后,手里还提着两盏小小兔子灯。   刹那之间,锦延只觉得心中有一处地方如同冰雪融化,心柔软得如同一滩春水,随之竟有些微微地喘不过来气,连呼吸一下都觉得心中微微地发痛。   阿宝笑道:“叫你好等,送你一盏兔子灯。”不由分说便塞给锦延一盏。   锦延将她的冰糖葫芦还给她,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将她的头发揉乱,柔声道:“人多,莫要乱跑。当心叫人拐去。”   阿宝捂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抱怨道:“你叫我这个样子怎么见人?”   她话是这样说,一路上却高高兴兴地吃了许多零嘴,最后吃到皱着眉头不停地揉胸口,自言自语道:“看来我还是去找徐老夫子灸上一灸才行。”   锦延不禁失笑,道:“也可。调理调理总是有益无害,以后每五日我便让人去接你去徐老夫子处。”   两人不知不觉已逛到灯市尽头,再往前走就是那个残破的土地庙了。阿宝停脚,自言自语道:“怎地这破庙还不坍塌?”   锦延闻言,倒出了一会神,笑道:“我记得这庙是有许多年数了,看着破败,却从未坍塌过,大约真有土地神保佑也未可知。”   阿宝摇头冷笑:“才没有。”   锦延奇道:“此话怎讲?”   阿宝想起从前往事,不觉一阵心伤头疼,不愿多说,也不想再逛,遂问他:“你还不去么?”   此时天已上了黑影,城中的人越来越多。锦延抬头看天,道:“不急,再过半个时辰再走也不迟。”   阿宝推他道:“你快走吧,莫要误了事。我也逛累了,你叫人送我去徐老夫子那,灸好了再送我回去便可。”   锦延道:“也可。”用力地将她的手握了一握,随即将长平叫来,吩咐了几句话。他声音压得低,   阿宝竖起耳朵也未听清他说了什么,于是她也去找长安说话。   阿宝埋怨道:“长安哥哥,你如今连对我多说一句话也不愿意,咱们比从前生分了许多。”   长安含糊道:“如今与从前不一样了。”   阿宝不依不饶:“哪里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长安苦笑:“你倒是少说一句吧,叫人听去了不好。”   阿宝冷笑:“你可是见他如今这样对我,便故意冷淡对我?你放心好了,我是不会去给他做小老婆的。”   长安怕锦延听见,心中着急,舌头便有些不听使唤了:“你说什么胡话?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最后兵分两路,长安随锦延进宫赴宴,长平护送阿宝去徐老夫子家。   今日是上元节,徐氏永济堂无一个人前来寻医求药。徐老夫子腿脚不好,只能在家里翻翻医书。见阿宝过来,颇感意外,忙招呼阿宝等人入内。阿宝与桑果随了徐老夫子进了里间扎针艾灸,长平为了避嫌,只带了两个侍卫坐在院中等候。阿宝进内时,冲长平笑了一笑,道:“我去啦。”   长平在院中坐了一会,想起阿宝刚刚说“我去啦”的神态,觉得有些不对劲,想来想去不放心,但针灸总要褪去衣裳,露出肌肤来,怕进去撞见了却又不好,便竖起耳朵听里间的动静。   便听得阿宝在里间大呼小叫:“哎呦呦,怎么扎了这许多针?哎呦呦,这火要是落下来,把我的头发烧着了如何是好?哎呦呦,好疼好疼,我要死了。”   徐老夫子便训斥道:“你要是死了,那和我说话的是哪一个?我一针便把人扎死,那我也不要吃这碗饭了!你不要乱动,这火自然不会掉下来!”   阿宝这才消停下来。院中两个侍卫暗暗发笑,长平心内一松。   徐老夫子扎完针便又出来翻书打瞌睡。长平等得心焦,在院中踱来踱去。良久,徐老夫子惊醒过来,随即起身入内查看,谁知他入内后却“啊”了一声。长平心道不妙,一个箭步入内,室内哪里还有阿宝的影子?   徐老夫子的家中,为了他出入方便,每间屋子都开了正门后门,前门通往前院,后门通往后院。长平一时大意,竟未想到派人守着后门,阿宝从后门溜到后院中,再开了后院的门,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偷跑了。徐老夫子家中家人都不在,因此也无人发觉。   宫中的宴会于酒过三巡之时,照例要有舞姬献舞歌姬献唱,众臣子们皆看直了眼。锦延今日酒喝得有些多了,觉得心口发烫。他旁边的一个文官也喝了不少,凑过来,大着舌头问:“将军今日可是有什么心事?怎地一会儿出神,一会儿独自微微笑?”   锦延心中一惊,问道:“是么?”又笑,“我是想起了从前我家中的一个舞姬,她的舞跳得实在太差,不知出了多少丑。今日观舞,便想起她从前的那些事来,不由得发笑。”   说话间,一个小太监悄无声息地跪到锦延身后,递了个纸条给锦延。文官识趣缩回脑袋。锦延展开纸条,只看了一眼,忽然变了神色,愣怔片刻,随即取过手边酒杯,仰脖一饮而尽。   那文官是个喝了酒便话多的性子,总想要找人说话,等锦延看完纸条,正要伸头再接着说,却瞧见锦延忽然手中紧紧攥着那张纸条,指节发白,嘴唇紧抿,面上神色令人不寒而栗,不由得缩了缩脑袋,生生咽下即将到嘴的话。   宴会毕,长平早已等在宫门口,见了锦延,忙惶恐请罪,又将阿宝逃跑的前前后后都一一禀报,道:“因今日观灯人甚多,只怕已被她混入人群逃出城去了,属下已增派人手出城搜寻,明日之内必能将她找到。”   锦延摇头。   今日拉着她的手时,以为她心中是愿意跟了自己的,却不料那也只是算计。五日前她要药丸也罢,今日去徐老夫子那里针灸也好,原本都是在她的计算之内。甚至搬出长安激怒他,为的就是逃跑后可使他不至于为难她的长安哥哥。   他只知道她的狡猾难缠贪生怕死的,却不知她也有如此决绝的时候。   沉默片刻,锦延吩咐道:“把人都撤了,今后也无需再找……她若想走,成全她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三十六)   阿宝逃跑的消息不消几日便传遍将军府,柔安自是叹息不已。阿娇先是发了一回恨:“既不愿与我在一处,我倒要看看她到底能找着什么好的!”发恨完,又晕厥几次。   武姨母心中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只得劝阿娇道:“阿宝那孩子虽然平素嘻嘻哈哈,紧要关头,却最是个主意大、不愿意任人摆布的。她既没这个福气,你也不要再想这些事了。不是姨母说你,将军对你便是连人家正头夫妻都要自愧不如的;夫人又是个三灾两病,常年烧香吃素不管事的,眼下这府中,除了将军,事事不都是你说了算?你从此便收了这些心思,一心一意地过下去罢。”   阿娇泣道:“姨母,你哪里懂得我的苦?我若一辈子不生养,将来你还能保证我像今时今日一样说了算么?你还能保证他能一辈子都像今时今日一样待我么?”   武姨母日日与阿娇在一处,阿娇的身子她自然一清二楚,闻言不由得暗暗心伤,便将阿娇搂在怀里,安慰道:“好孩子,你今年不过才二十岁,为何就说出不生养这样的丧气话来了?指望别人,总是不如指望自己。将来等你自己的身子调理好了,自然是想生几个生几个……就算生养不出,他对你也必不会变,姨母看人再没错的。”   且说阿宝随着出城人群大摇大摆地出了城,走了大约三二里地,路上行人便渐渐稀少,夜色已深,两人不敢再往前走,寻着一个路边一家名为东升的客栈进内投宿。   桑果担忧道:“咱们光明正大地打尖只怕不妥吧?只怕不到明日又要被捉回去了。”   阿宝往床上一倒:“到了明日自然就知道了。”   次日,并没有人前来捉拿她们。阿宝松了口气,与桑果道:“咱们应是无事了。”   东升客栈的账房先生见阿宝两个女孩儿挽着个小小包裹,便问了她两个从何处来,到何处去。阿宝只含糊说是家中父母过世,只得前往山东投亲云云。账房便叮嘱道:“你两个女孩儿出门在外万万要小心,白日赶路时要往人多的地方去,晚间则要早早找个妥当地方打尖,切不可轻易听信生人的话,叫人给骗了去。”   账房先生上了年纪,须发皆白,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阿宝不曾想在这等破旧客栈中能遇着这等人物,不由得想起父亲生前的风姿来,偷偷擦了把眼泪,对那账房先生谢了又谢。   阿宝带着桑果白日赶路,夜晚打尖。一路上也有赶着牛马车的热心人要愿意捎带她们一程,但两人牢记东升客栈账房先生的叮嘱,皆婉拒了。   如此赶了四、五日的路,到了一处名为永清县的地方,阿宝自觉已如走了千山万水般的辛苦,谁料问人后才知道这永清县距离京城尚不到二百里。原来两人从早到晚,一日间不过才能走得三、二十里路。照两人这个腿脚,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远离这京城,阿宝便觉得有些泄气,走起路来愈觉得辛苦。   桑果也发愁道:“若是找不到大小姐可怎么办?即便找到,她若不敢收留咱们怎么办?即便她愿意收留咱们,咱们却要何年何月才能走到?”   阿宝摇头道:“为何咱们一定要去投靠别人呢。咱们只需离了这京城,再找个安静些的地方落脚。我身上还有银票,也有首饰可以变卖,咱们年纪轻轻,有手有脚,总不至于饿死。”   桑果吃惊道:“感情你去山东只是托词?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阿宝嘻嘻一笑,两手一摊,道:“我也不晓得,天地这般大,总有咱们的容身之处。”   第六日上,两个人脚程更慢,只得走走停停,谁知天又阴了下来,似乎是要下雨的样子,冬日里要是淋着了雨可不是顽的。幸而不远处有炊烟升起,似乎有个村庄的样子,阿宝与桑果忙离了官道,岔上一条小径,往那村庄的方向跑去。   才跑了不远,便见小径上有个半大男孩子正坐在地上抹眼泪,他身旁散落一地的干柴。阿宝跑过他身旁时停下来,好心提醒他道:“快要下雨啦,你还不快点回去?”   那男孩儿看上去已有十三、四岁,一身脏兮兮的,身上衣裳已抹得看不出本色,两道黄鼻涕一直挂到了嘴唇边。见阿宝说话,便抬头抹了把眼泪,哽咽道:“我刚刚也是着急回家,不想一下子崴了脚,走不动。”   阿宝道:“你家在哪里?我两个扶你回去,正好可以上你家里避避雨。”   桑果本想要替他查看一下崴到的那只伤脚,但又嫌他脏,只问:“你伤得重不重?”   那男孩儿吸了口气,一副要哭的样子,苦着脸道:“重得很,疼死了,我站也站不起来。”   阿宝与桑果怕晚了被雨淋着,便急急将那男孩子搀起来,一左一右一直将他搀到村头一间破旧茅草屋前。   听到外面有说话声,茅草屋内便走出一个干净利落的年轻妇人来,正作色要骂她儿子,一眼瞧见阿宝两个,忙又换上了一脸笑,问明原由后,便将阿宝两个让到屋内,又是倒水,又是上点心,又殷勤问阿宝主仆两个的名字,阿宝不敢说出真名,便胡乱编了个名字,道自己姓莫名小春。   那妇人道:“我娘家姓花,人称我花姐儿,我比你年长几岁,我见你就觉得心里投缘,你称我为姐姐吧。”随即又一连迭声地让那男孩子出去找他爹去打酒买肉。   阿宝忙推辞道:“我两个有急事,躲完雨便要上路;再者举手之劳而已,能让我们在此躲雨已是感激不尽了,哪里用的着这样张罗?”   那妇人笑道:“妹妹说的哪里话?我家儿子多亏了你们,否则只怕要淋了雨要生病。今日无论如何要在我家用完饭才能走。妹妹若是嫌弃我家破旧,直说便了,我也不敢再拦你。”   一番话将阿宝堵得哑口无言。那妇人是个话多的,少不得又追问一番阿宝的来历,诸如家在何地,家中还有什么人,可有许了人家等。阿宝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便拿去山东探亲的话来应付她,其余的只笑笑,一概不作答。   那妇人也不以为意,又热心道:“妹妹若是去山东,东庄倒是有个做生意的大户人家,人称邱大户,他家常年有人去贩一些土产来此地卖。妹妹不妨去问问他家,若是能将你们捎到山东去,岂不便宜?”   阿宝想想脚上的水泡,不由得心动,迟疑道:“真的么?如此也好。”   那妇人笑道:“那家人家的老夫人最是个热心行善做好事的。我带你去求求她,定然连车马钱也不要的。”   不多时,这家男人果然拎着酒菜回家,对阿宝主仆两个也是满面堆笑,十分的客气。阿宝心道,如今的民风委实淳朴,委实良善。   饭毕,雨停。那两口子果然将阿宝两个带到东庄邱大户家里,那邱大户家的老夫人果然也是个极和善的,从阿宝一进去,那老夫人便拉着阿宝的手不放,上上下下地将阿宝打量个不住。良久,方对那领阿宝过来的妇人笑道:“花姐儿,你这趟带来的倒是个好孩子,甚合我意……下去领谢银吧。”   花姐儿笑嘻嘻地转身就走。阿宝听得云里雾里,心里隐约觉得不妙,忙道:“咱们不搭你家的车了,咱们还是自己走吧。”给桑果使了个眼色,起身也要走。   老夫人旁边的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妇便上前将阿宝叉住,喝道:“往哪里走!咱们邱家已将你买下,你已是咱们邱家的人了!”   阿宝与桑果如中了晴天霹雳,这才知道着了那花姐儿的道,被人家给卖了。阿宝挣扎道:“我与那花姐儿无亲无故,也不是她家的奴仆,她凭什么来卖我?你们若是不放我走,我定要去官府告发你们!”   老夫人手里数着念珠,鼻子里哼了一哼,道:“这可由不得你了。”   阿宝与桑果被关到了邱家内宅的一间厢房里。   次日,邱家的人进进出出则一脸喜气,府内到处张红结彩,不消说,邱家要办喜事了。   阿宝隐约晓得自家大约就是那个新娘子,问送饭来的仆妇:“你们邱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何愁说不到媳妇?为何要花钱去买?”   那仆妇心里有些可怜阿宝,叹口气:“你到了明日,见着新郎官便知道了。”   阿宝便将身上的零散银两都翻出来塞给那仆妇道:“你能否帮我把花姐儿找来,我要问问她,为何我好心将她崴了脚的儿子搀送回家,她却要这样对我?”   仆妇摇头叹气,又失笑道:“你原来是这样被她儿子骗回家的?她一家三口都不是好东西,便是连亲爹亲娘也敢卖了换酒吃的人家,你便是见着她又有何用?”见阿宝含了两眼的泪水,又道,“她明日与她男人也来吃酒呢,只是你想见她,她却不见得想见你呢。”言罢,叹着气转身走了。   再次日,邱家便吹吹打打地奏起乐来,又有人进来为阿宝梳洗。桑果哭了一夜,如今两个眼泡都肿得看不见眼珠。阿宝实在熬不下去了,便抓住一个仆妇,抽抽搭搭哭道:“与你实话说吧,我京城之中还有亲戚……城中赵家绸缎庄是我家表亲开的,赵家少东是我的表兄,你家花了多少银子买我,赵家必定愿意出十倍价钱将我赎回。”   那仆妇哪里肯信,道:“你倒是会编,你怎么不说你是皇帝的亲戚?你要是赵家少东的表妹,我便是玉皇大帝的小姨子——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又等到午时,昨日那仆妇又来送饭,阿宝偷偷珍藏许久的珍珠葫芦耳坠塞到她手里,道:“求求你今日无论如何要将花姐儿带来见我。我知道骂她也无益,只是我装着盘缠的包裹还在她家里,里头还有两百银子,我定要将银子讨回来,若是你能帮我将她叫来,我银子分你一百,如何”   送饭的仆妇看了看手中的一对精巧耳坠便已是高兴不已,又听说有银子分,更是喜不自禁,问:“你说话算话?”   阿宝点头。   仆妇转身去找花姐儿不提。阿宝正等得心焦,却听到外头有一阵脚步声,随即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媳妇儿,媳妇儿。”   叫着媳妇儿的男子转眼便跑到阿宝的屋子内,却是一个身着大红吉服,面庞如发面馒头般白胖,却又如刀子削过一般扁扁平平的男子,看年纪大约有已有三十来岁,神情却像三岁娃儿般天真,脖子上一块喂饭用的围嘴却还未取下。他见着同样身着吉服的阿宝,先是扭扭捏捏叫了声“媳妇儿”,忙又不好意思地将脑袋垂到胸口去。   几个仆妇气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后叫:“哎呦,傻少爷,眼下还不能与你媳妇儿见面。”等追到屋内,发觉他正扭捏害羞不已。众人不由得笑道,“这傻子,竟也晓得害羞。”   阿宝为新郎官将围嘴取下,又拉着他坐下,把他嘴角的饭粒擦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新郎官害羞地将头扭到一旁,轻声道:“二少爷。”   阿宝又问:“你可还有别的名字?”   新郎官想了想,道:“二傻子。” 作者有话要说:  呕心沥血写了文却没人看的作者君似乎比出逃的阿宝更可怜呢。。。。。   ☆、莫家阿宝(三十七)   桑果在旁又放声大哭。   且说为阿宝送饭的仆妇找到前厅正与一堆妇人说笑的花姐儿,道:“新娘子请你过去说话呢。”   花姐儿自是不肯去。那仆妇又道:“你若不去也行,只是须得将新娘子的包裹里的两百银子交与我,我转交给她也是一样。”   花姐儿险些蹦起来,恼怒道:“天地良心,我何时见着她的银子了?!”   仆妇道:“你莫要再装了,我去禀了老夫人,老夫人定然也要你交出来。老夫人已给了你许多谢银,你再连新娘子的盘缠也要贪,也未免太不像话了。”   花姐儿立时气炸,道:“好好好!我去与她对质!”   阿宝拉着新郎官说了半天的话,那仆妇方才领着花姐儿到来。阿宝将花姐儿让进了屋,仆妇们站在屋外各自说话。   花姐儿气势汹汹地道:“二少奶奶,我知道你心中恨我,只是你却不知道我花姐儿也不是好欺负的,你想讹我的银子?!我跟你说吧,门也没有!要命倒有一条——”她话说到一半,人却往前踉跄了几步,差些儿摔倒在地,忙伸手去摸脑后,却摸出一手的血来。   她身后,桑果手里搬着一个板凳,犹不解恨,还要往她身上砸。   阿宝赞道:“好桑果,真有种。”也从袖中摸出一枚白玉簪,狠命地往花姐儿身上扎。   花姐儿生平未吃过这等亏,一时恼怒,也发了狠劲,身子左躲右闪,与阿宝主仆扭打在一处,竟顾不上叫喊。桑果瘦小无力,手中的板凳三两下便被她夺了去。她举起来顺势就要往阿宝身上砸,那边吓傻了的新郎官眼见他的新娘子要吃亏,忙挺身上前挡在阿宝身前,花姐儿一时收不住手,板凳便“咚”地一声闷响,不偏不倚地砸在新郎官的脑袋上。新郎官应声倒地,身子抽搐了几下,口角随即慢慢流出白沫来。   花姐儿一时吓傻了,板凳掉到地上。阿宝趁机从地上爬起,捡起板凳,抄起来狠狠地往花姐儿头上砸去,一声钝响,花姐儿也翻倒在地上,额头汩汩往外冒血。   仆妇们在外头听见动静,待三三两两赶来时,却发现已倒了一屋子的人。新郎官不知是死是活,花姐儿像个血人般倒在地上,眼见是没气了。新娘子与她的贴身婢女搂在一起又哭又笑。仆妇们个个吓得呆若木鸡。   花姐儿的男人及儿子听到消息,转眼赶来,见花姐儿这个形容,一边哭喊,引来许多闲人看热闹,又将花姐儿的尸身搬到前厅宾客人多处,要找邱老爷赔钱赔命。   一场好好的喜事变为丧事,自家宝贝二儿子的命还不晓得能不能救得回来,邱老爷与老夫人气得差些儿死过去。邱家的宾客不减反增——这千载难逢的热闹,谁肯错过?   邱家大少爷对花姐儿的男人喝骂道,“都是你两口子见钱眼开,如今你女人被杀,与我邱家毫无干系!快些把你女人搬走!”   花姐儿的男人如何肯依,见人多,越发满地打滚,闹得起劲。   邱老夫人气得死过去又活过来,发恨道:“若不是你一家子骗子,我儿今日也不会遭这个罪,我邱家也必不会丢这个脸。你倒还有脸来跟我讨银子?你先赔我儿子性命再说!”   邱家大少爷又喝道:“来人呐!给我把杀人的凶手带出来!”   被捆了双手阿宝两眼泪汪汪地被带上来时,邱家大少爷才看了一眼,忙上前将阿宝从地上拉起来,又向仆从喝道:“还不松绑?”又向身边人道,“必是花姐儿行凶在先,我弟媳妇儿这么个柔柔弱弱的人儿,又怎么会平白无故去杀人?”   邱大少爷身边的一个闲人最会察言观色,便献计道:“花姐儿的男人是个无赖,若是今日给了他银子,他今后便会以此为把柄时常来勒索。若是平常,悄悄地找个人将他杀了也不要紧,只是今日人多,却不好轻举妄动。眼下得赶紧去报官,县衙李大人正好要过六十大寿,咱们备了重礼去,请李大人判个拐卖女子又敲诈勒索乡里富户的罪名,将他定个死罪;二少爷眼见是活不成了,这个弟媳妇无依无靠,无处可去,若是求县太爷将她判给邱家,将来她在邱家还不得仰仗于大少爷你?”   一番话说到邱大少爷的心坎上去了。邱大少爷连连称妙,当即备了礼,命人将花姐儿的尸身及阿宝等人带到县衙。   因今日天已晚,李大人定于明日升堂审理。阿宝没有进牢房,而是被破例关入县衙后堂的一间柴房中。   晚间,有捕快领着杂役来送饭,竟有三菜一汤。看来李大人对邱大少爷的寿礼是相当满意。杂役放下饭菜后转身就走,本来站在门口候着的捕快却对阿宝看了又看。阿宝也觉察出那人的目光,心中暗暗害怕,便慢慢扭转身子,不叫他看见自己的脸。   那个捕快盯着阿宝看了半天,良久,叫了一声:“阿宝姑娘?莫阿宝?”   阿宝惊慌,手中的筷子险些掉地,半响方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晓得我的真名。”她在花姐儿家报的名字是莫小春。到邱家后,竟然没有人问她的名字,只称她为姓莫的新娘子,因此这永清县内应该无人知道她的真名才对。   那捕快讶道:“果真是你?你却为何会落到这个地步?”   那捕快肤色黝黑,一口白牙,阿宝看着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   捕快见她不说话,还以为是她心中害怕,便笑问:“你果真不记得我了吗?”   阿宝摇了摇头。   捕快笑道:“我是姜小八呀。我与泽之兄从前倒是常来往的,从前有一年咱们在上元节时不是见过?那天你不是脸上发了一片红疙瘩,还被取笑过一番么?”又指着桑果道,“你从前带着的好像不是她。”   阿宝也猛然想起来了,确是有一年上元节,她带着梅子与莫松二人偷溜出府去关灯,遇着表兄,彼时表兄身边还跟着几个少年郎,其中一个便是这姜小八。她也略略听表兄说过,这姜小八父母早逝,跟着叔父过活,他每日里也没有正事干,只爱游街串巷,吊儿郎当,是个十足的浪荡子。   赵夫人不喜儿子结交贫寒人家子弟,偏表兄称赞姜小八为人豪爽,且有侠义之风,便背地里常与他来往。   阿宝想起往事,哭一阵,笑一阵,又叹息道:“你竟然做了捕快。”   因见着从前认识的人,阿宝犹如落水之人突然抓住一根浮木般,立时觉得心里一松。因她家被抄之事天下人尽知,姜小八也没有不知道的道理,便将抄家一段略去,只拣离京被骗一事说与他听了,却是越说越委屈,后头嘴一扁,干脆拉着姜小八的袖子哭嚎起来。   姜小八听完,又是叹息又是气愤,良久安慰她道:“你虽杀了花姐儿,但她也是咎由自取。你莫要着慌,我自会想办法救你。”   次日,李大人升堂审案。花姐儿男人夫妻拐卖妇人在先,讹诈富户在后,被判了杖刑一百;凶手莫小春与花姐儿争吵之时错手误杀了人,但却算得上是为民除害,替天行道,功过相抵,不予追究,即刻放还归家。   来接阿宝回家的不是邱大少爷,却是赵家少东赵泽之。泽之骑着马,满面风尘,身后跟着一顶软轿,大约是匆忙之间赶过来的。   阿宝回身怒视送她出来的姜小八,姜小八大约也知道他二人眼下的情形,只得无奈道:“咱们县太爷是个爱钱的,只要有银钱,叫他怎么判都成。只是我却拿不出那么多钱,只有请泽之兄出面。要不是泽之兄的银两,你哪里能够容易脱身?”   泽之见了阿宝,悲喜交加,忙下马将阿宝拉到一旁,苦笑道:“那日我去妙空庵找你,你却不辞而别,那之后我四处打听,却总是找不到你,再后来……”他喉头哽住,再也说不下去。   阿宝委委屈屈地道:“那妙空庵中有男子留宿,我不敢在那里逗留,第二日早上就与桑果偷偷跑了。”   泽之伸手为阿宝理了理乱发,柔声道:“你受了委屈了,是我不好。只是今后你莫要再逞强了,回京城后我即刻便去置一处小宅子,再买几个婢女,你今后收了心思,老老实实地跟了我,莫要再一意孤行……你也知道我对你如何,便是我娶了别人,但心总是在你这里的……至于我娘,你也不用担心,咱们一辈子瞒着她即可。或者也可待她……待她百年之后,我再将你接入赵家,可好?”   阿宝垂首深吸一口气,问:“你今日为我花了多少银子?”   泽之面露不解,迟疑道:“八百两。”   阿宝便从头上摘下木簪,旋开机关,从里面数出几张银票,塞到泽之手中,道:“这里是一千两银票。你的救命之恩我也先记着,今后若有机会再报答你吧。刚刚的话,我就当你没说过吧。”   泽之面色蓦地转为一片惨白之色,将银票猛地扔还到阿宝怀中,问:“莫阿宝!你的心莫非是铁做的?你为何要对我这般心狠?你要知道我的难处,我……”   阿宝含泪笑道:“泽之哥哥,我已经不喜欢你啦。我喜欢上小八哥哥啦。”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三十八)   轰隆隆一阵响雷从不远处的姜小八与桑果二人头顶滚过,好不容易等响雷过去后,二人圆睁着眼,大张着嘴,面上露出一式一样的劫后余生的神情来。   泽之掉泪道:“我知道你是气我不争气,但你也要晓得我已尽了力,可你对我却连一丝一毫的体贴也没有,罢罢罢,算我看错了你,如今我才算是看透了你,你去找你的小八哥哥吧!只是,你今后莫要后悔!”言罢,翻身上马,狂奔而去。   阿宝呆站了一会儿,走到姜小八身旁,拉起他的一只手,软语问道:“小八哥哥,你可曾娶亲?若是不曾,就娶了我可好?我虽无父母,却有嫁妆,还有陪嫁丫头一名;我不要聘金,也不要你买房屋马车,你若娶了我,定然不会后悔。”见他依然呆呆傻傻,一动不动,不言不语,便将他的手放下,满面失望道,“莫非你已有娘子?那你可有未成亲的兄弟朋友?”   姜小八半响才缓过神来,幽幽地问了一声:“你这话当真么?”   阿宝点头:“当真。”   姜小八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嘶”地吸了一口凉气:“可是咱们只见过两次面……”   阿宝:“我父亲母亲到成亲那一日才见第一面,我们已经见了两次,够啦。”   姜小八犹自不信,再三问:“你当真不是赌气?不是骗我?”   阿宝缓缓摇头,又竖起手指对天赌咒发誓,再三向他保证:“不是赌气,也不是骗你。当真只喜欢你一个。”   姜小八因与县衙的几名捕快及杂役同住,一时之间无法安顿阿宝,便将阿宝及桑果带到距县衙十数里地的叔父家里。他叔父从前也是捕快,因只有一个女儿,上了年纪后便去跟了女儿女婿过活。   小八的叔父一家见侄子领了阿宝回家,也不甚诧异。听小八说要成亲,一家子的人都喜不自禁。虽说是阿宝还未成亲便跟着过来,但小八的叔父一家言语间并未有丝毫轻视,也不愿意马虎行事,郑重其事地请人看了八字,定于三月十八成亲。因堂姐家屋子少,住不下许多人,加之成亲前须避嫌,小八便照常去当差,过个几日再过来看看阿宝。   距成亲还有一月有余,阿宝便每日里为跟着桑果学些针线,与桑果两个绣绣嫁衣,再不然就去带姜小八堂姐家的儿子小宝儿玩儿,与桑果两个人把洗尿布及烧饭等一应杂活包了大半。小八叔父一家自是欢喜不尽。   小八的堂姐小名叫小四,阿宝便也随了小八称她为四姐。四姐夫种着几亩地,冬日里无甚农活,便天天出去为本庄的大户做短工,白日里只留四姐在家带儿子小宝儿,小八的叔父则整日侍弄一片小菜园地。   小宝儿还不满周岁,吃得多睡的香,一个双下巴,两只小眯眼,圆滚滚的甚是可爱。阿宝是自来熟,四姐也言语爽利,两人言谈甚是投机,不过几日便熟稔非常。   四姐一日与阿宝玩笑道:“小八从前大约见过你吧?”   阿宝笑问:“四姐如何知道的?”   四姐便笑着叹了口气,道:“小八今年已二十二岁,在咱们乡下,二十二岁还不成亲的少之又少。他从前说必定要找个爱说爱笑的女孩儿,要不宁愿一辈子打光棍。等到给他说了爱说爱笑的,他却又推脱。为了他的亲事,我爹和我两个都操碎了心,如今十里八乡的媒人一听到他的名字就摇头。却原来他心里早就有了你,再也容不下别人。”又拉着阿宝的手叮嘱道,“小八从小没有父母,如今好不容易能成家立业,你们两个今后一定要好好过日子,多生几个娃娃才好。”   阿宝笑:“自当如此,自当如此。”   这一次小八来看她时,却与上次来隔了四、五日之久,且他胡子拉碴,面色憔悴,似乎连日来都没有吃好睡好的样子。阿宝嘟了嘴不理他,只管拎了一篮子的尿布去屋后的小河里去洗。   小八咧嘴大笑,跟在她身后解释道:“我已经跟上头辞了这份差事,只是这几日发生了几起大案,眼下人手紧缺,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人顶替我,只得再干到下月底。待成亲后咱们就启程到我娘的老家江南山阴去,咱们买块地,建个小宅子,再生几个娃娃,今后咱们一家子就在那里生根落叶吧。”   阿宝心中微微有些惆怅,片刻,又从心底涌出丝丝欢喜来,嘴上却故意嗔他:“你好好的差事怎么说辞就辞,且叔父一家都在这里,怎么好走就走?”   小八正色道:“这里离京城太近了,你受了这许多罪,不就是因为想要远离京城么?”   阿宝拿了棒槌有模有样地在石板上捶尿布。小八蹲在旁边,将她洗净的尿布拧干水放好,又捧水洗了一通脸。   阿宝笑道:“你好歹也去远些的地方,这里都是洗尿布的浑水。”   小八也笑道:“无妨,童子尿最是延年益寿的。”说着,竟然沾了水往阿宝脸上抹。阿宝左躲右闪,差些儿栽倒河里去,小八忙伸手将她拉住,她稳住了,他的手却揽着她的腰不松开。   阿宝脸微微红了红,忙伸手去推他,却推不动。   小八笑道:“我从未敢想过,你终有一日会兜兜转转落到了我的手上。”   阿宝伸手掐他了一下,嗔道:“什么叫落到了你的手上?说的我好似猫儿狗儿一般。”   小八笑道:“你不知道,你可不就是猫儿?笑起来也是,恼起来也是。”说话间,他的脸越靠越近,嘴唇几乎要印到她的脸上时,却听到不远处有嘻嘻笑声,两人猛地抬头,见是两个村姑躲在一颗树后,正往这边探头探脑,惊见两人发觉,忙捂了嘴转身就跑,却是连洗好的衣裳都不要了。阿宝脸一红,用力将小八一推,起身就跑。   小八在四姐家吃了顿饭,又急匆匆的要走。阿宝送到门口,小八便将她拦住,道:“外头这几日不甚安稳,你与桑果千万不能出去乱逛,也不要与生人乱说话。”   阿宝惊问:“什么案子,竟这般吓人?”   小八低声道:“近些日子,永清县境内有山贼出没,这些山贼昼伏夜出,专门偷抢富户之家,不但财物,若是遇着美貌女子,也要一并掳了去。可惜至今也未查清这些山贼的老巢在哪里。”   原本“俏主仆合力怒杀无良女,傻新郎拼死为救美娇娘”一案甚为轰动,十里八乡几乎无人不知。农人冬日无事,便从早到晚不停地议论这个颇香艳颇离奇的案子。但没过几日,渐渐地有山贼的风声传出来后,这个香艳的案子便被山贼的传言所取代了。这些传言与小八说的大致无二,说是这些山贼在此地出入如入无人之境,过了这许多时日,县太爷竟连山贼的藏身之地都查不出。因偷的大都是富户家的财物,抢的也大都是富户家的女子,竟有百姓暗暗拍手称快,称颂这些山贼是“侠盗”。说归说,出门时,不论男女,总是结伴而行,入夜后,更是早早闩门熄灯,无人敢在外晃荡。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三十九)   三月初二,四姐的儿子小宝儿满周岁。因忙着筹办小八与阿宝的婚事,四姐无暇再摆酒席,原本乡下人家也并不在意这些。但阿宝心下却颇觉过意不去,翻翻身上只剩些许碎银子及锦延那里得来的沉香手串及白玉簪。因白玉簪已沾了花姐儿的血,送给小娃娃总觉得不吉利;沉香手串固然是好东西,却不大好用来送周岁礼。阿宝思来想去,却又不敢出门去当掉沉香手串再采买。   到了午间,听得外头有货郎的鼓声传来,阿宝心下一喜,先扒着门缝张望一番,见那货郎已被三五个村妇围着,便放了心,忙喊桑果一同出去。   先前的那群村妇早已买好各自的东西,却不放货郎走,围着他的独轮车挑挑拣拣,叽叽喳喳。货郎是个三十上下的男子,衣着甚是破旧,却很是嘴甜,甚会说话,不但哄得那些村妇买了许多零零碎碎的针头线脑,便是阿宝不一时也挑了许多花花绿绿的小孩子的玩意儿,转眼将桑果身上的银钱尽数用光。   货郎对阿宝格外殷勤,又恭维道:“小娘子好福气,年纪轻轻便生养了儿子。”   左邻的一个村妇便笑道:“你胡说个什么!人家要过几日才成亲呢!她买的玩意儿是给她姐姐家的娃儿的。”   那货郎便作势打了自己两个耳巴子,又笑嘻嘻地拿起一卷彩线递与阿宝,道:“倒要恭喜姑娘了。这个便送与姑娘作为贺礼吧。”   阿宝却不接他的彩线,道:“你小本生意,无需如此。”与桑果两个拿上采买的一堆小玩意儿转身走了。   四姐收了阿宝的礼,心中欢喜。口中却将她主仆两个嗔怪了一番,道是不该出去乱跑。   三月初六,阿宝已将嫁衣缝好,包袱等也都收拾好,只待成亲后便可跟着小八启程去江南山阴。四姐家的院子里支好了锅灶,摆好了桌椅;锅碗瓢盆,鸡鸭鱼肉等都已备齐,只待后日成亲即可。小八还在县衙并未归来,只让人捎话来,说这两日忙得很,要到明日才能回来。   是夜,桑果忙了一日,身子劳累得很,躺在床上却总也睡不着。阿宝躺在她外面,也翻来覆去好大一阵子,大约是怕惊醒桑果,干脆披衣起来,坐在床头发呆。桑果心惊,不知道阿宝到底心里在想什么。   阿宝先是叹了一回气,又摸黑倒了杯凉茶喝下肚,不一时,又坐在床沿上抽抽搭搭地闷声哭了一会儿,如此折腾到半夜,阿宝这才躺倒睡下。   桑果多次想要起身劝解,却又不知从何劝起,又怕阿宝觉察自己并未睡着,因此只得强忍着不动,见阿宝躺下,这才放了心,便也沉沉睡去了。   阿宝哭得厉害了,鼻子有些不通,正在难过,却听到院子里有轻轻的“咕咚”一声响,先前还以为是哪里的夜猫,随即又听到有人走路的脚步声,又以为是小八叔父起夜,谁料却又听到几个人低声叽叽咕咕说话的声音。阿宝一时周身发凉,忙将被子拉到头上,整个人蜷缩在被中,想想这样根本无济于事,便忙一边穿衣一边将桑果推醒。   桑果懵懵懂懂地问:“何事?”   却已是迟了。四姐夫妇住的堂屋门被人猛地踢开,随即便是四姐两口子的惊叫声及小娃娃的哭喊声。又有一个粗哑的男子喝声:“人呢?”   阿宝与桑果住的厢房窗前便有一个男子应道:“在这边。”   一群人从堂屋转往阿宝的厢房来。桑果簌簌发抖,衣服也穿不上,阿宝无奈,只得帮她系好衣带,再与她默默地拥在一处。厢房的门被“砰”地踢开,两个蒙面男子闪身入内,将阿宝两个拽下床,拎到堂屋,扔到地上。   堂屋早已被翻得一片凌乱,地上扔着一家人的衣物并小宝儿的尿布。小八叔父、四姐两口子也都跪了一地。小宝儿哭得累了,躺在四姐的怀里睡着了。   三五个蒙面人口中呼喝,翻箱倒柜,唯有一个首领模样的人端坐不动。阿宝被拎到他的脚下,他便用手中刀子阿宝的脸勾起来,半响,似乎是极为满意地点点头,道:“小娘子,跟我回去做压寨夫人罢!”   阿宝心中细细思索,抬眼去瞧屋子里的蒙面男子。   果然,立在首领旁边的几个蒙面人中有一个眼睛看起来极为面熟,再瞧他身上,穿着的竟还是几日前做货郎时破旧衣裳。   小八叔父颤声告饶道:“我家并不是富贵人家,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各位英雄若是看中什么,尽管拿走便是。只是还请各位莫要伤害我一家老小。”   首领模样的人便嘿嘿笑道:“这却由不得你了。”   小八叔父又道:“我家侄子乃是本县的捕快,你若是敢伤我家中老小,他必不会放过你。”   那首领闻言便仰天哈哈大笑道:“我便是连那姓李的县令的兄弟家也被我洗劫一空,我还会怕一个小小捕快?”   言罢,使个颜色给旁边,一个蒙面人便上前来捆阿宝,阿宝挣扎,口中呼叫,小宝儿又被惊醒,哇哇大哭。首领嫌烦,拾起刀子便要往小宝儿身上砍去。四姐夫挺身去护他的儿子,那首领的刀便刺入四姐夫的肩胛处,一时血流成河。   小八叔父不知何时已为自己松了绑,手上操了一根门闩,往那首领身上劈去,那首领一惊,抬起一脚,便将小八叔父踢飞,一声闷响,小八叔父头先着地,立时抽搐两下,再无声息,竟是生生被那首领踢死了。   四姐连哭都未及哭一声,抱着小宝儿便一下子栽倒在阿宝身上。阿宝将小宝儿抱过来,紧紧地拥在怀中,那个蒙面人伸手夺了两下,未夺走,又不敢伤着阿宝,便抬眼去看首领,那首领便指着阿宝与桑果道:“留下这两个即可,余下的全都杀了。”   那蒙面人提刀要砍,阿宝膝行上前,抱住那首领的腿,哭求道:“我跟你走,做你的压寨夫人便是,求你留下我姐姐母子俩的性命,再救我姐夫,否则我便是死也不叫你如愿!”   首领略沉吟了下,向身旁人使了个眼色,口中道:“也可。”   阿宝又道:“我须得与我姐姐在一处。她在,我活,她若不好,我便死。”   首领哈哈大笑道:“你这女娃儿倒甚是聪明,甚合我意!配得上做我的压寨夫人。”   首领在这里说笑之际,有人将四姐夫及小八叔父的拖到门口去,又有人手脚麻利地将床被点着了火。不消片刻,四姐的家已化为一片灰烬。   天将亮未亮之时,阿宝等人被带入一座口中山寨之中,山寨中竖着一面崭新大旗,上书“狮吼寨”三个大字。   首领让军师看了天象,定于三日后迎娶压寨夫人。阿宝等三大一小被关在一处,三个大人从早哭到晚。进出带人为她送饭的匪徒像是极为看不惯阿宝的样子,摆饭菜时故意摔摔打打,又翻了些饭菜在她身上。   第二日上,那带人送饭的匪徒见送来的饭菜吃得少,倒掉的多,再也忍耐不住,指着阿宝喝骂道:“瞧你个狐媚样子,我大吼哥何等样的人物?我大吼哥能瞧上你是你的福气!你还一天到晚摆脸子,小心我生气拿刀子将你个狐狸精的脸划烂,看你还敢不敢哭丧!”言罢,果真从身上摸出一把匕首,往阿宝面前亮了亮。   阿宝吓了一跳,使劲睁开肿如核桃般的眼睛去看那送饭的匪徒。   那匪徒十指尖尖,面皮白白净净,一双眼细长柔媚,身穿银白衫子,头发梳得油光闪亮,倒像是戏文里的秀才,又像是穿了男装的女子,瞧着倒能让人提神不少。   阿宝便问:“你大吼哥是个何等样的人物呢?”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四十)   那匪徒忽然就转怒为喜,理理衫子,款款落座,将他大吼哥的来历眉飞色舞地演说了一番。   话说这狮吼寨原名为鸡鸣山,那施大吼原本也不是草寇,而是前朝小皇帝的御林军中的一个小头目。小皇帝不知所终,他的御林军也全军覆没,只有施大吼命大,于一场恶战后死里逃生,恰巧又为鸡鸣山的山大王所救,他自此便跟着那山大王在鸡鸣山混。可惜这山大王胸无大志,贪生怕死,只敢下山偷偷鸡摸摸狗,做了数年草寇,此地的人们愣是不知道鸡鸣山里还有一窝落草的英雄。数日前,山大王偷到几只肥鸡,心里一高兴,吃鸡的时候被鸡骨头给生生卡死了。施大吼便接替他做了新任的山大王,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把原本毫无气势的鸡鸣山给更名为狮吼寨,又带领一帮喽啰大展身手,下山连连犯下几件大案。   那匪徒声音柔声细气,说话时掐着兰花指。阿宝不由得看直了眼,待他演说完毕,连珠炮似的问:“你又是什么人?你也是被抢来的么?你女扮男装是为自保么,咱们同为女子,你却又为何助纣为虐为难我们?”   那匪徒面上红了红,跺脚道:“你眼睛瞎了?咱奚好女明明是个男人!咱奚好女可是这狮吼寨的二当家的!”见阿宝似是吓住了的模样,便又冷哼道,“怎么?没见过咱这样的美貌的男人家么?”   阿宝歪头想了想,问:“你可是从小被父母当做女孩儿养大的?”   奚好女惊恐道:“你、你如何知道的!?”   阿宝道:“听你的名字不就知道了么?我也是从小被当做男孩儿养大的,幸而我爹爹没有给我起你这种让人误会的名字。”   奚好女脸红了红,跺脚道:“你、你,你管得着么?人家不跟你说了!”言罢,转身跑了。   第三日上,四姐作为阿宝的娘家人,被好酒好菜地请到别的屋子看管起来了。两个粗壮妇人进来为阿宝梳洗打扮,桑果作为阿宝的陪嫁丫头,自然也打扮得花红柳绿。   阿宝早上起来便腰酸腹痛,徐老夫子开的药丸前几日已吃完,跟两个妇人讨要乌鸡白凤丸,被告知没有,又被好一通呵斥。   阿宝无奈,于是拼命灌热茶,也没有力气说话,只得由着那两个妇人折腾。桑果伏在她的膝上哭哭啼啼,念念叨叨,翻来覆去无非是“呜呜呜,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我千算万算,也未能算出你会做了山大王的压寨夫人,呜呜呜。”这几句话。   至晚,众草寇喝得兴高采烈,山大王施大吼被灌得醉醺醺地入了洞房。   阿宝按着肚子坐在床上,施大吼挨着她坐下,也不说话,看着阿宝嘿嘿地一通笑。阿宝这才看清即将成为她相公的这个人。她的山大王相公五大三粗,一脸络腮胡,面皮黝黑,若不是一脸凶相,倒也称得上相貌堂堂。   阿宝小心翼翼地往旁边挪了挪,正色道:“我有话与你说。”   施大吼嘿嘿笑道:“有话明日再说。”一把将阿宝推倒在床。   不过片刻之间,阿宝一身大红衣裳被他撕扯掉大半,露出里面粉色肚兜及亵裤来。阿宝惊慌,奋力挣扎,慌乱之间,便将他的脸与脖颈抓出几道血痕出来。   施大吼微微恼怒,一把将阿宝两只手扣到头顶攥住,嘿嘿道:“你那姐姐还在我手中呢,你可是不顾你姐姐的性命了?”   阿宝放声大哭。许是用了些力,蓦地身下热浪汹涌,酸痛了一天的腰腹竟然随着热浪涌出而一下子变得轻松无比——吃了许多日徐老夫子那里配的药丸,迟了三、四个月的月事终于来了。   施大吼去拉她所剩无几的衣裳,摸到亵裤时,所触之处却一片湿热,慌忙举手对灯仔细查看,却是一手的血。施大吼大惊,怕她是自戕,忙将她翻转过去仔细查看,她的亵裤及身下铺的锦被已湿了一片。施大吼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一时间楞在床上,不知如何是好。   阿宝羞愧,捂了脸,抽抽搭搭地哭道:“人家月事来了。”   施大吼这才明了,不耐烦道:“女子好生麻烦,老子却不管!”说着又要动手。   洞房的窗外却有一人幽幽道:“大吼哥,万万不可!洞房之日,女子来月事是为不吉。若再与那女子同房,是为大不吉。”   “裘好女!你给我滚!”施大吼弯腰从床下捞起一只鞋子往窗子丢去。他力大,鞋子穿窗而过,“啪”地一下打在裘好女的身上。   裘好女在窗外呆立了片刻,终于捧着脸,呜呜地哭着走了。   自古以来,最讲究风水信奉鬼神的便是山大王、皇帝这等风险高、收益好的行当了。施大吼被裘好女提醒后,又道了一声“女子好生麻烦!”,将阿宝一松,他自己拉过被子盖在身上,眼看就要睡着。   阿宝往墙角缩了缩,斟酌问:“你可想做一件大事,然后一劳永逸地过富贵日子?”   施大吼转身,对阿宝的脸看了又看,半响方“噗”地一声笑出来:“你还未与你山大王相公洞房,说出来的话却十足十地像压寨夫人了。”   阿宝正色问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施大吼面带三分戒色,警戒地看着阿宝,“你不是姓姜的老头子的女儿么?”   “若是寻常草寇,便是说了也不一定知道,你的话,必是听说过的。我爹爹乃是前朝任职于刑部的六品主事莫九龄。”阿宝缓缓道,“我是莫家三女莫阿宝。”   施大吼倒有些他乡遇故知的感慨道:“我原瞧着你就不像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又嘿嘿笑了两声,“只是,不管你是谁,只要进了我狮吼寨,就只能当我的压寨夫人了。”   阿宝循循善诱:“我爹爹是怎么死的你知道么?”   轰动天下的严案,天下谁人不知?   施大吼叹了口气道:“不是因严案受牵连而自戕于狱中的么?”   阿宝颔首:“正是。严尚书贪赃枉法,被杀了头。我爹爹为他所用,受了牵连,也被下了狱。”   施大吼长叹一声:“严尚书贪了数十万银两,死有余辜,你爹爹只做到了六七品的主事,却也搭了一条命,真是不值。”   阿宝咬牙冷笑道:“我爹爹搭了一条命是真的。只是,天下人却不知我爹爹也藏了一大笔银子起来。”   施大吼来了精神,问:“藏了多少?三五千两总有吧?”   阿宝睨他一眼,道:“五万两。”   施大吼闻言,蓦地起身,面上醉态全无,声调且惊且疑:“你爹爹不过一个六七品的官儿,哪有如此本事贪得这许多?”   阿宝又赏他一记白眼:“我爹爹是严尚书的心腹,虽然未能升官,却跟着发了不小的财,因此才死心塌地地追随严尚书许多年。严家被抄出几十万黄金白银,我爹爹的五万两算得了什么?”   施大吼嘿嘿干笑了两声,分明是不信阿宝的话。   阿宝摸出她的木簪子,旋开机关,将一卷银票取出,摔在他身上,道:“这些是我爹爹给我的零花银子。”又将手上的手串取下,递与他道,“这是我家的寻常玩意儿,我们家人人都有的。你让识货的人瞧上一瞧,便知我家是真有钱还是假有钱了。”   施大吼数了数银票,又验看了半天真假,终于喜不自禁地揣入自己怀中,再将阿宝珍而重之地揽在怀中,笑问:“好娘子,你为何与我说这些?我杀了姜家的老头子,你不恨我?”   阿宝问:“我说恨你,你可会放我走?”   施大吼笑道:“自然不会。”   阿宝道:“正是。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虽然不是俊杰,但也晓得保命要紧。再者,你我已然拜堂成亲,我已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了。咱们这一辈子便是捆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我自然想要自己下辈子过得安逸些,你若还是一直去山下偷鸡摸狗,倒要累得我也提心吊胆。”   施大吼强辩:“我何时偷鸡摸狗了?”忽然想起今晚酒席上吃的鸡与鱼还是从姜家与阿宝一起抢来的,遂住口,再想想阿宝的话,深以为然,便喜滋滋地问,“那你爹爹的银子应是还在吧?你可知道藏在哪里?”   阿宝将他推开,将散落一床的衣裳扒拉过来穿好,起身为自己倒了杯热茶喝下肚,方慢腾腾道:“我要沐浴、吃宵夜。”   阿宝沐浴喝茶吃宵夜。施大吼在屋子里打转转,将自己转的头晕,好不容易等阿宝折腾完,急吼吼地问:“银子在哪?银子在哪?”   阿宝又饮下一口热茶,慢条斯理道:“你想知道也不难。只是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施大吼道:“你说!你说!”   “银子到手之前,你不得逼迫我做我不愿做的事,譬如入洞房……”阿宝抬眼看他,“不过,若是你能拿到银子,将来不论天涯海角,我自会死心塌地地追随你去。”   施大吼哈哈大笑:“我当是什么条件,这个好办,我不迫你便是。”   阿宝方满意地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只镶有宝石的白玉簪出来,递与他道:“我爹爹将银子存在宝泰丰钱庄中,兑取银子之时,除却银票外,还须一对白玉簪为信物……”   施大吼问:“既是一对,你为何只拿一枚给我?”   阿宝便落下一串泪珠来,悲悲戚戚地道:“我爹爹生性谨慎,将那一枚白玉簪也如同我这木簪子一般作成空心的,五万两银票便藏在那白玉簪中。那一枚白玉簪在抄家时落到了护国将军周锦延的手中。因此,你若是想要这五万银子,须得从护国将军府中将那枚白玉簪偷出来才行。”   施大吼笑看阿宝几眼,蓦地卡住她的脖子,哈哈大笑道:“你看我的脸像是傻子么?你是想让我自投罗网,借那玉面修罗之手来为你报仇?还是指望我能杀掉他为你报杀父之仇?我虽有武艺在身,却未傻到敢去招惹那姓周的!你这一招借刀杀人的主意,只怕是打错了!”   阿宝涨红着脸,冷笑两声,道:“我先前还道你是个草莽英雄,谁知草包是十足十,英雄却是假的,只不过才提了下那姓周的名头,就把你吓成这样。”施大吼手中的力道略紧了紧,阿宝忍着眼泪,自顾自道,“那姓周的搜罗来的宝贝都收藏于他的书房中……玉簪中有银票一事,大约他也知道,因此单单将那玉簪夺了去,只是他找不到我手中的这一枚玉簪也是枉然。且他现在既不带兵,也不问政事,府中侍卫也仅有几名,其余仆从婢女等无须放在心上;你们干这行的,自是不少能人异士,派个人去将军府中将那白玉簪偷出来,五万银子便可到手。我爹爹死得也不算太冤,我也无力去报杀父之仇,眼下只要这银子到手,下半辈子能做个富贵闲人便可!古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又道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你日日去偷抢,一样的担了风险,却也仅能维持温饱而已。有了这五万银子,不但你我,便是你的一帮兄弟也能一生衣食无忧,过上富贵日子,只看你敢与不敢了。”言罢,拿着一双眼斜斜地看定了他。   施大吼圆睁双眼,暴喝道:“你到底是谁?!姓周的府中的事,你如何能够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莫家阿宝(四十一)   阿宝红了眼圈,两手捂住脸,豆大的泪珠从指缝中慢慢滑落,哽咽道:“爹爹死后,我与姐姐两个被卖入周府做了半年的粗使婢女,我姐姐因貌美,被姓周的强迫做了小老婆……”擦了擦眼泪,又道,“后来只有我装疯卖傻趁机逃出,躲入原先相识的姜家,谁想才不过几天功夫,就被你掳来做了压寨夫人。”   施大吼见她悲恸不似作假,心内不由得信了几分,连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地踱了数圈,半响命人叫来一个年老喽啰,将沉香手串递给他看。那年老喽啰双眼一亮,将手串拿到灯下瞧了又瞧,嗅了又嗅,摩挲一通,方才笑嘻嘻地道:“这手串是个好东西,怕是外邦进贡的御赐之物,少说也能值个两三千银子。”   施大吼面现喜色,这下终于完完全全地相信了他的压寨夫人是货真价实的有钱人。试想谁能够随随便便佩戴价值数千银子的首饰、谁又能随随便便地甩出两千银票,说:这是我的零花银子。反正他是没遇到过。   施大吼又在原地踱了几圈,挥手令那喽啰退下,将手串为阿宝套到手腕上,低声笑问:“听闻那玉面罗刹一身武艺甚是惊人,我若被捉住,你又当如何?”   阿宝连忙阻止他:“千万不要说晦气话——”往地上呸了几口,又摇头,情切切意绵绵道,“我不要做寡妇……那个人……他腿疾甚是厉害,若是发作起来,连走路也要别人搀着,又三天两头要去别庄的温泉里泡着。虽然名声在外,但以他如今的身手,如何敌得过你?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但万事总是小心为上,不惊动他便能偷来玉簪才是上上之策。退一万步来说,即便被捉,我去求我的姐姐,那姓周的看在我姐姐面上,总不至于要你的性命。”   施大吼仰天哈哈大笑,双手扶住阿宝的双肩,道:“此事容我再想想。”   次日,阿宝刚刚起身,正在梳妆,房门被人一脚踢开。阿宝这几日被踢门踢得多了,见怪不怪。一看,却是裘好女站在门外,恶狠狠地对她怒目而视。   阿宝忙笑嘻嘻招呼他:“你早啊,吃了吗?”   裘好女进了屋,他的双手原本手拢在袖中,阿宝还以为他冷。及至他进了屋,从袖中伸出双手时,却见他手中攥着一把匕首。阿宝忙缩了缩,惊问:“你这是怎么说?你这是怎么说?从今儿起,咱们不是一家人了么?”   裘好女逼近两步,拿匕首在她身上脸上比了一比,斥道:“你个小狐媚子,不知你用了什么手段将我大吼哥迷得丢了魂儿,要去京城的护将军府上偷东西。他如今脑子发热,怎么劝也不听。我却知道,你必定没有安好心眼儿。我今日若是不杀了你,只怕咱们狮吼寨都要毁在你的手中!”   阿宝慌道:“你只怕误会了我,我是一片好心…大吼如今已是我的相公了,我岂有祸害相公,使自己变成寡妇的道理?”   她不说这话还好,话一出口,奚好女更是伤心怨毒,上前一把揪住她头发,大拇指的尖长指甲深深掐入她的脸颊,破口大骂:“狐媚子!狐狸精!贱人!我杀了你!”   阿宝动弹不得,强自镇定,道:“你杀我容易,只是大吼今后会如何看你?你杀了他的新婚娘子,他会轻易放过你?”   奚好女愣了一愣,随即阴笑道:“不杀你也可,只是我实在看不惯你这张脸,我大吼哥便是被你这张脸迷得掉了魂,若是你变成丑八怪——”   “奚好女,你给我住手!”不知何时,施大吼进了屋子,手里还托着清粥小菜,看样子是送与他的压寨夫人的。   奚好女眼圈红了一红,道:“你怎知她不是害你?大吼哥,咱们占山为王,有酒喝酒,有肉吃肉,山高皇帝远,这里的县令又无能,咱们一帮子兄弟在一处,何等的快活!何等的自由自在!你为何非要听这狐狸精的话?那护国将军岂是好惹的?他那玉面修罗的名头岂是白捡来的?只怕咱们将来都要被这贱人害得死无葬身之地!你不听我的劝,将来有你后悔的时候!你、你将来莫要说我没有提醒过你!我恨你!我恨你!”一抬手,将施大吼手中的托盘打翻在地,擦着眼泪拧身跑出去了。   施大吼凝视奚好女的背影,久久不语,面色阴沉不定,阿宝觑了觑施大吼的脸,心便慢慢地往下沉,正盘算着说些什么话为好,忽有喽啰来报,说有要事相告,施大吼忙撇下阿宝,走到外间去。   阿宝竖起耳朵,只隐约听到“围猎……府中无人……”等片言只语。半响施大吼满带喜色进来,向阿宝笑道:“好娘子,你且等我的好消息吧。”   看样子,施大吼早已对那五万两银子垂涎不已,已连夜派了人下山打探过消息了。   阿宝心下一松,却又挽起袖子,露出前两日被奚好女故意打翻饭菜烫出来的小水泡,眼泪汪汪地问:“相公,我又不曾去勾引过他,他却为何口口声声骂我是狐狸精?”   皇帝年前的那一病,却是缠绵了许久,直至次年二月里才稍有起色。到了三月里,皇帝想要舒展僵硬许多的身子骨,便驾临京郊的猎场,带了一众臣子们安寨扎营,围猎数日。锦延自然也伴驾左右。皇帝因久病初愈,动辄气短胸闷,不敢劳累,每日里只是骑在马上转悠,或是看众臣子们骑射。   这日,众人骑射半日,各有斩获。锦延也射中一只白狐,正要前往查看,却又忽然调转马头,策马退出猎场。猎场门口,他的一个近身侍卫正一脸肃然地候着。不知那侍卫向他禀报了何事,锦延便变了变脸色,先是愣怔了一瞬,随即扬起嘴角,露出意味莫测的笑容来。   皇帝骑在马上正看得无聊,便将锦延召来,笑问:“何事?”   锦延微微出神,笑道:“说来好笑,昨晚臣的府中竟捉住个蟊贼,那蟊贼意欲到臣的书房中偷盗财物。捉住后被拷打吓唬一通后,便供出头领及前些日子在永清县所犯的几起案子来。不知那贼人听了哪里的传言,传言说臣的府中人少银子多,最是容易下手的。”   皇帝不由得失笑了一回,又问:“怕不是永清县令前几日上报的那些山贼罢?可笑那永清县令怕耽误自己的仕途,只报喜不报忧,竟纵容得这些山贼越来越放肆了!”又摇头苦笑,“这几年间,不论是东海倭寇,还是西北匈奴,俱被朕打得落花流水,闻风丧胆,谁料区区几个山贼竟也敢到朕的家门口撒泼!”   三月廿二,这日是施大吼原定得手回来的日子。直等到晌午,却迟迟未见他回转,阿宝一阵忧来一阵喜,与桑果叹息道:“我只怕是在劫难逃了。你若能存活下来,今后便跟着四姐,代我多照顾她。”   桑果见她一脸正经,便知不是玩笑,便哭了出来,道:“这话从何说起?你如今不是压寨夫人了么?虽然说出去是有些不好听……”   阿宝叹了口气,道:“自我家败了以后,所遇到的人无不打着腌臜主意,这次却是我害了小八哥的叔父一家……我又不是什么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儿,难道是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   桑果开解她道:“你也别妄自菲薄,你姿色还是有几分的……我猜大约是因为你年纪正好是十七、八岁的缘故,若是七老八十,哪里会遇着这样的事,咳咳,今后咱们再伺机逃走便是,如何轻易就说到死?”   正说话间,门口一阵踢踏脚步声传来,随即房门被一脚踢开,奚好女拎刀入内,向几个喽啰喝道:“快些把这个小狐狸精给我绑起来!”   阿宝早知会如此,却还是故作慌张地问道:“二当家的,我相公呢?”   奚好女将刀架到阿宝脖子上,冷笑:“你相公?贱人!我叫你还装!你以为我像你相公一般好骗?我大吼哥已被捉住,官兵已经杀到山脚下了。若不是你,我大吼哥与狮吼寨岂会落到这般地步?”说着话,他已红了眼圈,泪淌了满脸,“我大吼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千刀万剐了你!”   阿宝侧耳倾听,山下似乎有奔跑呼号及马蹄声远远地传来,山上的众山贼们一窝蜂地往后山方向跑去。   阿宝遂放了心,笑了笑,点头道,“不错。你的大吼哥一旦落入那个人的手里…就别想再活着回来了……你大吼哥的狮吼寨也即将不复存在了。”言罢,阖上双目,缓缓道,“你给我个痛快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早上六点多,脸没洗牙没刷,先开机发了一篇文,作者君这是一种什么精神啊!?也未免太可歌可泣了吧?   收藏数+评论数=所发章数…呃…这是一个另人绝望却也堪称完美的巧合…   作者君去疗疗伤先…   ☆、莫家阿宝(四十二)   桑果扑上来要护着阿宝,被奚好女身旁的小喽啰一脚踢开。   奚好女双眼通红,骂道:“臭女人!狐狸精!你想得美!我要先划破你这张害人不浅的脸皮,再在你身上剁一万刀才解恨!”   奚好女身旁的一个小喽啰看不下去了,发急道:“二当家的,你好生啰嗦!给她来个一刀穿心不就行了?!再不然把她的脑袋砍下来!咱们逃命要紧!哪里还有工夫去划她的脸、剁她一万刀?”   奚好女不依,跺脚嚷道:“我偏要慢慢折磨她!我要把她带到大吼哥的坟前千刀万剐!让她痛快死了只能遂她的心,如她的意!”   外头马蹄声呼号声愈来愈响,窗外也有小喽啰催道:“二当家的,快些逃吧!再耽误下去,连后山的路也要被堵上啦!”   喽啰们三两下将阿宝及桑果的双手捆住,一众山贼将她两个拖起来往后山方向逃去。   还未到半山腰,却见先逃下去的山贼们又惊慌折返回来,身后跟着一群官兵喊打喊杀地追过来,却原来是后山的路也被官兵堵住了。   奚好女痛哭流涕,大叫一声:“大吼哥,你等我——”一脚将阿宝踢倒在地,提刀就往阿宝脖颈上砍去,阿宝闭了眼,双手捂住脸,一动不动,耳边忽听“嗖”地一声,一支流矢飞来,正中奚好女举刀的那只手腕。   官兵队伍中的一名武将上前,给阿宝主仆两个松了绑,问:“你可要紧?”   阿宝摇了摇头。桑果也神志清醒,竟没有晕倒在地。想来是跟着阿宝走南闯北,较之从前,已眼界大开、见多识广的缘故。   被掳上山的女子及做苦力的无辜杂工们都被官兵驱赶往一间空屋子中,数一数,竟也有二三十人。四姐与小宝儿也在其中。阿宝松了一口气,连忙跑到四姐跟前,抱着四姐痛哭。四姐却还如前几日一般,眼睛无神,沉默不语。   一堆女子们在屋子内叫喊哭嚷,外头的众山贼或跪降或四处乱窜躲藏。山脚下的大批官兵也杀到山上,与后山的小股官兵汇合,将山上躲藏于各处的众山贼找出来一一斩杀。   外头呼号声渐息,一阵马匹嘶鸣及马蹄声渐近。阿宝将窗子打开一条缝,往外觑了一觑。山下一群武将疾驰而来,为首的一人一身银甲,手持一把长剑,他身下的马匹通体赤红,四只铁蹄疾驰如风,所经之处,掀起阵阵尘雾。此时夕阳正好,将天底下都染了个金黄,那马上之人在夕阳的映照之下,凛然如天神降临人间,周围诸人俱被他衬得黯然失色。   众将领一阵风也似地疾驰至山顶,忽然间风平尘落,为首的那人勒缰持剑,人马立在一群武将正中。   阿宝心中一忽儿狂喜,一忽儿惊慌,一颗心几乎要跳到腔子外。忽然觉得脸庞所依的窗棂处有一片水痕,忙伸手摸了摸脸上,却原来不知何时已淌了满脸的热泪。   众女子也纷纷围过来,扒着窗子往外觑。阿宝退后,在土墙上抠了一把黄土,和着热泪将自己抹了个花脸,想想还不放心,又趁乱在屋内的箱笼中翻出一身山贼的衣裳胡乱套在身上,再将头发解下,草草地用手指梳理成男子的发式。所幸众人叽叽喳喳,吵闹不休,也无人留意到她。   山贼们被杀光后,官兵便分乘三股,一股清点尸首,挖坑埋葬;一股清点山贼抢来的财物;一股将掳来的无辜女子及杂工们带到外头,问了姓名家乡,一一登记在册,发放盘缠,体健者自行回乡,体弱者、伤者及女子们则由官兵护送回乡。   众女子吵吵嚷嚷,欣喜者有之,担忧者有之,既喜又悲者也有之,被救的杂工们则个个欢天喜地。有一女子趁周围人不注意,一头撞到身边的老槐树上,顿时头破血流,被救醒后又垂泪不已,众人不问也都心知肚明,必是与山贼做了夫妻,担心回家无脸见人。   阿宝垂了头,紧紧地贴着四姐,桑果则躲在阿宝身后。   桑果今日却没有打嗝,阿宝倒觉得奇怪,不时地回头去看她。   桑果便将手伸到阿宝面前,她右手手指用力地掐着手腕内侧,悄声道:“我也才学会的,这样便不会再打嗝了。”   小宝儿甚胖,四姐抱得手酸,阿宝便忙去替她抱,四姐却躲开了,口中冷冷道:“你走开些,莫要与我站在一处!”   阿宝呆了一呆,道:“我要与你一起回家,为何不能站在一起?”   四姐看着她的花脸,面上无悲无喜:“我家早已被一把火烧掉,人也是死的死,亡的亡,哪里还有家?”   阿宝嗫嚅道:“小八哥定然还在寻我……我要回去叫他放心。”   四姐喟叹:“你当真是厚脸皮,将我一家子害得家破人亡,你以为小八还会要你么?”   阿宝便又掉了泪,将脸上的泥土冲出几条印子来:“四姐为何要怪我?”   四姐再也忍耐不住,嘿嘿冷笑道:“不怪你怪谁?我爹虽不是死在你手里,但祸害都是因你而起。若不是你,我爹好好的如何会死?我好好的一个家如何会散?你我心里都一清二楚,我姜家家破人亡都是因为你!”   阿宝无话可说,呆楞在原地。四姐前头的女子名字家乡报好了,四姐快步上前,也报了自家的姓名与家乡。阿宝咬咬牙,上前几步,指指四姐及身后的桑果,跟那正提笔写字的兵差道:“我们三个是一道的,她是我姐姐,后面的这个是我表姐。”   四姐咬牙,想要向兵差揭穿阿宝,阿宝见状,忙抹了一把泪,上前可怜巴巴地拉住四姐的衣襟不放。桑果看了看两人的神色,便也哈巴狗儿似的从四姐怀里接过小宝儿抱着。   这主仆二人只恨自己怎么就没生根尾巴出来好摇给四姐看。   “狐狸精!狐狸精!”几名官兵拖着中箭的奚好女从这一群女子队伍旁经过时,奚好女向这边瞥了一眼,忽然就发了狂,口中狂喊乱叫。   一众女子吓得花容失色,纷纷躲闪。阿宝的头几乎要垂到胸口上去,觉得身上粘了许多目光,甩也甩不掉。   奚好女因为是头目,没有被当场斩杀,胸口及身上却也中了好几箭,早已奄奄一息,被带到众将领面前,摔倒在众将领的马下,却还是不住扭头看往一堆女子这边,口中“狐狸精,狐狸精”地嘶吼叫骂个不住。   阿宝汗出个不停,偏那提笔写字的兵差动作奇慢,三个人的名字写了许久,期间写错两个字,又划掉重写。阿宝差点忍不住要去抢他手中的毛笔替他写。   那群将领中的一个人便顺着奚好女的目光,直直地来到阿宝身旁,对着阿宝勾了勾手指。   奚好女此时便不叫狐狸精了,又哭又笑了起来,其状甚是可怖,胆小些的都纷纷扭了头,不敢再看他。   阿宝垂着头,强自镇定,压着嗓子与那将领道:“军爷怕是看错人了!小的是如假包换的男儿身,如何会是他口中的狐狸精?”   那将领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对她的花脸及一身乱糟糟的衣裳暗自皱了皱眉,略迟疑了一下,又转头去看别的女子。那边的奚好女又狂叫起来,狂叫不算,又拼尽全力翻了个身,往阿宝这边爬了过来,所过之处,地上泥土皆被血迹染红。阿宝吓得失了魂魄般忙往后退,那将领心中疑惑,便又回转过来直勾勾地盯着阿宝看。   骑在马上的一个武将掷出手中一杆长缨枪,长缨枪插入奚好女大腿,将他钉在地上,再也爬不动。奚好女犹自伸着一只血淋淋的手腕,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却是晕死了过去。   阿宝长出一口气,见那将领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看,不由得又慌了神,身子发颤,口中嚷道:“你若不信小的,只需查验小的耳朵便可,小的没有耳眼!敢问这世上会有没有耳眼的女子么?”说着,偏了头,将一侧耳朵露出来,欲让那将领查看。   “没有扎耳眼的女子,我倒是知道一个。”   阿宝猛地抬头,正对上锦延的一双深不可测、冷若寒潭般的眸子,他身上银甲映着夕阳的余光,微微刺痛了她的双眼。   阿宝的头微微晕眩,犹如独自一人漂浮在无边无际的水面之上,后有波涛万丈喧哗逼近,前有漫漫迷雾汹涌而至,她只想能有个人快些来将她拉上岸,哪怕岸上那人向她伸来的是荆棘,是刀剑。   锦延驱使马匹又上前几步,堪堪地停在阿宝面前,略略弯腰,拿手中的长剑挑起阿宝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随即弯起嘴角,冷冷一笑,道:“这个没有耳眼的女子便是我府中出逃的奴婢。” 作者有话要说:  阿宝:作者君,咱们不想跟你混了,这么多天,你的收藏也好评论也好点击也好,都少得可怜。白瞎了我与桑果的这番精彩动人的经历,我留着自己写回忆录算了!听我一句劝:你有那点时间,与其趴在桌上呕心沥血的写呀想呀,还不如做点糕点糖葫芦去西大街卖,说不定还有点银子进账。   桑果跺脚:我的好小姐,你嘴巴也未免太坏了些!作者君已经心伤难过孤独忧郁成这个样子类!你还要去刺人家!要是作者君一时想不开,找根面条上吊、找块豆腐撞死可怎生是好——咦?作者君你去哪里呀?!   作者君:好桑果,谢谢你提醒我,我原本还没想到自戕……我记得昨天的剩菜里还有一块麻辣豆腐来着……   锦延走来,俯身从靴筒里摸出一个小巧匕首,递与作者君:豆腐不管用,你用这个吧,昨天刚磨好的。   作者君手捧匕首:爹呀,娘呀~~(两行热泪流出,顺着脸庞流到新买的班尼路牌的衣裳上)   锦延:哦,对了,近日因本将军剿匪救人的英勇事迹为民间所传颂,又新得了个名号,叫做“雷厉风行之拼命二郎”,简称“雷风”……你不用谢我了,称我雷风即可。   有读者吐槽文名太差,文案太逊,作者也这么觉得。于是作者慎重地考虑了如下几个文名:   1,《我和姐夫不得不说的故事》   2,《霸道将军爱上我》   3,《妖女爱上帅将军》   4 《几度重生之庶女翻身记》   5,《小家碧玉莫阿宝的悠闲生活》   请投票,够不够乡土?够不够诱人?符合不符合大众的趣味?      ☆、莫家阿宝(四十三)   阿宝又被押回了将军府。   万幸回府时是深夜,也无人留意,倒免去许多口舌。阿宝被锦延的侍卫径直拎到书房中,往地上一丢。地上铺有厚厚的一层银狐皮做就的地毯,摔下去并不疼,加之她被人家也丢得习惯了,因此并不在意。且同样是破布口袋般的待遇,但力度却比长安第一次把她从莫府后巷中捉走并丢到锦延面前的那一次要轻柔多了。丢她的侍卫这点眼力界还是有的。书房中无人,她顺势往地上一扑,趴在地毯上歇着。   锦延过了许久才进来。她已睡着,还做了两个断断续续的梦,耳朵里听见声响,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擦擦口水,揉揉膝盖,低眉顺眼地盘坐在他书案前等候发落。   锦延已卸去盔甲,换了一身家常的衣裳,头发尚未干透,似是刚刚沐浴过的样子,经过她身边时,身上飘过一阵似有若无的药香味。他一身洁净,而她还是蓬头垢面,一身山贼丢弃不要的衣裳,头上梳着不男不女的发式。   锦延坐下,取过一把长剑,拿了一块软布,坐在书案前慢慢擦拭,间或抬头看她一眼。   半响,阿宝终于受不住两人之间的沉默,捂着脸“嘤嘤”地啜泣了起来,不时地透过指缝偷看他的神情。   锦延听见她哭,把手中的剑放下,操着双手,一手摩挲下巴,面上似笑非笑,嗤道:“莫阿宝,我已给过你一次机会,让你随心所欲去你想去的地方……你却又来招惹我,这且不算,竟然是与草寇同流合污,教唆他们来我府中偷盗……反了你了!你打的是什么盘算?你可知道,你这次落到我的手里,只怕今后是走是留再也由不得你了。”   阿宝这下真掉了几颗眼泪,哽咽道:“他们千不该万不该杀了我小八哥的叔父……我眼看要身陷囫囵,也无法为他们报仇,只得将施大吼引到你这里……”   “你的小八哥……”锦延面上笑容隐去,换成一副冷冰神色,“你出去不过数日,竟为自己找了几个相公……我当真是小看了你……我倒忘了应该称呼你为姜娘子或是施娘子才是呢。”   阿宝噎了一噎,这下真的伤到心了,又羞愧难当,强辩道:“我并未与小八拜堂……你既然知道我这些日子的行踪与所作所为,就该知道我是被抢上山的……”说着,便开始捂脸痛哭流涕,眼泪大颗大颗地从指缝中漏出来,肩膀也跟着一抽一抽地动。   锦延嗤笑一声,不为所动,只抱胸冷笑看她哭。   阿宝不知为何便急了,胡乱擦了一把脸,嚷道:“我虽然骗了他,却并没有骗你!”言罢,不知为何便呆了一呆,自己也不明白说的这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又为何要对他说这些话。   锦延却似乎是听懂了她的话,冷冰冰的神情略略缓和,随即双手按在书案上,微微向前探身,笑道:“我知道。你的山大王相公死到临头还等着你能为他求情……你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骗死人不偿命的骗子了。”   阿宝傻了,忙止了哭:“他……莫非连我说过的那段帮他求情的话也都说出来了?”   锦延又嗤笑一声,悠闲地握握拳头,骨节咔咔作响,睨她一眼,却不说话。   阿宝好生别扭,绞着两根手指,眼神闪烁,试探着问:“不知他……都对你招供了些什么?”   “你那山大王相公倒也是一条硬汉,不过……叫他招供,于我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我想知道的都知道了,他不论该说的不该说的也都说了……” 锦延哼笑了两声,上上下下剜她两眼,曲起手指在书案上敲敲,又道,“你能在长平的眼皮子底下逃跑,果真有几分胆识与本事……只是却为何又被那等村野妇人骗去卖了?”他轻轻摇头,轻叹道:“不过还好,你最终将她杀了,这才是我认识的莫家阿宝,我所……否则,我倒要对你失望透顶。”   阿宝羞愧,不愿再与他说这些,瞧他也不像是要杀自己的样子,遂放心地打了个哈欠,顾左右而言他:“天晚了,我该住哪里?”   锦延再向前探身,蓦地伸手抓起阿宝衣裳的前襟,一把拉到面前。二人之间仅隔了半尺之距,鼻息相闻间,阿宝脸上刷地变红,身子微微颤栗,于是半垂了眸子,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锦延咬牙问她:“小祸害精,还敢逃吗?”   阿宝扭开了头,又轻轻摇了摇,老老实实道:“再不敢了……”声音细如蚊呐,低不可闻,“我只呆在我的渡月居里。”   听他半响没有说话,怕他没听见,便又抬头看他,对上他一点点漫出笑意的眸子,一字一顿:“除了我的渡月居,我哪里也不去。”   锦延弯起嘴角,松开她的衣裳,道:“好。”   阿宝想了想,又加了一个:“你把我的卖身契还给我。”   锦延想也不想:“不行。”   阿宝气结,想了想,换了一个条件:“你要替我安顿好四姐一家,我还要去看四姐。”   锦延微微蹙眉,沉吟片刻,还是说了一个“好”字,又上下对她的脸上下看了几眼,嫌恶地加了一句,“去洗洗干净。”   阿宝于是又回了渡月居。   渡月居从外头看上去还是跟从前一样。屋子内也整洁如初,只是新添了桌椅书架箱笼以及摆设的花瓶书画等,床上是崭新锦被与罗帐,箱笼里都是女孩儿的衣裳,而且都是她喜爱的颜色式样。如今的屋子,已经完完全全地是女孩儿住的闺房了。   阿宝的心底无故着慌,忙寻了一把椅子坐下喘口气,忽然听见床脚下似乎有小小呼噜声,她忙蹑手蹑脚靠近两步,低头一看,却见床脚下有个小小的竹筐,里头躺着毛茸茸圆滚滚的小毛球。   阿宝惊喜不已,不管毛球已经睡着,一把把它抱起,对着它的小黑鼻子狂亲了一通,毛球睁开眼对她汪汪了几声,往她怀里钻了钻,又闭上眼接着睡了。毛球与她分别了一个多月,已经长大了一圈,却还是没有把她忘记。   阿宝一觉醒来,已是次日午后,忙慌里慌张地爬起来,让桑果煮了饭吃了,梳洗打扮好后,带上桑果,取道角门,吩咐人备车径直去找四姐。想来是锦延吩咐过了,门口无人阻拦,又极快地给她备好了马车。   马车驶了小半个时辰,在一条不起眼的小巷里停下,安顿四姐一家的小宅子便在这小巷的深处,小宅子门前栽有几颗柳树,树旁有一眼古井,倒也是个清净所在,只是门口倒了一地的药渣子。   阿宝下了车,轻轻叩了叩院门。出来开门的却是四姐夫。四姐夫满面菜色,一脸病容。   阿宝又惊又喜,亲亲热热地问了声好,又问:“四姐呢?小八哥呢?”四姐夫只是尴尬笑笑,不答她的话。   阿宝便自顾自地往里走。四姐怀里抱着小宝儿正在灶房熬药,见了阿宝进来,鼻子里“哼”了一声,将手里的碗往灶台上重重一顿,转身就走。   阿宝忙迈着小碎步跟在四姐后头陪笑道:“四姐,就算小八哥不要我,我以后也每天都来给你做伴可好?”   四姐蓦地回头,已是两眼通红,道:“你若以为你那什么富贵亲戚给我个安顿之所,我今后便会对你感激涕零,那却是大错特错了!你今后还是莫要出入咱们家的好,谁知道你还会带来什么灾祸!”   阿宝眼睛瞬间红了红,委委屈屈道:“小八哥可有来过?我有话和他说!他若也不让我来,那我就不来了。”   四姐冷笑道:“你小八哥已被发配西北了!你那什么富贵亲戚难道没有和你说么?你害了我爹的性命也就算了,我家小八又有何辜?自你招惹上小八,来到我家之后,我家接二连三祸事不断,你若是还有点良心,就不该再来我家!”   阿宝呆了呆,“哇”地一声嚎啕大哭,桑果也陪着她掉泪不已。四姐夫看不下去,转到别处去了,眼不见为净。   四姐只是冷眼看着她二人,始终不与她两个说话。   阿宝哭够了,爬起来,与桑果两个把小宝儿一堆小衣裳拿到门口洗了。又把门前屋后都洒扫了一遍,见灶房内有米面菜蔬,便洗了切好,把米也淘了倒入锅内。外头天渐渐地黑下来了,阿宝把身上银子都摸出来,悄悄放在灶台上,拍了拍手,转身对着堂屋喊了声:“四姐,我走了,我过两日再来看小宝儿。”   回到渡月居时,已是暮霭沉沉了。两人胡乱吃了一顿晚饭,阿宝泡了一会澡,正昏昏欲睡时,忽然想起还应该知会阿娇及柔安一声,便叫来桑果吩咐道:“你去与她们说我莫阿宝又回来了,只是这回我已看破红尘,自此改头换面,在渡月居内带发潜心修行,今生不会再见任何人,叫她们今后不用再来,只会扰我清净。”   桑果失笑了一回,无语了半响,又抬头看天,口中敷衍道:“天已晚了,我明日再去吧。”   阿宝发急:“还是夜里好!悄悄地去,少丢我的人。”   桑果便打着灯笼,转身出去了。   阿宝从浴桶里爬出来,穿上衣裳,抱着毛球坐在床沿上想心事,忽然听见房门被人轻叩了两下,以为是桑果回来了,正想问她怎么这么快,抬头一看,却是锦延闲闲地倚在门旁,双手抱胸正定定地看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1,填空题:   他轻轻摇头,轻叹道:“不过还好,你最终将她杀了,这才是我认识的莫家阿宝,我所……否则,我倒要对你失望透顶。”   问:   这一句里的省略号……应该填什么?   2,有修改了一点点内容,不好意思,经常会修改,但不会动很多。   另外,作者当了很久的新晋榜上的千年老六or老五,还有几天满一个月就要下榜了,作者目前是野生状态,虽然有了五十来个收藏,也有很多热心的亲的支持,但是不知道这篇文下榜后会何去何从。。。。作者心里很迷茫,因为这篇文是工作之余,每天用挤出来的睡眠时间写的,惟其如此,才觉得很珍贵,想要更多的人能看到自己的成果,喜欢自己的这篇文,(当然,每一个人的每一篇文都很难得)   但是这篇文是作者的第一篇文,所以格外在意格外看重也是有的,请原谅作者的啰嗦……      ☆、莫家阿宝(四十四)   阿宝怀中的毛球见了他,呼噜一声,一下子从床上窜出去,往他身上乱跳,锦延将毛球拎起来顺毛,毛球不住地去添他的掌心,哼哼着撒娇。   阿宝鼻子里哼笑了一声,却不说话。   锦延倚着门框,问:“你笑什么?”   阿宝摇了摇头:“并没笑什么。”到底从小嘴巴就坏,不吐不快,加之心绪有些不佳,想要刺他一刺,遂白他一眼,又哼笑一声,道,“想来本小姐不在的时候,你的相思病犯得很是厉害——你可是日日抱着毛球喊本小姐的名字、夜夜痛哭流涕辗转难眠来着?否则我家毛球怎么见了你恁地熟稔?”   锦延弯腰将毛球放到院中,反手把房门关上,一步步走到阿宝床边,俯身,伸手,捏起她的下巴,向她耳边轻声道:“小混蛋,何止是喊名字,便是梦中也见了好几回。”说着话,单手已将身后罗帐扯下。   阿宝爬起来,跪坐在床上,伸手揽住他的腰身,脸埋到他的颈项里,用甜得腻死人的嗓音,软语求道:“好锦延哥哥,求你放了小八可好?”   桑果去柔安与阿娇处说了她家小姐已回府一事。桑果说的是:因为咱家小姐无脸见人,每日里只把自己关在屋内不好意思出门,待过几日稍稍缓过来后再过来请安云云。   柔安因为病着,早已歇下了,只让个贴身婢女出来说知道了,待过两日身子好了再请阿宝过来说话。   桑果又转身去了阿娇那里,阿娇早已得知阿宝回府,听桑果一说,还是又哭又笑。武姨母也拉着她说了好一会的话,又细细问了两人这些日子的遭遇,听到二人被山贼掳去,险些做了压寨夫人时,又唏嘘叹息不已,淌了好些眼泪。   桑果跑了一大圈的路,说了一箩筐的话,淌了一大捧的辛酸泪,再回到渡月居时,已是月上中天了。她刚进了院门,见阿宝屋内竟然还有灯光,里头有人在说话,且是个男子的声音。   桑果慌了一慌,心儿扑通扑通狂跳,手中灯笼险些掉地。又怕阿宝吃亏,便将灯笼悄悄放下,蹑手蹑脚地挨到正屋窗前,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便听得里面阿宝有些赌气似的声音:“我要喝水。”   那男子起身给她倒了水,阿宝咕嘟咕嘟几口灌下去,又道:“饿了。我要吃宵夜。”   便听得那男子柔声哄道:“夜里吃太多东西不好,你再忍忍,明早起来吃。”声音却是锦延的。如假包换。   窗下的桑果哆嗦着嘴唇,冒了一头一身的汗,差些儿栽倒在地。她原本就觉得这二人之间有些奇怪,却不想这二人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阿宝才消停一会儿,又悉悉索索下了床,趿了鞋子往外走。   锦延喝问:“你去哪里?”   阿宝道:“我睡不着,出去看看月亮。”   锦延便咬牙似的喝道:“小混蛋,你给我上床来!否则……”   阿宝忙又道:“我要小解。”口中如是说,人却在屋子里打起了转。   半响,锦延又喝问:“还没好么?”   阿宝又幽幽道:“我想起来了,我的字不好,我要去找纸笔练练大字。”   锦延:“……”   阿宝又转了几圈,大约是没找到纸笔,这才回到床前,往他身上胡乱捶打,口中拖着长长的哭腔:“周锦延,你不是人——”   清晨,阿宝还在半睡半醒之际,身后锦延正在缠绕她的头发,他将她的头发一缕一缕地缠绕在手指上,再轻轻拉扯,放开。   他的指尖穿过头发,触着她的头皮时,她便随之一阵颤栗,怕被他发觉,忙闭紧双眼装熟睡,耳边听得他轻笑一声,又把她的头发都缠绕了一个遍。不一时,她竟也真的睡着了,再醒来时,已是正午。他不知何时已走了。   桑果端了饭送进来。今日桑果说话时反常地轻声细语,走路也蹑手蹑脚,眼神闪烁,不敢看阿宝的眼睛。阿宝也不好意思找她说话,一时间两人都默默无语。   不一时,柔安与阿娇着人各送了些礼物来,也不说是为什么。阿宝郁闷,跑到镜湖边发了半天的呆。   天微阴,风甚大。   桑果吃不准阿宝心里怎么想,怕她一时想不开就寻了短见,便一步不离地跟在她后头。见阿宝始终闷闷的,于是斟酌道:“我今早看见……看见他从你的屋子中出去了。”   阿宝脸上红了红,没有说话。   桑果开解道:“事已至此,再多想也无益。说起来,以他的人材,占了便宜的那个应当是你……”觑了觑阿宝的脸色,见她并无发怒的意思,又道,“更何况,你这一年里,光是定亲都不知道定了几回,嫁衣也穿了几遭儿,便是洞房也进了……你即便气势比不过他,但若论起经验来,你却不应当不输于他才对……要是有想不开的人,那个人也应当是他。”   阿宝边听边点头,面上终于露出茅塞顿开的神情来,夸奖道:“好桑果,听你一番话,胜我读十年书。”   晚间,锦延又过来,阿宝独自一人盘坐在榻上,面前摆着几个下酒小菜并一壶酒,正在自斟自饮,不知她已喝了多少,面上已是一片酡红,一个人嘻嘻笑个不住,看样子已是醉了大半了。   见锦延入内,阿宝也并不起身,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再将空杯放下,向他招手,口中嘻嘻笑道:“快过来为本小姐斟酒。”   锦延坐到她对面,执起酒壶,用她的杯子斟满一杯酒,却端起来送入到自己口中。阿宝忙起身去夺,他不说话,也不放手,只定定地看她,空出来的那只手却将她的两只手腕给攥住了。   阿宝不得动弹,便屈尊伸长了脑袋,凑到他面前,用嘴叼着酒杯,将他手中喝剩下的半杯残酒笑嘻嘻地饮下。   锦延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手中的空杯慢慢放下。   阿宝便拿眼示意他再斟,锦延笑笑,又斟满了一杯。   阿宝趁他斟酒时趁机挣出两只手,赶紧把酒杯抢过来,一饮而尽,打了个酒嗝,拍拍发烫的脸颊,这才心满意足地拍手笑道:“好,好!你甚好,甚机灵,深得我意……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哦,小延子是么?倾慕本小姐的人甚多,记不住的时候也是有的——”扭头向外喊道,“来人哪,看赏!”   没人进来。   阿宝只好伸手到袖中,半响摸出两个铜钱来,不由分说塞到锦延的手中,笑道:“小乖乖,这是赏你的,拿好了!”又伸手去拽他的腰带,口中油腔滑调地说道,“来来来,让本小姐好好疼爱疼爱你。”   锦延失笑,却未阻拦她,由着她胡闹。她三两下将锦延扒得只剩里衣,又起身将他牵到床边,一把推倒,再去捏他的下巴,道:“啧啧啧,小乖乖你的脸长得委实不赖,盘儿正条儿顺,只可惜那物却生得甚丑……罢罢罢,人无完人……若是你伺候本小姐伺候得好了,明日再赏你两个大钱啊!”言罢,撅着屁股,脑袋拱在他胸前一阵乱咬乱亲。不过片刻,整个人趴伏在他的怀里却又毫无声息了,随后响起一串细小的呼噜声。   桑果怕酒气熏着那二人,于是壮起胆子进屋收拾碗碟,见锦延一身衣衫不整,正拿手巾给阿宝擦拭手脸。阿宝窝在他怀里,一会儿呓语,一会儿打个酒嗝,一会儿又拉着锦延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摩挲着心口的那处淡红伤疤,嘟囔道:“你对别人那么好,对我却那么坏,我心里记着呢,你是个坏人。”   锦延给她慢慢擦拭完毕,又对着她久久凝视,一会儿蹙眉,一会儿摇头苦笑。   桑果一时忘了收拾碗筷,呆呆地站着傻看这二人。   桑果觉着自家小姐似乎是与那人在打情骂俏。   桑果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这二人怎地就好成这样了。   桑果觉着那人对她家小姐与对柔安和阿娇总有那么一些不同,至于哪里不同,桑果也说不上来。阿宝收藏的那些才子佳人的戏文话本子桑果也偷看了好几本,于是桑果猜度,那上头说的才子佳人们大约也是这样子的吧?   桑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内既酸且甜。 作者有话要说:  请假两天~~~   作者君周末有事,明天不一定能有空发了,请大家踊跃评论,作者会尽快更新哒~~~   ☆、莫家阿宝(四十五)   次日清晨,阿宝醒来时,锦延又在绕她的头发。阿宝伸手到脑后把他的手拉过来,贴在自己的脸上,轻轻地叹了口气。锦延在她身后将她拥着,低头去亲她颈项里的绒毛。   阿宝翻转过来,脑袋在他怀里拱了拱,找到个舒服的姿势,又将脸贴着他的胸口,在他胸口亲了亲,小心翼翼问道:“上次问你姜小八的事……你何时能将他放回来?”   她的脑袋贴着他的胸口,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到他的心跳蓦地快起来,吓了一跳,还未及抬头看他脸色,已被他一把从怀中推开。   他微微恼怒:“你为何认定是我将他流放到西北?那永清县令被判了个斩立决,你小八哥乃是永清县令的得力干将,这些年为了那贪官敛财也出了不少的力,再加上此次剿匪不力,虽被流放西北,却也保住了一条命,在我看来还是轻的——你莫要再我面前提起你的几个哥哥了,否则……”他说着话,已翻身下了床,穿好衣裳,转身就走,到了门口时,又回头睨她一眼,神色冷然,“你那爱讨价还价的性子还是改改的好!否则倒会让我以为……”顿了顿,没有说出下半句话,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阿宝呆了一呆,忙爬起来,胡乱披了一件衣裳,追到房门口,用从前长乐街坊那里学来的骂街架势跺着脚喊:“周锦延,你有种不要再过来!你再来不是人——”   她这边厢喊着,他已是走远了。   阿宝想想不甘心,想要追上去跟他说清楚,只是如今才三月底,外头到底还有些寒,被冻得打了个寒颤,又钻回被中睡了个回笼觉。   阿宝听闻柔安病着,且拖了一个多月尚未养好,着实有些忧心,便带着桑果去柔安那里探望。柔安躺在院中晒天阳,面色看着还好,小果子在她身旁正吃着点心。见阿宝过来,小果子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阿宝奇道:“怎么几天未见,你和我倒生分了起来?”   小果子还未答话,柔安先将阿宝拉到自己身旁坐下,微微笑道:“恭喜妹妹。”阿宝呆了呆,面上红了红,心中忽然觉得委屈,撇了撇嘴,眼见要哭。柔安便又道:“傻妹妹,你收了心,从此安心在这里过下去罢。”   阿宝扭扭捏捏地问:“好姐姐,你不生我的气么?”   柔安笑道:“我娘家的大哥家新近添了一对龙凤胎,上个月满月,我与他去吃酒……吃酒时,我大哥两口子把一对双胞胎抱出来给客人看,那一对龙凤胎胖乎乎的,甚是好玩儿。我心里羡慕得不得了,也抱一个交给他抱了会,那小娃娃握住他的手指不放,他看人家那小娃娃的眼神……”柔安面上笑容隐去,喉咙哽住,喘了喘,抓住阿宝的手道,“所以,好妹妹,你一定要给他生个孩儿。我这病横竖是好不了了,因此也只能指望你了……”   阿宝的手被柔安抓得生疼,忙满口答应:“好好好。”一边扶着柔安躺好,给她盖着的薄被子掖好,又胡扯了几句,便带着桑果落荒而逃。走到半路,恰好遇着阿娇带着武姨母也来看望柔安。阿娇见着她,便拿手指戳着她的脑袋,恨恨道:“我叫你个死没良心的东西,回来几天,都见不着你的影子!你也该来看看我,让我也欢喜欢喜!”   阿宝盯着自己的鞋面看,口中胡乱答应道:“是是是,等过两日一定去看你。”   阿娇便又换上了一脸喜色,与武姨母眨眼笑道:“姨母你瞧我说的没错吧。”   武姨母唯唯几声,也拉着阿宝道:“你们如今姐妹都在一处,今后也可有个照应,再好不过,再好不过了!”   阿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中觉得厌恶又难过,便挣脱开来,赶紧抄小径跑了。   阿娇在后头与武姨母笑道:“她也有面皮薄的时候。”   阿宝才跑到花园,却见小果子藏在小径旁的一簇月季花后头,阿宝便上前拎着她的耳朵,将她拎出来,笑道:“你个小鬼,躲在这里作甚?”   小果子嘻嘻笑道:“等你呢。”又看看左右,问,“你可是做了咱们将军的三夫人了?”   阿宝面色变了变,道:“我不是什么夫人娘子小老婆的!你莫要再胡说!再胡说我要生气了!话说回来,你是听谁说的?”   小果子先赔了个罪,又笑嘻嘻地说道:“我是听我爹说的。”   阿宝跺脚道:“连你爹也知道了,那阖府上下大约无人不知了。”半响,又好笑道,“你爹不是哑巴么?怎么也爱嚼舌头,他都是怎么和你说的呢?”   小果子便有些生气:“我爹是哑巴怎么啦?我爹是哑巴怎么啦?他口不能说,却还有手,他打手势我也能知道他说什么。”   阿宝笑了笑,摘下几朵粉嫩月季花给她插了满头,口中敷衍到:“莫要生气啦。我有事先走了,你下回来找我玩儿吧。”   小果子拉住阿宝袖子,换做一脸谄媚之色,道:“好姐姐,你若是生了公子小姐,让我去做贴身服侍的人,可好?”   阿宝恼羞成怒,跺脚发恨道:“怎么一个两个都是这样说!”说着话,脸却是又红了,转身要走时,小果子忙竖起手指“嘘”了一声,阿宝也竖起耳朵,便听得不远处的一片桃林里似乎有女子的哭声及男子的说话声,再仔细一听,有一个人的声音是锦延的,另外一个女子泣不成声,却听不出是谁。   小果子眼珠子转了转,蹑手蹑脚地往后退,阿宝上前一把拉住她,笑道:“有好戏看,你怎么反倒逃了。”   桑果半天没有出声,这时便劝道:“好小姐,咱们回去吧——”   阿宝已顺着声音找到了那两个人说话的地方。   一个华服女子站在一棵盛开的桃树下,桃花开得像是一簇簇的火,映得花下的人儿也极美。那极美的人儿眼下拉着锦延的手,哭个不住,大约哭得累了,干脆环着锦延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胸口抽泣。锦延面色淡淡,任由她环着靠着。   阿宝躲在一簇花丛下,随手扯下一朵花,一下一下地揪着花瓣,笑眯眯地看不远处那一出才子佳人后花园幽会的好戏。   桑果跺脚叹气,悄声与小果子道:“晦气,晦气,今儿出门时忘记看黄历了,今儿大约不宜出门。”   桃花树下那美人儿靠着锦延的胸口落了半天的泪,大约恢复了些力气,便仰脸楚楚可怜地说道:“我哪里比不上她我哪里比不上她你若是嫌我性子不好,我改便是了……”半响见锦延沉默无语,又来了气,哭嚷道,“她有什么好?她有什么好?不过是个罪人之女罢了!你莫非专爱罪人家的女儿么?”   阿宝这才看清,那美人儿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宿敌陆家柔华郡主。   阿宝揪了满地的花瓣,听到锦延说:“她性子不好,又爱记仇,当心她记着,以后想着法子气你,你这些话今后莫要再说了。”   阿宝生气,将手里的花瓣恶狠狠地揉碎,问桑果两个:“我性子不好?我爱记仇?我专会做气人的事?”   桑果与小果子两个极快地对视一眼,再若无其事地各自扭开了头。默认了。   阿宝气恼,正要发作,忽见锦延对她的藏身方向招招手,道:“阿宝,过来。”   阿宝将花瓣扔下,手在衣裳上擦了两下,这才从花丛后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柔华吃了一惊,盯着阿宝腰身深深看了两眼,知道她上回撒谎骗了自己,害的自己回去差些儿哭瞎了眼,气炸了肝。今日见她又自然而然地依偎在锦延身旁,心中更是忿恨难平,深吸了两口气。强忍了。   阿宝也是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面上却半笑不笑的,道:“我道是谁在勾引我家男人,却原来是柔华郡主你。”   锦延得意,便露出了“你看,我跟你说,你非不相信”的神情来。   柔华气得眼睛发红,怒道:“你个撒谎精!你自己又比我好到哪里去?!你还不是抢了你姐姐的男人!”   阿宝叫她戳中痛处,窒了一窒。   桑果知道阿宝怕柔华,第一回她主仆二人被柔华送给三姨兄,受了好些惊吓。第二回也是寡不敌众,还是她跑去把锦延搬过来做救兵,且当着锦延的面,总么也要文雅些,此时答一句“我与他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历经许多苦难,才有情人终成眷属,最终走到了一起呢”应当是最妥当的。   锦延见阿宝微微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以为她会一横到底,说出“我就是抢了他,你怎么着吧”这种话来。   谁料阿宝还记着早上他拂袖而去的仇,只见她转着眼珠子,得意洋洋、小人得志地与柔华道:“我却与你不同,你是求而不得,我是甩也甩不掉。我原本已决定要远走天涯,今生再不回京城,谁料却又被他带着兵马千里迢迢地捉回来,哭着喊着要我收了他,若是我不要他,他立时三刻便要去跳湖,我是怕他一时想不开,也怕我姐姐没了依靠,所以才勉为其难地要了他。”言罢,回身笑问锦延,“是也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本文的评论都集中在后面几章,当中好多章都是零蛋。这是什么情况啊?   ☆、莫家阿宝(四十六)   锦延额上青筋凸起,用力揉了揉眉心,咬牙半响,总算顾全大局,没有敌我不分,从唇间缓缓吐出一个似是而非的“是”来。   柔华嘴唇咬得发白,噎了许久,重新为自己鼓了鼓气,才又换做了一脸鄙夷之色,冷冷笑道:“说起你出远门,我倒想起了一桩事:前几日我听我大哥说,离京城不远的一个叫做永清县的地方,那里有个叫做什么山什么寨的地方闹山贼,又听闻那山贼掳了许多女子上山……你正好也出门在外,可曾遇着那些山贼?”   阿宝亦冷哼道;“实不瞒你说,我便是去了那永清县鸡鸣山狮吼寨五日游,去程有专人来接,回程则有官差发放盘缠,护送回乡;山上风景不赖,伙食也好,顶顶好的是食宿全免;运气好时还能扮成压寨夫人过过瘾。你若是也想去,我等下便将路线抄写给你,省得你走冤枉路——”   柔华指着阿宝:“你、你、你……”她自娘胎出来,活了二十多年也没有遇到过这等厚脸皮的人,吵架又远远不是她的对手,气得说不出话,只能拿手指不住地点着她。此时只恨皮鞭没有带在身上,今日带来的一帮子人倒是能吵能闹的,可惜适才为了方便与锦延说话,特意将身边人等都赶得远远的,因此也没人能帮腔。   阿宝奇道:“咦?我爱去哪里便去哪里,与你并无干系,你为何要生气?”又好心道,“我早先听人家说过,女子一旦上了年纪,最好不要多生气,经常生气的话,只怕老的更快,脸上褶子更多,将来更难找到夫婿——”   锦延也听得忍无可忍,伸手给了她一个爆栗子,喝道:“够了!”   阿宝住了声,一手掐腰,一手往他身上拧了一把,哼道:“死样,竟然凶我?”这回学的是从前朱舅父家的东邻、卖豆腐的张娘子骂她家懒鬼男人的做派,见锦延脸色不善,眼见要翻脸,赶紧撒开腿跑了,待跑的远了,又回身飞了个怪缠绵的眼风给他,口中娇滴滴地喊:“锦延哥哥,我先走啦,你记得晚上早些来啊!”   柔华若不是扶了身后的桃花树,只怕当场便会晕死在地;若不是碰巧随身带着清心丸,只怕晕死醒来后还是难免要吐血身亡。   阿宝带着桑果又去了四姐家。四姐夫的伤养得稍稍好些了,只是一天里躺着的时候多,起来的时候少,更做不了什么活计;小宝儿正是蹒跚学步的年纪,一个不留神,便要摔一跤。四姐既要照料四姐夫,又要看着小宝儿,每日里也是忙得顾头不顾尾。恰好这两日小宝儿夜里踢被子,着了凉,有些发热。四姐连着两天没睡好,直熬得眼睛通红,嘴角发了好些燎泡。   适才她二人敲了许久的门,四姐才出来开门,一见着她两个,立马转身进了屋子,转眼又一阵风似的出来,将一把碎银子撒到阿宝身上,道:“你放下这些银子便能心安了?你说不定是心安了,我拿着你的这些零碎银子便能忘记我爹的死了么?你做梦去吧!说了叫你不要再来,恁地厚脸皮!”   阿宝愣怔片刻,默默将银子收起来,与桑果对视一眼,各干各的去了。   她两个人一个洗浆,一个洒扫;一个提水,一个抱柴。花了半天功夫,将四姐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又一起出去买了许多菜蔬回来,眼见天色暗了下来,两人又一个烧锅,一个掌勺,烧了三菜一汤:油盐炒香椿芽,小葱炒鸡蛋,红烧鲫鱼,黄豆猪骨汤。阿宝将菜都摆上桌,擦擦手,入内喊四姐夫道:“四姐夫,你记得多喝些骨头汤,伤能好得快些。”又跟四姐说了一声,“我走啦,过两天我再来。”   四姐不理她,抱着小宝儿扭身入了屋子,把门“砰”地带上,四姐夫过意不去。忙道:“咳咳,你两个受累了。天眼见黑透了,早些回去吧。”   阿宝回了渡月居,桑果站在门口高声问:“咱们晚上可吃些什么好呢?”   自从锦延出入渡月居后,桑果无事不敢进阿宝的房中,说话不是隔着窗子便是站在门口。   阿宝长出一口气,道:“怪累的……想吃和四姐家里一样的菜。”   桑果便笑道:“你早不说!下趟咱们厚着脸皮在她家里吃完再回来。”   房里黑咕隆咚,阿宝点了根蜡烛,转眼瞥见锦延一脸阴沉地坐在她的床上。   阿宝拍拍胸口:“乖乖,吓我一跳!”手中的蜡烛险些掉地,便问,“你何时过来的?”   锦延不答话,只管面色阴沉地盯着她看。   阿宝啧啧道:“我让你早些过来只是气柔华而已,你竟当了真?”怪好笑似的嘿嘿笑了两声,问,“你晚饭吃了没有?若是没吃,我让桑果多做些。”   锦延向她招招手,道:“过来。”声音不高,但能听出隐含的怒气。   阿宝放下蜡烛,挨挨蹭蹭地走过去,刚到他身边,被他猛地拉扯过去,压倒在床,他垂首看她,似笑非笑道:“莫阿宝,你往你那四姐家跑得那么勤,可是想要有一天与你的小八哥重逢?”   他的头发半垂在她的脸孔上,微微一动,便刺得发痒,阿宝想要将他的头发拂开,手却被他扣在头顶,动弹不得。她便挣扎着奋力抬头,往他下巴的胡子茬上亲了一口,说了一声“傻瓜”,躺下,歇息一下,喘口气,又抬头,这回往他唇上亲了一口,又笑说一句“傻瓜”。   锦延似乎极为震动,慌忙将她的手放开,自己身子也从她身上挪开,面上竟现出有些与委屈相似的神情来,手抚着她刚刚亲过的地方,久久不能言语。   阿宝爬起来,看他的脸,不由得好笑起来,似乎从来没人跟他这么说过似的,于是又嘿嘿笑了几声,双手揽着他的脖子,半个身子都吊在他身上,脑袋伸进他的颈项中一通乱嗅乱亲,亲得他的颈项湿淋嗒滴,又伏在他的耳边轻笑道:“傻瓜,我早就开始喜欢你啦,只是不好意思说而已……”口中说着,手已伸去拉扯他的衣带。   锦延稍稍平静下来,睨她一眼,幽幽道:“就你?你晓得‘不好意思’这四个字怎么写么?”   桑果心急火燎地淘米煮饭,在灶里塞了一把干柴炖骨头汤,再去择菜洗菜切菜,等几个菜洗好切好,饭也正好也熟了,忙把饭盛出来放着,再接着刷锅炒菜,几个菜炒好时,已花费了不少工夫。怕阿宝等不及,便将先炒好的几个菜并米饭用托盘托了,端到阿宝房门口,高声喊道:“小姐,菜好了——”   阿宝没有声音,桑果便疑心她饿着肚子睡着了,忙又扬声喊道:“小姐,菜好了!快起来吃饭!汤也快好了——”正要推门进去,却见房门从里面被打开,顶着一头乱发的锦延趿着鞋子,半敞着胸膛,伸手接过她手中托盘,伸出一根手指“嘘”了一声,道:“莫吵。”   桑果张着的嘴久久合不上,傻傻地站在阿宝的房门口,一颗心如同灶房里正在炖的那锅骨头汤,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着小泡泡,内里早已酥软一片,氤氲出来的雾气如同涓涓细流,曲曲折折地汇入门口镜湖中去了。   锦延开始让人往阿宝的房中搬他的衣物棋盘书剑等,阿宝哀叹:哎呀呀,我的地方这么小,你都给我占满了!哎呀呀,怎么搬来一堆东西,就是不见有银子?   锦延便与她说道:“要不你搬到我的房中也可。”   阿宝笑问:“你的两个老婆难道不会吃醋么?”   锦延想了想,也笑道:“我两个老婆好像从来都没有吃过醋,大约她们加起来都不如你会吃醋。”   阿宝歪头想了想,又摇头道:“我一辈子都住在我的渡月居里,哪里也不搬。”   锦延看她一眼,没说什么。   阿宝这一两年间时常做噩梦。   有时是一个面目模糊的人跟在她后面追她,她心里着急,却提不起脚,迈不动腿,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面目模糊的人追过来,将要靠近她时,她必定要吓醒;再不然就是睡得好好的,忽然一下子如同跌入万丈深渊般的一个踏空,脑子里一个激灵,就此吓醒了。醒来后则是一身冷汗,再接下来必然是睁着眼睛直到天亮时才能再次入睡。   自锦延过来后,她渐渐地不再做这两个从前常做的噩梦了,有时夜里偶尔醒来,抬眼便是他的胸膛,她便觉得莫名的安心。   只是她的屋子小,床也不宽,因桑果瘦小,从前与桑果一起睡时,倒不觉着挤。锦延身形高大,与他挤在一处,动不动就要出一身薄汗,因此阿宝甚是烦恼,怪不好意思地与他道:“还是换个大些的床吧。”   锦延想了想,摇头道:“不用换,这床正好。”又纳闷问,“我都不嫌小,你嫌什么?”   阿宝虽然是无名无分,独居一隅,但府里头的人如今对她也是有言必从,但她纵然再厚脸皮,也不好意思开口吩咐人给她换个大床,好在挤着挤着也就习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月末有点忙,只能一周两更,等过了月末就好了。不过话说回来也差不多发了三分之二了。   作者6/27日开始发文,第一次发文不懂,一天上传了20章左右,把存稿都发完了。现在才7/25,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准确来说是28?29天,已经发了56章了,所以平均是1天/2章的速度,实际上已经很快了。   第一次发文,什么也不懂,导致忽多忽少,给大家造成这种更新慢的错觉,作者道歉,鞠躬,请原谅~~~~   ☆、莫家阿宝(四十七)   阿宝如今没事时,喜欢抱着毛球去锦延的书房翻闲书看。毛球蹲在他这一边,阿宝依偎在他的另一边,一左一右,像是他的两个护法,又像是他的小尾巴,他走到东,她和毛球便跟到东,他走到西,她和毛球便跟到西。   锦延向来话不多,从不谈及自己如何如何,是以阿宝对他从前的事也所知无几。若是嫁给寻常的相公,依着阿宝的性子,成亲第二日便要“你家中人口多少?有田地几亩?家有几间房屋?马车几辆?仆从婢女有多少?俸银一年几何?能否交给我来收着?”地问个不住了。只是,唯独对他不能也不敢问。怕问出他的那些伤心事,也怕因他的伤心事而勾起她自己的伤心事。   有时她书看的腻了,便去折腾毛球,或是给它身上编无数个麻花辫,打扮得花枝招展;或是教它作揖打拱,哼小曲儿。在她的悉心教导之下,毛球倒也修了一身的才艺。   多数时候,她看她的闲书,他做他的闲事,毛球打它自己的呼噜,两人一狗,像是上辈子就这么在一起了似的闲适随意。   直到有一次,阿宝翻找闲书,无意在书架上看到一本发黄《九章算术》,书中露出书签的一角,想来是他近几日正在看的。阿宝一时手痒,便拿过来随手翻了翻,谁料却见书签下头还有一新一旧、叠得板板正正的两方帕子。新的还有隐约香气,旧的已被洗的发薄透亮,上头有几处脱了丝,又有几处陈年污迹。   阿宝原不当一回事,只是生性促狭,便将这两块罗帕抽出来,猛地在他面前抖开,口中取笑道:“这两个宝贝,可是你从前的相好送与你——”一眼瞥见新的那块罗帕一角绣着一个清清楚楚又圆润可爱的“娇”字,便有些笑不下去了。   这样的帕子也是她从前常常抢来用的,是以一眼便能认出是谁的。   锦延面色蓦地阴沉下来,一把将她手中的帕子抽走。阿宝又是诧异又是心慌,心跳快得厉害,适才想说的下半截促狭话自然也忘了怎么说。   锦延匆匆将那两条罗帕塞进袖中,不顾她满面诧异之色,冷着脸漠然道:“你回去吧。”   阿宝笑笑,道了声:“我走啦。”翩然离去。   出了书房门,眼泪不争气地掉落下来,不敢抬手擦,怕他在后面看到。心里却又有点期望他能追出来,让他看到自己的眼泪。他若心怀愧疚,与她道个歉,说:“我是怕你误会,一时情急了些。”   她便也可大度地与他说:“我原不会放在心上,你放心好啦。”为了让他能早些赶上她,她故意走得慢慢的。可他到底也没有出来追她。   再去四姐家时,桑果做了几个夹棉的小肚兜,晚间睡觉时,把肚兜穿好,纵是踢被子,也不会冻着肚子。桑果手巧,还在肚兜上绣了大朵的牡丹花与长胡子大脑门的寿星,甚是喜人。四姐拿到手里多看了两眼,看完又扔还给阿宝,皱眉道:“拿走!谁要你们献殷勤?我要什么自己会做。”   小宝儿发烧是好了,又添了夜哭的毛病,白天睡得多,醒得少,一到夜里便活蹦乱跳,一上床则哭喊,只有抱在怀里陪他玩儿才安生。四姐一个人吃不消,只得与四姐夫两个人轮流哄他玩儿。不过才两天,连四姐夫也熬得两眼通红,四姐是睡觉都睡不醒,哪里还有工夫去绣肚兜?   阿宝一本正经道:“这是咱们送给小宝儿的,须得问问小宝儿才行,若是小宝儿也不要,那咱们也只好拿走了。”便真的拿了肚兜去问小宝儿,小宝儿咿咿呀呀地拽过去往嘴里塞。四姐忍不住“噗”地一声叫她给怄笑了。阿宝暗暗得意,与桑果两个愈加卖力地做活。晚间又厚着脸皮留在四姐家吃了顿晚饭,四姐虽依旧板着脸,对她们不理不睬,但难听话却是一句也未说。两个人回府时都如同捡了银子般兴高采烈。   阿宝连日地早出晚归,日日泡在四姐家里,帮着带孩子、洗尿布,做家事,每每回到渡月居时,早已累的筋疲力尽,倒床就睡,也没察觉锦延已有三五日没有到渡月居来了。   如此又过了两日,锦延过来了。恰好阿宝今日回来的稍早些,正坐在葡萄架下跟着桑果学裁衣裳。她从前不大会针线,如今用心跟着桑果学了几日,倒也缝了几个有模有样的围嘴。   锦延在葡萄架子旁站了许久,直到毛球从院外跑过来往他身上扑时,阿宝这才装作刚发现他、又被他吓了一跳、险些儿扎着自己的手的样子来,口中“哎呦”了一声,拍了拍心口。   这阵子四姐脸色渐渐地好了许多,因此阿宝也心情不错,连带着也大度许多,便先向他笑了一笑,才开口问:“周将军你老人家贵足踏贱地,不知有何贵干?”又嗔怪桑果道,“我没留意到,难道你也没看到么?让上了年纪的人站了这许久,若是他回去腰酸背痛,累出个毛病可怎生是好?”   桑果见她出言不逊,怕受了牵连,连忙收拾了针线筐,急急退回到偏屋去了。   锦延并没动气,只是笑笑,道:“你拿了我的书,却总是不记得还。”俯身从阿宝手中将缝了一半的小袜子拿过去,左右看看,又幽幽道,“你还从未给我缝制过一件衣裳呢。”   阿宝哼了声,道:“横竖你有许多老婆,别人不去说,单说阿娇,她从儿小手巧,论起来,便是十个我也抵不过她一个。”言罢,从一堆碎布头里摸到一本《博异志》,抬手便往他身上扔去。   锦延没有接书,却顺势捉了她的手,将她脚不着地地拖入房内,再拥她入怀,深深凝视许久,微不可闻地轻叹了口气,道:“你是你,她是她。”   阿宝冷笑道:“你也不必为难,我知道,阿娇在你心里原是不同的。这是我亲耳听到的,再不会错的。”   锦延没说话,只是将她拥得更紧些。阿宝到此时心中才慢慢涌上来些许委屈与酸楚,靠在他怀中无声地掉了一会眼泪,又把眼泪鼻涕都蹭到他的衣襟上,嘟囔道:“不许你娶小老婆回来了。”   她没说那个“再”字,他知道她是什么心思,心内微微叹了口气。   这几日日头甚好,不冷也不热。阿宝摘了许多早熟的枇杷,拖了个躺椅,躺在后院的竹林里晒太阳,看闲书,慢悠悠地吃着枇杷。   桑果大约是在外头听了什么闲话,回来便苦口婆心劝她家小姐道:“你如今年岁也不小了,总要有个名分才好!别的不说,将来若是有了小娃娃,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呢?将来小娃娃追在你后头喊娘亲,府内一众人等还称呼你为宝姑娘,岂不要笑掉人家大牙?你以为你躲在渡月居内,府内人就不知道他夜宿哪里了么?”   阿宝不爱听这些话,赏她一记白眼,道:“你如今也是什么混话张口便来了,不愧跟了我这几年。”又破罐子破摔道,“我偏要一辈子无名无分地跟着他,你怎么着吧?”   桑果为难地叹了回气,又道:“唉,其实,我觉得倒是你和他才像是寻常过日子人家的夫妻呢。”   阿宝“咦”了一声,奇道:“这话怎么说?”   桑果微微笑道:“我总觉着他对你与对夫人、二小姐不同,你们两人一时吵,一时打,一时恼,一时又和好。虽然吵闹起来看着吓人,但从前在莫府时,我看左邻右舍都是这样吵吵闹闹地过日子的,因此我才说,你们两个倒像是正经过日子的两口子。”   阿宝若有所思,半响不言声。   桑果又试探着问:“你可是顾忌二小姐?二小姐从前便是心思重的性子,如今的心思让人更是难以捉摸……不过,就你与他成了夫妻这一事来说,我看她倒是高兴得很。”   阿宝笑了笑,道:“桑果,你知不知道,其实,只有阿娇才和他是正经两口子呢,我与柔安姐姐,说不定都是陪衬而已。这个名分,不要也罢。”   桑果听她声音隐有悲伤,不明白她心中所想,不由得又叹了许多的气。   阿宝过了许多日后,又带着毛球去锦延的书房找书,她有意无意地再去找那本《九章算术》时,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但这次却又被她在书架上找着一个之前从未见过的精巧碧玉瓶。她一时好奇心起,拔掉木塞,立刻闻到一股扑鼻药香,瓶内装的是墨黑药膏,药香中又隐隐含有一丝甜味儿。阿宝用指尖挑起少许,在手背上仔细涂了,片刻,那一块肌肤便有些微微发热。阿宝吓了一跳,忙问锦延:“这是什么?”   锦延正在看书,闻言抬头,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于人道这一事上……本将军我近来觉得还可以再精上求精、更上一层楼些,正好前些日子寻访到了一个江湖奇人,请他给我炼制了这瓶药膏,据说服用后……”对她上下打量了一下,笑了一笑,话却不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桑耐不住寂寞,上周已经签约了,下周不管排了什么榜,都请各位亲能支持,谢谢~鞠躬~~~      ☆、莫家阿宝(四十八)   阿宝寒了一寒,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在他书房内磨蹭了一会,翻出两本闲书,忙忙转身出去了。待回到渡月居后,她先跑到后院的竹林里挖了个坑,从怀里摸出那个碧玉瓶丢进去,仔细盖上土,又用脚踩实,这才放心走了。   次日,锦延又拉阿宝去百兽园看他的宝贝们。   近来锦延觉得自己喜欢的东西阿宝也有必要学着喜欢。因此他早起练剑时常常把阿宝也拉去,叫她在旁打哈欠;他垂钓时,让阿宝也搬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他把玩古剑时,则逼着阿宝在侧听他细说这古剑的来历与名头,哪怕阿宝听得白眼直翻,频频捣乱。   这些阿宝都忍了,唯独不能忍的便是他的百兽园。因为她与那条绿莽有仇。虽不是血海深仇,但也足以是她刻骨铭心,至今未能忘怀。前几回,她被锦延强拉去时,看见那条绿蟒不仅健在,还长胖长壮了许多。当那条绿蟒亲亲热热地盘在锦延手腕上,得意洋洋地对她吐着信子时,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没有一个耳光扇到它的三角扁脸上去。   为着那条绿蟒,她着实烦恼了一阵子,后来灵机一动,跑到阿娇那里的灶房,向厨子们诚心地请教了一番,回来便向锦延提议将那条绿莽杀了做菜。蛇胆可以泡酒,蛇皮还能加些芫荽麻油凉拌,蛇肉可煎炸可爆炒,据说蛇血生喝还能补肾壮阳。   锦延动怒,立时把她拎到房内,关起门来好生教训了一番,以至于她那几天走路都有些脚步发飘,从此再也不敢打那条绿莽的主意。她昨日在锦延书房内听闻他寻访了什么江湖奇人,练了什么秘药,以在人道这一事上可更上一层楼这一事后差些儿吓破了胆自然也是因为这个缘由。   倒是锦延,心疼他的宝贝绿莽背后被阿宝算计,对它比往常更是宠爱了三分。那蟒蛇如今已挤进护国将军最宠爱之活物排行榜前三名了。   阿宝不愿去百兽园与他的宝贝们培养感情,一时无事做,又熟门熟路地一个人转到他的书房去了。书房里两个书童正在翻箱倒柜找东西,她心里大约知道他们找什么,面上却笑笑的,随口问:“找什么?”   一个书童道:“书房里的一瓶黑膏药找不到了,昨儿明明还在的,真是活见了鬼了——今儿天阴,我怕将军的腿疾要犯,便想着来拿药给将军随身带着。这个膏药对将军的腿伤有奇效,只是要去太医院里请一个老太医配,这药配起来很是繁琐,偏那老太医爱磨叽,这一瓶才配好没几天,真是活见了鬼了……”   那只鬼满面通红,口中支吾附和道:“可不是见了鬼了……果真见了鬼了。”   又一日,阿宝在锦延书房中找猛虎图,翻出来一堆花鸟虫鱼及仕女、枯树黑鸦,却连虎毛也没有找着一根,于是自己动手画,画来画去,没有一张像的,不是像病猫,就是像披着虎皮的猪。实在无法,便抓了个书童来为她画,那书童却嘻嘻地跑了。阿宝气急败坏,乱发脾气,锦延看不下去,便将她赶到一边,提笔给她画了一幅。   阿宝也看不出好坏,只觉得那猛虎甚是威风,两眼便烧出两簇小火把来,又自言自语道:“唉……我真是佩服我自己。”   锦延不解,拿眼睛问她。   阿宝一时口快,得意洋洋道:“从前我爹爹母亲总担心我这个性子嫁不出去,即便嫁出去,也定然找不着什么像样的相公……嘿嘿,可见我爹爹他老人家说错了,我何止找了个像样的,简直是太像样了,嘿嘿——话说回来,人家不是说你自小只爱刷枪弄棒么?”   锦延闻言微微出神,半响,又面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口中淡淡道:“我自幼是不爱这些,我父亲却爱作画,画得也极好。从前每每被父亲关在书房里逼着读书作画,日子久了,便也学了些皮毛,但比起他,却是差之万里。”言罢,似是后悔说了这许多话一般,又撇她一眼,面色渐渐变冷。   阿宝便后悔自己话多,管不住舌头,觉得好没意思起来,一个人发了半天的闷,决心自此之后再不和他提起过往之事。   至晚,锦延过来,见阿宝正歪在床上,拿着他画的猛虎图看了又看,瞧了又瞧,便问:“你到底要这猛虎图有何用处?”   阿宝赶紧藏好,道:“我才不跟你说。”   锦延见她对自己所作的这幅画珍而重之,忍不住自得道:“我的画虽说不怎么样,但在这天底下也是多少人想求也求不到的……你却要如何谢我?”   阿宝挑开衣襟,露出半边香肩,又撩了两下发丝,向他飞了个腻歪歪的媚眼,嘿嘿笑道:“要不本小姐以身相许,聊表谢意?”   锦延亦含笑点头:“如此甚好,甚合本公子我的意。”   又过了一日,那猛虎下山图便挂到了小宝儿尿迹斑斑的床头。   四姐夫不解,奇道:“这是做什么?”   阿宝道:“我听四姐说小宝儿夜里爱哭。我小时候也是个夜哭郎,那时我爹娘想尽了办法,又是去桥上贴纸符,又是在床下藏桃枝,但还是治不好,后来还是我爹爹画了张猛虎贴在我床头,又在我枕头下藏了把剪刀,从那以后才不哭了的。”   四姐不声不响地递来一把剪刀,阿宝接过,塞到小宝儿的枕头下,安置妥当后,阿宝回身与四姐笑笑,四姐稍稍红了脸,慌忙转身走了。   今年夏天热的早,才到了五月里,天便已热的不像话。阿宝早就看中渡月亭旁下那一块既浅又清的湖水了。每每锦延还未过来时,她吃完晚饭,便带着桑果去镜湖里洗澡。她洗,桑果给她望风。   阿宝不会游水,也不敢去深水处,只敢抓着湖边水草,在浅水处如同狗刨一般扑腾一阵,扑腾许久,身子还是原地不动。暑热夏日,能于凉凉的湖水中嬉水,当真是再畅快不过了。桑果胆小,怕淹死,只敢蹲在岸上。先前她还提心吊胆来着,怕阿宝着了凉,又怕被人看见不好,几日下来,见阿宝只能原地扑腾,也并未闯什么祸出来,便也不说了。   端午这一日,锦延被旧日同僚请去喝酒。桑果在灶房里刷锅洗碗喂毛球,阿宝等不及,自己卷了几件干净衣裳,悄悄地来到湖边下了水。   她正扑腾得忘情,忽见渡月居的院门“吱呀”一声,里头走出来个人,   阿宝以为是桑果,远远地笑道:“你要不要也下来?湖水泡着,比你烧水在木桶里洗要舒服多了呢。”言罢,又埋头一阵扑腾。   那人来到岸边,三两下脱了衣服,从岸上一跃而下,直直地落到阿宝身旁,倒溅了她一头一脸的水。阿宝顿时晓得这人必不是桑果,骇了一大跳,正要厉声尖叫,定睛一看,却原来是是锦延。   锦延也是面色不善,一把将她从水中拎出来,咬牙低喝道:“小混蛋!你再敢一个人偷偷跑到镜湖里来洗澡,我就把你的渡月居拆了,让你一辈子再看不到这镜湖一眼信不信?!”   阿宝胆子肥得很,根本也不怕,只是他身上衣裳脱了个七七八八,无法拉着他的袖子撒娇,便贴着他的身子,双手环了他的腰,抬头对着他吃吃笑,又嘟着嘴嘟囔:“人家热嘛。凭什么只可以你来,不可以我来?”   锦延三两下将她身上的湿透的小衣裳一把扯掉,呼吸也为之微微一滞,口中却训道:“穿湿衣裳最是要不得!若是受了风寒,如何得了?”   阿宝也不反驳,只对他上下其手。渐渐地,他训斥她的气势便渐渐弱了下去,最后只在她耳边柔声道:“傻阿宝,女孩儿最不能受凉,你身边的人难道没跟你说过么?”   阿宝啃他胸前的肌肉,忽然没来由地问:“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锦延认真地想了一想,与她道:“只要是你生出来的都喜欢。最好能生个跟你一样的女孩儿。”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多多益善。”   夜色已深,月上柳梢,湖面上氤氲既轻且淡的白雾,四周虫鸣蛙叫。   阿宝不知怎么,脑子里便想起了从前戏文里常常听到的一句怪顺口怪风流的诗文来:只成好日何辞死,愿羡鸳鸯不羡仙。   小时候她常常跟着莫夫人去上香,听和尚讲经,那些一心向善便能升天做神仙的话听得多了,有一阵子便一心想幻化成仙,飞升九天做仙女,如今看来,便是在人间守着他过一辈子,想来比那神仙也差不了许多。   许许久久,锦延将她拎上岸,一下一下地给她擦头发,见她出神,于是问她:“在想什么?”   阿宝道:“若是将来咱们有了孩儿,小名就叫树儿吧。”   锦延问:“哪一个?男孩还是女孩?”   阿宝笑:“哪个先生下来,哪个便叫树儿。”   锦延:“为何是树儿?”   阿宝将脸埋在他怀中喟叹:“我这一两年间颠簸流离,为此吃了许多的苦……因此想让我们的孩儿能像参天大树般扎下根,不必奔波,不必颠簸流离,一辈子平安喜乐。”   锦延微微笑着颔首,轻轻吻她,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看大家的评论好少,编辑也说我发了这么多,但收藏却不高。唉,深受打击。   前面有个亲叫作者桑做一个安静的女纸,可是我想说:臣妾做不到啊,因为老是忍不住去刷评论刷点击,现在发现评论收藏都这么少,感觉好失落,整个人都不好了….   下章周四更,周四以后应该可以做到日更,请各位请踊跃帮忙安利,谢谢,鞠躬~~~      ☆、莫家阿宝(四十九)   六月十八是阿娇的生日。因为阿宝大大咧咧,锦延早已吩咐人代她备好了礼物,她不过转手送去即可。虽然阿宝上次答应去看阿娇,但却一直托故不去。这回阿娇见着她,又是一阵嗔怪,末了,却又亲亲热热地问她要不要换个大些的地方住,要不要多几个人使唤,阿宝一一推辞了。武姨母等人虽然还直呼她的名字,却终究不如从前那般随意了,她坐着,她们便都站着,她叫她们也坐下,她们却依旧束手束脚的。   阿宝吃了几杯酒,觉得甚是无趣,又乏得很,没等宴席结束,便托故早早走了。   自阿娇那里回来后,阿宝便觉得头有些晕,且四肢沉重,整整睡了一日。次日起来,还是照旧,并无好转,阿宝便心疑自己是中了暑,更是整日躺在屋子里,外头也不敢出去。她躺在床上无事,身子也不大动,吃的却不少反多。桑果栽种在后院里的黄瓜结了许多,她每日里摘上几根,用井水泡着,歪在屋子里慢慢地吃。   阿宝身子不适,却又担心四姐家里的情形,便叫桑果独自去了几趟。桑果回来后说道:“四姐家里还是老样子,四姐夫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小宝儿已经会走会跑了。”   阿宝在屋子里闷了大约十来日后,觉得身子稍稍好转,只是口中无味的很,便叫桑果给她烧些辣的菜吃吃。桑果怕她身子不适时吃这些要上火,因此只当做耳边风。但桑果自己也爱吃辣,怕勾起阿宝的馋虫,只能背地里偷吃。桑果每每偷烧辣的菜时,阿宝其实都闻得着辣味儿,实在馋得慌,便也时常趁桑果不在时去灶房里偷辣椒吃。   又一日,桑果去找武姨母说话,阿宝熟门熟路地去灶房找辣椒吃。锦延这一日来得早,见阿宝正独自在灶房里忙活,进去一看,见她正手脚麻利地炒菜烧汤,饭桌上摆了四个已做好的菜。一个蒜泥辣椒拌黄瓜,一个青辣椒木耳炒鸡蛋,一个红辣椒炒肉片,一个青辣椒炒红辣椒。锅里正在烧的不知道是个什么汤,她正要往里撒干辣椒面儿。   锦延被呛得连连咳嗽,赶紧把她给拽出来,对她瞪了又瞪。她嘴唇艳红油亮,两颊绯红,额头上微微有些汗,大约是一边做一边捏着吃,不知道已经偷吃了多少辣椒。   桑果从武姨母那里回来,随即被锦延叫去问阿宝近些日子的饮食起居。桑果在他面前至今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被他蹙眉问了两句话后,竟吓得哭了。   阿宝跟他赌气,饭也不吃了,倒了些水漱口,不知怎地,竟干呕了两声,给锦延听到了,立时便命人去叫大夫来。阿宝自己也吓了一跳,自言自语道:“难道我这是要死了么?”爬回到床上去,拉了被子蒙了头,闷闷地睡了。   大夫赶过来时,阿宝已迷迷糊糊快要睡着,只觉得手被锦延拉出帐子把脉,迷迷糊糊当中,依稀听到大夫说了句:“……两月有余……”还想打起精神听听他到底说了什么,奈何才翻了个身,就已睡着了。   阿宝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醒来时,天色还亮着,微风吹进窗内,后院竹叶沙沙轻响。锦延正躺在她的身侧,手里翻着一本书,见她醒来,他将手中的书放下,侧过身子,单手支颐,含笑看她。   阿宝便想起呕吐的事了,怕自己生了什么重病,也不敢开口问他大夫说了什么。只伸手摸摸他的面颊,从他一双微微上挑的剑眉摸到高且挺的鼻梁,再抚过他的嘴唇,最后停留在他下巴正中微微凹陷之处。   阿宝心里涌起一阵酸楚,深深地盯着他看,看了许久,才沙着嗓子艰难苦涩地问:“我可是生了什么病?”   锦延俯身,把头埋在她的胸口,闷笑了两声,道:“傻阿宝,你有了我的孩儿了,已有两个月了。”   柔安与阿娇也相继知道阿宝有孕之事,二人皆是大喜,络绎不绝地遣人往渡月居中送东西送人。渡月居中又多了几名婢女,偏屋住不下许多人,锦延便与阿宝商量,叫她搬去大些的地方住,阿宝不愿。阿娇遣来送东西的一个老婆子嘴甜,称阿宝为“宝夫人”,阿宝气得脸色煞白,摔了茶壶一个,砸了茶杯两只。众人吃惊,不解何故。   锦延惟有叹气,遂不再勉强她。   七夕夜,桑果早早备了瓜果乞巧,满院子的女孩儿说说笑笑,穿针引线,比着谁的手最巧,阿宝却打不起精神来。锦延过来时,见她正歪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打哈欠,便将她拉起来,道:“带你去一个地方。”   两人出了府门时,阿宝笑问:“今儿七夕,你都不用陪你的两个老婆了么?”   锦延并不答话,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照例还要给她额头再来个爆栗子。及至两人上了马车,她正掀了门帘往外探头看时,他在她背后忽然说道:“以后莫要再说这种话了,我与她们……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阿宝便想起上回桑果所说的那番话来,心中没来由的高兴起来,回头看他嘿嘿傻笑,扑到他身上,上上下下好一阵揉搓。   两人来到夜市上时,阿宝更是生龙活虎。锦延在她身侧,不动声色地将她护住,以防被行人冲撞到。   路上,阿宝老是对携手而行的青年男女吃吃发笑,笑得好几对男女慌忙松了手,逃也似地快步躲开。她却忘了,她自己与锦延也是牵着手走路的。   阿宝从东市逛到西市,买一堆玩意儿让锦延拎着,她则东看看西看看,一双眼睛忙得不亦乐乎,路上倒碰着了几个从前与莫家有来往的小姐夫人,远远地瞄到她一眼,都像是见了鬼一般地慌忙别过头去,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更无一人上前来与她搭话。阿宝心中好笑,也不在意,只管看看逛逛,才买了几串烤羊肉串,还未来得及吃,又看见有人挑了担子卖糕饼,忙将肉串交给锦延拿着,转身去挑糕饼,待挑选好糕饼,却见锦延身后的常服打扮的两个侍卫正在抹嘴,而她交给他拿着的肉串已不见了踪影。   锦延怕她逛得累了,拉着她在道旁的一个卖小炒的摊子坐下歇息,阿宝环顾四周,一边撇嘴:“小气男人。”一边吆喝,“老板,有什么贵的,都给我来一样——”   锦延看她一路买下的一些无用的零碎玩意儿,嗤笑道:“败家娘子。”随即也吩咐老板,“再来一壶好酒。”   阿宝愣了愣,嘟起嘴假装生气,转眼又别过脸去,脸上眉花眼笑。   顷刻,两人点的小炒与酒端上来。阿宝伸手抢了一个酒杯在手,嬉皮笑脸地央道:“给我也尝尝。”   锦延眼睛一瞪,她只得讪讪地将酒杯放下了。   菜上齐后,两人慢慢吃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看天上的星月朦胧,满城的灯火辉煌,世间的风流男女。   阿宝正吃着,忽地呛了一下。锦延问了一声:“怎么了?”又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见不远处一群妇人正向他二人且惊且疑地看过来,那群人中,为首的是个上了年纪的中年妇人,她身后跟着的一群婢女老妈子也都直勾勾看向这里。   阿宝哀叹一声:“熟人太多并不都是好事……”又问锦延,“今日可带了银子出来了?”   锦延微微挑眉:“怎么?欠债不还,被人追到这里来了?”   阿宝伸手去他怀中袖中乱摸,口中道:“若没有,我只好躲起来了。”在他身上没有摸着银子及银票,便缩起来要往他身后蹲。   锦延一把拉住,蹙眉喝道:“傻子,你如今有了身孕,还能做这样的事么?若是磕碰着了肚子,看我饶不了你!”狠狠地瞪她一眼,又“啧”了一声。   阿宝被他从背后揪出来,又被训斥一通,顿时恼羞成怒,伸手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这才装作刚刚发现那中年妇人的样子,站起身笑嘻嘻地道:“咦?原来是赵家姨母,真是巧。”本想称一声“赵夫人”,想想泽之哥哥的救命之恩,便又在姨母前加了“赵家”二字称呼。   赵夫人却顾不上阿宝说什么,一双眼睛越过她,对着锦延上下打量了一番。锦延正自斟自饮,今日他一袭竹青长袍,头上一枚白玉簪,虽坐在这道旁不起眼的小炒摊儿上,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风华,却能叫人在来往的熙攘人群中一眼望见他。   锦延微微抬眼,向这边看了一看,赵夫人心头一跳,忙敛了心神,笑嘻嘻地拉住阿宝,口中道:“哪里是碰巧?是我家铺子里的伙计看见了你,跟我提了一提。我心中挂念着你,才到这边来逛,果真看见你在这里——”   赵夫人口中说着话,伸手悄悄地捻了捻阿宝衣袖的衣料,不由得又是心头一震,说出来的话比之从前更是亲热了几分:“傻孩子!怎么你嫁了人也不知会姨母一声?你嫁人,姨母本想着还要为你添妆呢!谁料你不但不知会姨母一声,反而叫人送来三千银子给姨母,姨母是帮过你,但哪里有这许多!你是要姨母夸你懂事呢?还是为你与姨母明算账而难过呢——不过,无论如何,姨母得知你嫁了人,并且过得好,便也就放心了。”言罢,从身后拉出一个打扮得花团锦簇却略显瘦弱的年少女子来,道,“这是你表嫂子梅兰,泽之的媳妇儿。你与泽之今年都成了亲,我心里说不出的安慰!只是不知道你嫁的这一位,是哪家的公子呢?怕也是了不得的富贵人家吧?”   阿宝听她快言快语噼里啪啦一通说,却只记住了“送来三千银子”这句话,回首去看锦延,他正巧也抬头看她,远远地对她微微一笑。阿宝眼睛亮亮的,心口微微发酸发涨,也冲他笑了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请各位亲踊跃评论和安利,给予作者桑继续写下去的动力~~~谢谢,鞠躬,爱你们~~   ☆、莫家阿宝(五十)   赵夫人身后的婢女齐齐吸了口气,纷纷红了脸。   梅兰与阿宝见了礼,又向赵夫人笑道:“上一年护国将军从东海凯旋回京时,我们家里的几个姐妹也都跑去看热闹,因为人太多,挤不到护国将军的跟前去,远远的也没怎么看清,不知怎么,倒与表妹的相公有些儿像呢。”   阿宝见那梅兰不仅言语温柔,且对赵夫人说话时恭恭敬敬,大约是赵夫人调、教得好,再则从前莫家与赵家定亲一事,想来那梅兰也不至于一无所知,但却还能心平气和地陪着婆母来找自己说话,不由得好笑,但也心生好感,便对她多看了几眼。   梅兰也发觉阿宝的目光,随即向阿宝点了点头。二人相视一笑。   赵夫人等人听了梅兰的话,却都是震惊非常,各人的神情俱是变幻莫测。   阿宝又回头看看锦延,笑了笑,这却是默认了。   赵夫人惊愕半响,慢慢地回过神来,满面的震惊渐渐换做疑惑不解与几分艳羡,口中只喃喃道:“我的儿,我的儿……你、你——”   那边锦延已起身,他身后的侍卫忙上前丢了把碎银子在桌上。   锦延三两步走过来,也不看众人,只向阿宝招手,说道:“天晚了,回吧。”   阿宝过去,伸出手,被他用力握住。   赵夫人身旁诸人又纷纷吸气惊叹。阿宝回身向赵姨母等人点了点头,说了声:“我走了。”   两手携手而去,渐行渐远。他不时伸手拦住靠近她身侧的人,她则依偎在他身旁,不时抬头与他且说且笑。那二人分明是这世间的寻常饮食男女,远远地望去,却又仿佛似是神仙中人。   赵夫人犹自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惟有梅兰轻叹:“好一对神仙眷侣。”   两人顺着护城河的河堤走回去,阿宝拉着他的手,边走边看河面上人家放河灯。一群小孩子拎着花灯从两人身旁跑过,锦延忙将她拉到怀中。小孩子们跑远了,他却将她更紧地揽在怀中不放开,阿宝踮脚去亲他的下巴与鼻子,远处有人吹了几声唿哨,阿宝忙又将他推开,假装不认识他。锦延嗤笑一声,又将她重新揽入怀中。两人静默着吹了一会儿凉风,锦延忽然开口道:“若是个女儿便好了。”   阿宝乜斜他一眼:“你定是刚刚的那壶酒吃醉了说胡话。”   锦延笑:“我从前想要个妹妹,可惜没有,如今只得让你给我生个女儿了。”   阿宝抬头仔细看他脸色,见他并无醉态,脸上也并无上回谈及家人往事时令人心寒的冷意,心中渐生暖意,只觉得心安,遂笑答:“那便多生几个好了。”   之后有一日,阿宝忽然想起七夕那日遇着赵姨母的事,便问他:“你怎么知道我花了赵家姨母的银子?”   锦延睨她一眼:“你的什么我不知道?连你欠你泽之哥哥八百两银子我都知道。”   阿宝埋怨道:“你既然知道,为何不去救我?”   锦延一哂:“我那时我心里在生自己的气,也生你的气……且是事后才知道的。”见她面色不善,便又补了一句,“我若知道你其实对我念念不忘、难以忘情、朝思暮想,又千方百计地来招惹我的话,我便早早地亲自去把你捉回来了。”   阿宝翻翻白眼:“你不觉得‘念念不忘、难以忘情、朝思暮想,又千方百计地来招惹你’这句话太多余了么?”想了想,还是宽宏大量道,“这回也就算了,我就勉为其难的原谅你好了。只是,我下次再出走时,你记得要派人保护我啊!”   锦延咬牙:“小混蛋!你还要出走?”   阿宝:“……”   阿宝再去四姐家里时,已是初秋时节。她的身孕已有五月有余,肚子已微微地鼓了出来,只得找了一条肥大的裙子穿了,才勉强遮掩住。她之前因连着吐了两三个月,早也吐,晚也吐,怕去四姐家被看出来,却无法开口向她解释。再者,锦延让人紧紧地看着她,不许她乱跑,因此只得让桑果独自一人过去。   桑果去了两次后,回来悄悄对她说:“四姐在家里悄悄地收拾包袱呢,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阿宝纳闷,心中顿觉空落落的,想想自己有孕之事终归瞒不住,便再也忍耐不住,跟锦延作天作地闹了了许久,终于得以亲自前往四姐家。   小宝儿长高了许多,话也会说了两句,四姐夫的伤已然全好了。四姐家里果真已收拾得干干净净,房中院内都不见衣物等杂物。阿宝便忘了自己如何开口解释自己有孕之事,急问:“你们这是要出门么?”   四姐拉着她坐下,郑重道:“咱们要走了。正想和你说,可巧你今儿就来了。”   阿宝忙问:“去哪里?”   四姐道:“前阵子小八有信来。他因为会些武艺,人又能吃苦,那里的人便对他很是照顾,也不把他拿当犯人看,因此他在那里日子并不十分难过,只是思乡得厉害,听说又害了一场病……我与小宝儿爹着实忧心,咱们在这里也无亲无故,便想着去找小八,一家子总有个照应……那里虽是苦寒之地,但咱们都是穷人,吃惯了苦的,到了那里,凭一身力气总能活得下去。”   阿宝心头一空,面色便不好起来。四姐也觉得有些不忍,于是宽解她道:“你不要再想着小八了。小八那日捎信来也说了,他如今是有罪之身,如何能娶亲养家?万幸你姐姐跟了那样有钱有势的人家,我们便是走了也放心……你早早地忘了他,今后有了好人家,你便也嫁了吧。你的年纪也不好再拖下去了。”   阿宝无话可说,愣怔了许久,又问:“你们盘缠够么?”   四姐道:“刚卖了田地及宅子,应当是够的。”   阿宝便将身上的银两首饰全留给了四姐,四姐为人爽利,也并不推辞,全都收下了。阿宝强忍着眼泪出了四姐家的门,回到马车里放声痛哭了一场。   桑果劝:“早些回去吧。天热,怕中了暑气。”   阿宝呆坐片刻,忽然道:“我要去看看我爹娘。”   护送她来的侍卫面面相觑,一个道:“这只怕不妥,若是将军得知……再者,宝姑娘如何去得了那种阴气重的地方?若是冲撞了什么倒不好。”   阿宝翻来覆去只说一句话:“我要去看看我爹娘。”说到后来,眼睛揉得红肿,眼泪淌了满脸。那两个侍卫怕她气出什么好歹来,不敢违逆她,于是一个与她同去,一个赶紧回府报信。   莫家祖坟在从前莫家的庄子里,距京城也不甚远,坐马车不过半个时辰也到了。这个庄子本已被充公,后来又落入一个京城富户之,多亏了阿娇,这庄子最终又被买了回来,且命人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是与莫主事合葬的不是莫夫人,而是阿娇那难产死去的娘亲。   阿宝的娘亲与莫夫人一左一右,与当中莫主事的坟墓并列。阿娇的娘亲俨然成了正头夫人,莫夫人倒成了侧室。阿宝本来心里难受的很,见状又狠狠地大哭了一通。桑果折了几支桃枝藏在阿宝身上,心中还是不由得害怕,只得不住嘴地劝她早些回去。   阿宝哭了半响,只哭得脑子作痛,烧了好些纸钱,呆坐了好半天,觉得饿了,这才扶着桑果原路返回。才刚起身,便远远地瞧见自己的马车旁多了一堆人及几匹马,却是锦延不知何时来了,眼下正在她的马车旁踱来踱去。他低着头,看不清脸色如何,但想来不会好到哪里去。他定是怕他的孩儿有什么闪失,竟连仇家的祖坟也都跟着来了。   阿宝满脑子都是爹爹母亲的惨死,生出满心的怨恨来。又想假若他敢责怪她一句半句,那她便二话不说,往他怀里一撞,亦或往地上一坐,任他如何赔小心也不起来——只是往地上坐的时候须小心肚子才好。   锦延见她走过来,微微蹙了蹙眉,瞪她一眼,想要说什么,张张口,终究还是没说,只走过来扶她。阿宝只等他开口责怪她,这样才好发作给他看。他却没有责怪她,只是问:“饿了没有?”   阿宝的肚子便不争气地叫起来。   身后的一个侍卫便递过来一个食盒。锦延柔声道:“先上车再吃一些垫垫吧?”   阿宝推开他的手,使小性子道:“谁要吃你姓周的东西!我才不要吃你姓周的东西!我自己去买!”   阿宝小时候跟着管事的来过两次庄子,还依稀记得不远处便有一个小小集市。恰好今日逢集,集市上有许多农人卖自家的菜蔬鸡鸭。阿宝饿得没力气,只走了两步,便停在一个卖胡辣汤的摊子前不愿意再动了。   锦延失笑,耐着性子哄道:“这些东西我的孩儿如何吃得?咱们还是赶紧回家吃饭,啊?”   阿宝牛脾气上来,又捧着肚子往前挪了几步,这次来到了一个卖糖炒栗子的摊子前。锦延又道:“外面风沙大得很,这些东西想来不干净。我的孩儿如何能吃这些东西?”   阿宝赌气,与那卖糖炒栗子的农人道:“给我称二斤!”   锦延扶额苦笑,过来拉她的手,被她猛地甩开,他再拉,她再用力甩,如此反复几次后,那卖糖炒栗子的农人也看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重磅果然是名副其实的你看不见我榜.....   看来还是各位亲们比较靠谱~~~~   一如既往地求收藏求安利~~~~~   求评论~~~你们就是作者桑写下去的动力呢~~~   ☆、莫家阿宝(五十一)   卖糖炒栗子的农人心里嗤笑面前这个看上去气度非凡的华服男子竟是个怕老婆的,于是转身对后头一个坐在地上正解了衣襟奶娃娃的妇人喝道:“老子累了,要吃酒!快去给老子打半斤酒来!”   那妇人忙掩了衣襟,小心翼翼地问:“今儿生意不好,只怕没那么多银钱,打二两可成?”   那农人抡了抡拳头,喝骂道:“臭婆娘!老子说话何时轮到你来插嘴!可是我这两天没收拾你,又欠揍了?!再说一句废话,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妇人慌忙拿了银钱,抱着小娃娃,一路小跑着去打酒了。那农人鼻子眼里哼了一声,得意洋洋地瞥了锦延一眼,只等着他五体投地地来向自己讨教如何管教自家婆娘。   锦延歪头笑看阿宝一眼。阿宝倒被怄得笑了,不禁红了红脸,转眼又恼羞成怒,恰好想起身边没有银子,等下还要让他给自己付银钱,好没意思,于是连包好的栗子也不要了,又赌气转身走了,那边桑果趁机把她撮弄到马车上去了。   锦延怕她当着他又要赌气不吃东西,便示意两个侍卫先护送马车回府,自己随后便到。   集市甚小,也没甚看头,锦延拎着二斤糖炒栗子原地踱了几步,便去看道旁两个闲汉下棋。两个闲汉都是臭棋篓子,才下了半局便掀了棋盘,当街吵嚷起来,倒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瞎起哄。   锦延见前头阿宝的马车已渐行渐远,便转身也要走。人群中有一大一小两个男娃儿也与锦延挤在一处,当中一个被身旁的人撞了一下,没站稳,一个趔趄差些儿倒在锦延身上,锦延伸手将他扶住,手里拎的纸包却被那男孩儿倒下时抓破,栗子洒了一地。那男孩儿身后便挤出一个面带愁苦的男子连连对着锦延赔礼道:“对不住,对不住。”又回身去训斥那个险些摔跤的男孩儿。却原来是父子三人也都挤在一处观棋。   锦延笑了笑,道了声“不妨事”,拍拍手转身便走,才走了两步,忽然听得身后有女子喊:“死莫松,你个死人,还不给我快些儿回去——”   锦延听那女子喊“莫松”,心中震动,蓦地驻足,回身去看时,见一个衣衫破旧的年轻妇人一手一个扯着刚才看棋的两个男孩儿的耳朵,口里不住嘴地唠叨她男人:“你个死人倒清闲,摊子都丢给我一个人!我哪里忙的过来?”   锦延回身,叫住那一家四口,问那个面带愁苦的男子:“你是莫松?”   那男子答说:“是。”   锦延问:“是从前京城被抄的莫九龄莫家里出来的?”   那男子将两个男孩儿护在身后,满面警戒、疑疑惑惑地答说:“……是。”   锦延回到府中,得知阿宝早已到了,已用了饭,眼下正在歇着,遂放了心,抬脚去了阿娇处。   阿娇正在缝小衣裳。她自得知阿宝有了身孕后,无一日不喜笑颜开,已为阿宝肚子里的孩儿做好了几季的小衣裳。见锦延偶尔过来还要劝:“阿宝最是个马虎的性子,虽说多了几个人看着她,但我总担心有个闪失,你有空要多去看看她才是。”   今日见他面带笑意,颇为高兴的样子,便将手中小衣裳放下,起身迎上去,笑问:“可是有什么高兴事?”   锦延坐下,呼了两口气,方笑道:“今儿出门,可巧遇着了从前跟着你的莫松与他的娘子,便与他说了两句话。看情形他们一家日子过得甚是困苦,我便送了他些银子,过两日在京城里给他找个店铺给他做生意罢。你若是还想叫他们来伺候,想来他们也是愿意的。”   阿娇一时想不起莫松是谁,听着却有些熟,心头却突突直跳,迟迟疑疑地问道:“哪个莫松?听着倒像是从前咱们莫家的人。”见武姨母端茶过来,忙挥手让她退下。   锦延柔声笑问:“还没有想起来么?那一年的上元节,你在那土地庙中救下我时,不就是带着莫松及他如今的娘子二人么?”伸手摩挲她的右眉心,低声笑道,“他们两个没怎么变样儿,我还依稀记得,因此一眼便认出来了,倒是你,长高了许多……那日我以为你眉心是粒美人痣,却原来不是……”   阿娇周身发冷,不能言语。锦延见她面色不太好,怕她想多了又要头疼,便又拍拍她的手道:“想不起来就算了,左右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过几日把人带过来给你看,你便知道了。”   锦延走后良久,阿娇依然面上带笑,端坐在椅子中一动不动。   武姨母过来埋怨道:“他如今来得越来越少了,他走了你都不起身送一下。不是我说你,你一心都为了阿宝,也该为自己想一想才是。”   阿娇忽然问:“姨母可记得从前咱们家的莫松?”   武姨母略思索了下,笑道:“他不是从前老爷的长随么?不是那一年上元节,因着阿宝偷溜出去看灯回来的晚了,他也受了牵连才被老爷赶走的么?你大约还不知道罢,他在庄子里与梅子两个成了亲,后来又吃不了田地里劳作的苦,早几年便求了夫人,将他两个放了出去,现下也不知道到哪里做什么营生去了,倒是因祸得福——”   阿娇眼睛发直,久久不语,武姨母纳闷,凑上去看,却见她呼吸急促,胸口起伏得厉害,两眼更是亮得吓人,眼见又要犯晕厥的老毛病。武姨母吓了一跳,忙推推她,问道:“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不打紧罢?”   阿娇这才缓过来,捧着心口慌张道:“姨母,我怕是要死了!”   武姨母伸手去为她摩挲心口,只觉得她心跳如雷。武姨母着慌,忙叫人去传大夫来,阿娇死命拦住,拉着武姨母的手,跪倒在她脚下,哭一气笑一气,又哀哀道:“姨母!姨母!你救我!你须得为我做一件事!”   锦延来到渡月居时,阿宝已用过饭,正在床上睡着。似乎梦里也有什么伤心事,一双略带英气的眉毛紧紧地锁着。锦延在她床头坐下,轻轻为她抚平眉头,又把她踢开的被子重新盖好。   阿宝睁开眼睛,看见是他,哼了一声,翻了个身,面向里躺了。躺了片刻,没听见动静,以为他走了,不由得气恼,忙回头去看,却见他正在身后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不禁红了脸,推他道:“你走,你走!我这里才不稀罕你!”   锦延倒被她气得笑了,道:“我跟着你跑来跑去,连口水都没空喝,你倒有理了。”   阿宝坐起来,拉着他问:“四姐一家要到西北去……可是你嫌我去得多了,心里生气,才把他们赶走的?”   锦延微微动怒,一把将她的手推开,横眉竖目道:“莫阿宝,你的疑心病是否能改一改?你究竟要胡搅蛮缠到何时?我都不计较你一天到晚往那里跑,你竟然为着不相干的人跟我使性子,还敢来质问我?吃了雄心豹子胆是吧?欠揍是吧?”   阿宝见他连那卖糖炒栗子的农人的口头禅也学了来,不由得好笑,心里也自觉没理,只是不愿承认,且心绪不佳,只想和他作天作地、胡搅蛮缠,把他也惹恼了才称心,于是嚷嚷道:“你不晓得我这个人最是不讲理么?我性子不好还长得难看!你去找阿娇好了!阿娇哪里都好,横竖你对我只是爱屋及乌,我只不过是附带的!你、你有种就不要再进我的门!”   锦延恼怒,对她瞪了一眼,道:“你且一个人静一静吧,我明儿再来。”转念想起自己的衣裳及看的书等一应物什都在她这里,于是又改口道,“我晚间再来罢。”言罢起身便走。   “你敢走!你走了就不要再来——”阿宝口中如是说,却“蹭”地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身手矫捷地赤足下地去追他,三两步追上,紧紧抱着他的腰,整个人挂在他身上不许他走。   锦延回身,弯腰一把将她抄起来,打横抱起三两步送回到床上去,给她盖好被子,作出头大如斗的样子,口中笑叹:“天底下竟有你这种女孩儿,叫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口中如是说着,却难掩嘴角眼底的笑意,因为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偏偏就吃她这一套。   阿宝窝在他怀里,拉他的手覆在自己的肚子上。肚子里一动,锦延吓了一跳,忙把手拿开,慌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阿宝得意道:“我也是今儿才发觉的,倒吓了我一跳。大约是小娃娃代母报仇要踢你呢。”   锦延轻轻吻她,又俯身去听她的肚子里的动静。   阿宝趁机对他循循善诱:“你今后可不能惹我生气了,若我生气时要你走,你无论如何也要赖着不走,明白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求安利~~~~   求评论~~~~   一如即玩地爱你们~~~   PS,每天都是见缝插针地更新,没有固定的更新时间,大家觉得每天几点钟更新比较好?   ☆、莫家阿宝(五十二)   莫松万万没想到这天底下竟然还有天上掉馅饼的事。   这两年他颇吃了些苦。因早些年跟着莫主事颇见了些世面,便受不住庄子里劳作的苦累,与梅子两个成了亲后,便求了莫夫人,花了多年的积蓄赎了身,夫妻两个在庄子近处的小集市上做个小生意度日。却不想因为前几年的战乱,生意不好做不说,又接连生了两个儿子,日子过得比之从前做仆从婢女时还不如。这两年才稍稍好些了,但两个儿子却又到了长个子最是能吃能喝的年纪,夫妻两个从早忙到晚,还是仅能维持温饱而已。不过世事向来是有得必有失,有失也必有得,也亏他赎了身,因祸得福,竟躲过莫家抄家这一劫。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是也。   昨日集市上偶遇护国大将军周锦延,话没说几句,却获赠了许多银两,还说过几日派人来接他们一家去京城,做生意也可,或是到他府里为阿娇当差也可。莫松这才晓得原来是从前的二小姐阿娇跟了他,但又不禁疑惑,莫家从前的奴仆也有三二十人,为何单单自家能有如此好福气?   他生性谨慎,拿了银子倒提心吊胆了好半天,生怕因一时贪财而引来杀身之祸。从前莫家犯事时几乎把他给吓破了胆,虽然彼时他早已不再是莫家的仆从,但因为胆小,总是心虚,怕受了牵连,听见人家议论严贼一案时,从不敢细问,也不敢插嘴,只敢远远地躲开。如今拿了护国将军送的银子,把他给吓得吃不下睡不好,思索良久,便去请教西邻酸秀才。   酸秀才整日在集市上为人测字算命,代人写些书信对联,虽然生平未曾出过远门,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天下的奇闻异事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本人顶顶爱好的则是闲话京城中达官贵人的生平轶事。   酸秀才见有专门来请教他,不由得心花怒放,少不得挤眉弄眼地把护国将军周锦延不问政事,做了闲散富贵将军,又整日养些珍禽异兽、专爱割人耳朵挖人心脏喂他府中那些珍禽异兽等传闻跟莫松演说了一番。眼见把莫松吓得面无人色,心中更是得意万分,话锋一转,又说起那护国将军实乃千年不遇的人才,当年他在战场上杀敌,一杆枪一挑一串,一把剑一砍一片,扫蹚腿一伸,也能把敌军吓得四处乱窜。总之那护国大将军周锦延其人端的是英雄盖世,英勇无双。   莫松几乎要吓得魂不附体,口不能言,抖着颤着,扶着墙从酸秀才家中出来时,酸秀才在他身后又拈须对天长叹:“唉——只可惜,古今往来的英雄豪杰们却都过不了情字这一关——”   莫松回身问:“老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酸秀才闭目摇头惋惜道:“想那护国将军多少的盖世无双,到头来却将杀父仇人严贼的心腹亲信莫九龄之女纳为如夫人,又对她宠爱无比,在将军府中为她用黄金万两盖了个藏娇小楼,即便是三更半夜,那黄金楼也亮如白昼;自然那位如夫人的风头也直盖正头的将军夫人——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是也,唉!一世英雄竟然拜倒在那石榴裙下,唉!可见这‘女色’二字害人匪浅——”   酸秀才且说且叹,面上的神情俨然已痛心疾首得不像话,但两只小眼睛中闪烁的却是十二万分的艳羡之光,话语间也分明难掩陈年老醋般的酸味儿。   莫松于是放了心。次日,干脆连集市上的小生意也不要了,只在家里喜滋滋地吃着小酒,坐等过两日京城来人接——自己无甚心机头脑,小生意是做够了,还是去将军府为二小姐阿娇当差的好。   午间,将军府便有人来了。来的不是周将军派来的人,而是从前的老熟人——二小姐身边的武姨母。武姨母也来不及与他两个叙旧,忙忙拿出一包银子,惶惶然地与他说道:周将军虽娶了咱们阿娇做如夫人,但心里却又记恨莫家的人,凡是遇着一个,必定想方设法骗到府里杀掉。阿娇虽为他所宠爱,心内却无时无刻不战战兢兢。幸而此番欲杀他一家四口之事无意被阿娇得知,阿娇念他夫妻两个从前服侍父亲及阿宝多年,便冒险来知会他一声,若想活命,须尽早逃跑,逃得越远越好。   莫松吓得冷汗淋漓,竟忘记问为何阿娇与武姨母至今还好好地活着。幸而家里除了前日周将军所赠银两以外并无值钱的家当。当下收拾细软,带上梅子与两个儿子,与武姨母辞别后,一路往南,逃命去了。   过两日,长安来禀报,说去接莫松时,他一家四口竟然不知去向,向村人打听了一番,说是有人看见他一家四口往南去了。锦延想了想,苦笑道:“他大约是怕受莫家的牵连。罢了,由得他去了。”   阿宝自有身孕后,性子暴躁许多,动辄上火,身上脸上发的疙瘩此起彼伏,连绵不绝。这日又央求桑果给她烧些辣的菜吃吃,桑果笑道:“我听人家说酸儿辣女,你这胎只怕是个小小姐。”   阿宝嗤道:“你懂得倒多!你与你四哥到底怎么说?你自己若是勾引不到,不若我求了他将你的四哥赏给你。”   阿宝既然不承认自己是锦延的小老婆,自然也不愿意称锦延为夫君相公当家的,整日里还是“他”来“他”去,“他”听到生气时,她便又锦延哥哥长锦延哥哥短地胡叫,是以锦延对她也无可奈何。   桑果听了这话很是扭捏了一番,因为脸黑,也看不出红了没有,半响又恼羞成怒道:“说话没正经!我一辈子做老姑娘也不用你管。”   阿宝吃辣上了火,想起莫夫人未能与爹爹合葬一事,心里生气,便要去找阿娇理论。及至到了阿娇处,见她门口倒了好些药渣子,满屋子里也都是药味儿,一问,才知道阿娇已病了好几日,已有两日未曾下过床了。武姨母见阿宝过来,亲热得不得了,拉着她嘘寒问暖,又叮嘱她小心身子留意肚子,说了一大通,才放她进里间看阿娇。   阿宝这才想起阿娇的娘亲也是武姨母的亲姐姐,若是说起这事,不仅阿娇,便是武姨母也要得罪,于是心里暗暗改了主意。横竖人家母凭女贵,阿珠都不出头,也轮不到自己跳出来;再者,若人死后果真地下还有知,以莫夫人的手段,怕十个阿娇的娘亲都敌不过,因此只好请莫夫人自己去收复失地了。   阿宝进了里间,却见锦延也在,正执了一卷书坐在阿娇的床头看。   这两年为着阿娇的病弱身子,锦延的书房中添了好些医书,他时不时地拿出来翻一翻,这些阿宝也都是知道的。   阿宝便问阿娇的身子如何,阿娇本来半闭着眼歇着,听她过来,挣扎着爬起来,拉着她的手,道:“好妹妹,你终于来看我了。”   阿宝见她面色竟然憔悴得不成样子,也吓了一跳,忙问:“你这是怎么了前几日不还是好好的么?”   “不过还是老样子,反反复复,”阿娇叹了一口气,又眉目含情看向锦延,娇声笑道,“你放心,为了他,我也不能轻易死了。”   阿宝也瞄了锦延一眼,当即点头附和道:“你没事最好。否则,他第一个要伤心死。”言罢,嘿嘿笑了几声。   锦延飞快地瞪了阿宝一眼。   外头武姨母泡了一杯菊花枸杞茶,用托盘端进来给阿宝,问道:“可是又吃了什么发物脸上竟发了这许多疙瘩。回去也叫桑果多煮些冰糖雪梨与绿豆汤给你吃。”   阿宝接过茶杯,只默默地吹里面的一朵朵的小菊花,一句话也不肯说。武姨母见这三人都默默无言,心中纳闷,便无话找话与阿娇笑道:“你还记得么?阿宝从小儿只要一吃错东西,脸上就爱发疙瘩,好不好还要发的满脸都是,这几年没怎么发过了,以为好了,没想到又发起来了。我记得从前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她脸上发了——”   “姨母好生啰嗦!我如何记得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我也叫你不要再提!”阿娇骤然发怒,气得面色涨红,不顾武姨母满脸难堪,闭上眼睛道,“我累了,姨母你出去吧。”   阿宝便也随了武姨母退出来。武姨母放下托盘便双手捧面痛哭出声。   锦延本想随着阿宝出来叮嘱她几句话,不想袖子被阿娇扯住,只得又重新坐下。   阿宝临出屋子时,轻轻回首看了一眼。   锦延坐在阿娇床头,一只手被阿娇紧紧攥在手中。他则小心地为她掖被子,又面色温柔、言语带笑地说了几句什么话,阿娇一展愁颜,对他无声娇笑,又拉过他的另一只手,将脸埋在他的手心里,缓缓闭上眼睛。   阿宝在门外不由得怔了怔,心底悴不及防地生出一阵细碎的痛疼来,也顾不上劝解武姨母,等不及桑果来扶,几乎是逃也似地回了渡月居。 作者有话要说:  求安利~~   求收藏~~   求评论~~   爱你们~~      ☆、莫家阿宝(五十三)   阿宝的身孕才满六个月时,漠北一带因屡有匈奴来犯,不能平伏。皇帝震怒,决意亲往征讨,又钦点护国将军周锦延伴驾西征。   锦延临去前,与阿宝道:“此行少说也要两个月。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我委实放心不下,这两个月不如去阿娇那里住着,让她照看你,可好?”   阿宝听了他的话,半响方轻声道:“她自己都要别人看顾,如何还能顾得上我?我不去。”想了想,又道,“你自己也要小心。”言罢,转过身去,发起了呆。   阿宝还像从前一样爱说爱笑,只是无人时却常常发呆。有时一个人坐在渡月亭上,一坐便是半天,性子比之从前,竟是安静了许多。   众人只道她肚子大了累得慌,再则她不久将要为人母,便是改了性子也应该。只有锦延隐隐约约地担心,却又无可奈何,这一阵子阿娇的身子不好,锦延几乎日日过去看她,便不能像从前那样从早到晚地呆在渡月居,因此只能让人时刻跟着阿宝。   锦延无奈,只得叮嘱她万事小心,须要保重身体,又道已交代柔安,要她时常来渡月居看看,阿宝只满不在乎地打着哈欠,还没等他交代完便睡着了。   锦延走后次日,阿娇便又往渡月居送来几个婢女老妈子,渡月居地方小,抬眼望去,满院子都是人,叽叽喳喳倒也热闹得很。桑果一来乐得清闲,二来因为人多,再也不用怕冷清怕闹鬼。阿宝也是无可无不可。   一日,武姨母过来看阿宝,阿宝闲极无聊,便与她多说了一会话。却见阿娇新送来的一个名为丽萍的婢女探头探脑,命她出去,她过一会又寻个由头进来。武姨母便有些受惊的样子,赶紧起身走了。   又过了两日,阿宝正坐在渡月亭上吹风,却见武姨母身后跟着两个婆子,一路哭哭啼啼地过来,道:“阿娇嫌我老糊涂,话又多,要赶我走。等哪天阿娇性子好些了,你记得替我求求情,再接我过来——”   武姨母身后跟着的两个婆子像是押送犯人似的,不待她说完,便一连迭声地催道:“你老人家快些走罢!若要叫娇夫人知道你说这些话,又要生气了。”   阿宝心中惊疑,作不得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武姨母一步三回头地哭着走远了。   武姨母走后,阿宝见湖边芦苇丛后有衣角闪过,似乎藏了个人,叫桑果过去一看,又是丽萍。   阿宝又好气又好笑,于是让桑果把她叫到面前,似笑非笑道:“你若是想知道什么,不妨当面问我,若是想听我说了什么话,也不妨光明正大地过来听,何必这样鬼鬼祟祟?倒要叫我看不上。”   丽萍不过略慌了一慌,随即面上堆笑,伶牙俐齿道:“宝姑娘这可是冤枉奴婢了!这原是将军临走时吩咐的,娇夫人也怕姑娘好动,一时不小心有什么闪失,因此才叫奴婢等小心跟在后头看护的。”   阿宝心中生气,本想把她赶走,转眼想到满院子的人里,除了桑果,都是阿娇送来的,今日赶了这个,只怕明日又会又来一个,遂闷闷作罢。   桑果眼见着阿宝一日日地愈加烦恼,却不知道她烦恼些什么,问她,她却又不说,桑果暗自忧心不已,只得一步不离地跟着她。   如此又过了三五日,阿宝想着要为武姨母求情的事,便带着桑果去找阿娇,料想阿娇纵使前些日子再怎么生武姨母的气,这两日也应当气消的差不多了,谁料才开口,阿娇便笑叹:“她如今年纪大了,啰嗦得很,说话又着三不着两;我这里伺候的人多,也用不着她,因此才一片好心地叫她回去安心颐养天年,谁料竟被当做了驴肝肺,跑到你那里告了我一状。”又嗔怪道,“你只管安心养你的胎,管这么多作甚?”   阿宝想想也是,横竖是阿娇的亲姨母,到底她们才是一家人,自己却不好说什么。她觉得阿娇看着自己的眼光似乎不同于往日,说话行事也似乎是变了个人,却又说不清楚到底哪里不对,加之如今与阿娇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只得怏怏走了。   才出了门,却见阿娇房中的两个面熟的婢女抬着一个小小的摇篮说说笑笑地转过来。见了阿宝,两个人对看了一眼,远远地叫了声“宝姑娘”,屈膝施了个礼,急急闪入阿娇房中去了。   柔安身子好时,便时常来看看她,陪她说说话。一次,柔安的奶娘笑说:“怎么宝姑娘的屋子里的摆设还是没动过?娇夫人那里三天两头吩咐采买的小娃娃的物事都放到哪里去了?”   柔安便使了个眼色给她的奶娘,又向阿宝软语笑道:“你只管安心养你的胎,咱们家断不会缺这些的,大约是阿娇她想等你生好后再送来也未可知呢。”   柔安走后,阿宝心底像是生出一根尖刺,刺得她坐立不安,辗转难眠,于是又带了桑果逛到了阿娇那里。阿娇正在卧房与人说话,小朵儿在外间,见了阿宝进去,忙高声叫道:“宝姑娘来了。”   阿娇收了声,从里间掀了门帘出来,笑问阿宝:“稀客,稀客,今儿又没事,怎么愿意到我这里来了呢?”   阿宝也笑说:“前几日看见你这里的人抬了个小摇篮,我觉着怪好看的,只是没瞧清楚,便想再过来仔细瞧瞧。”   阿娇脸色瞬间变了变,转眼又笑吟吟地,向阿宝招招手,道:“我正想着过几日与你说,来,我领你去看。”屏退众人,牵着阿宝的手,将阿宝领到了东厢房内。   东厢房被布置成了小娃娃的卧房,里头摆放的都是小娃娃用的各色物事。小木床、小摇篮、小小的桌椅板凳一应俱全,小衣衫、小包被自不必说,便是布老虎与拨浪鼓等小玩意儿也都摆放了许多。   阿娇看阿宝一脸震惊,梦游似的轻笑一声:“你看这里好不好?原本我放心不下,想要摆放在自己的卧房内,在我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看着才能放心……但他说我身子不好,怕小娃娃吵闹要害我歇不好睡不好,因此只能让小娃娃及奶娘住到这厢房里了。”   阿宝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嘴里却说不出话来,只抬眼去看着阿娇。阿娇两眼发亮,声音发颤,脸色煞白,偏又笑笑的,来拉阿宝的手,道:“好妹妹……他难道没有和你说么?你难道还不明白么?你的孩儿生下来要交给我来养呢。”   阿宝想笑,却没笑出来,也无力甩开阿娇的手,只喃喃问:“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你们又凭什么?为何我却不知道?”   阿娇声音极其温柔,似是哄淘气的小孩儿般:“唉,我当你已经知晓了……大约是他怕你想不开,才拖延到如今也没说……你也莫要动气,听我慢慢说与你听。”   阿宝身子软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被阿娇伸手一拉,便软软地瘫坐在小床上。阿娇拉着阿宝的手,贴着阿宝的身子,软软地跪倒在她身下,再抬头时,已是满脸的泪。她把脸偎在阿宝的腿上,道:“当初我被卖入青楼为官妓,你不知道我在那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也因为那一段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卖笑卖身的日子,使我对男女之事厌恶至极……我与他,我与他二人即便深爱彼此,但却少有男女之事……   “我在青楼中时,又被那里的妈妈灌了凉药,以致无法生养,他原也说过,即使我一辈子不生养也不打紧,只是我总觉得心里对不起他……但若要让我抱养不相干的女子生的、与我莫家没有一丝血脉的孩子,我又不甘心,因此,想来想去,便想到了你……他原本也不愿意,但拗不过我求他……阿宝,姐姐姐夫对不起你……不过你放心,我会将你的孩儿当做自己的孩儿一样疼爱——”   阿宝想将膝头上的阿娇推开,奈何手脚没有一丝的力气,胸口上似乎有人拿着大锤在敲打般地钝痛,心中觉得阿娇的话荒诞透顶,急欲反击她,但一堆话涌上唇边,却又不知从哪一句说起,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气,喘了许久,方自言自语道:“我的孩儿养下来要交给你?你们自说自话,竟连问都不问我?我成了什么了?他是为了我腹中的孩儿才与我在一起的?你们两个合起来算计我?他也算计我”   阿娇擦擦眼泪,哽咽道:“我与他都对不起你!我其实心里也不好受,只是事已至此,再也没有后悔药可吃,将来生好孩儿,你若愿意留在府中最好……若是不愿意再见到我们,我也可以叫人护送你去山东找大姐,也可护送你去西北找姜小八——”   阿宝有一刹那希望自己能快快死掉,好听不到阿娇口中吐出的那些源源不断的话语。但她终究还是没有死掉,她只记得自己拼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阿娇,冷笑着说了一句:“爹爹怎么就生出你这种龌蹉女儿!只会用些龌蹉心思来算计自己家人,当真令人恶心得很!他既然深爱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竟然来害我!我在你眼里是个什么!从此你我不再是姐妹!”又依稀记得自己似乎弯腰呕了一阵,这才摇摇晃晃地从东厢房里扶着墙出来。   出来时她的脸色想来不好,因为正候在外头的桑果见着她立时吓得大哭,慌张喊道:“小姐!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听陈小春的那首相依为命,一边看这章,不由得流满面.....   看了点击貌似有几百个,为啥评论和收藏那么少,难道点击量都是我自己点出来???   ☆、莫家阿宝(五十四)   初冬时节,皇帝凯旋回京。锦延以腿疾为由,尚未进宫,便先回府,府内人早已得知了消息,阖府上下人等无不喜笑颜开。柔安及阿娇率府内众人也都早早地候在门口。锦延策马一路疾驰至府门口,还未下马,眼睛便在人群中搜寻。人人都在,独独不见阿宝。   阿宝正坐在渡月亭发呆,她如今身孕已有八个多月,行动颇为吃力。她不愿见那满院子的人,因此每日里不是扶着桑果在渡月居附近散步,便是在渡月亭里呆坐。   桑果拿了披风过来,与她道:“今日他凯旋归来,眼下府内人都在门口迎接呢。”   阿宝口中“唔”地答应一声,眼睛望着远处。有一阵冷风吹过,吹起湖面波纹阵阵,湖边枯黄芦苇随风摇动。   桑果凝视阿宝的背影,只觉得有股说不出的萧索与落寞,喉头不由得哽了一哽,忙深吸一口气,劝道:“湖边甚冷,风又大,咱们回去吧。”   “唔。”阿宝又答应一声,扶着肚子,吃力地站起来,桑果忙上前搀扶。主仆两个刚要转身回去,却见原先盘坐于阿宝脚下的毛球蓦地窜了出去。   不远处,锦延一袭战袍,满面风尘,正含笑看着她。   阿宝听见自己的心“咚”地一声猛跳,随后便是一阵如泛滥洪水般的酸楚汹涌而至,漫上心头。   阿宝暗暗咬了咬嘴唇,待面色恢复如常后,扶着桑果出了渡月亭,向他深深敛身行礼,口中恭恭敬敬地说道:“将军辛苦了,多谢将军。”   锦延上前两步,执了她的手,对她深看几眼,轻声问:“你谢什么?不过才两个月未见,怎么变得这样多礼了”抬手为她理了理身上的披风,又柔声对她笑,“怎么说话一点儿都不像我的阿宝了?”   阿宝轻轻挣脱他的手,正色道:“将军在外浴血征战,舍命杀敌,咱们这些人才能得以安心度日,是以要谢将军。”   锦延静默,又深深看她两眼,抬手轻轻地摩挲了下她的脸颊,问:“怎地比我走的时候瘦了?”转身看了桑果一眼,问,“你们就让她日日来湖边吹冷风么?”   桑果垂首,作不得声。   阿宝如今走得慢,从渡月亭回她的小院子不过短短一段路,倒走了好一会。锦延几次伸手扶她,都被她有意无意躲开。锦延起初只是蹙着眉头,及至到她房中,脱下战袍后,却找不到衣裳换,才发觉自己从前搬到她房中的书剑衣物棋盘等一应物什竟不知何时都不见了踪影,不由得莫名其妙,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小混蛋,你又要生什么事端?”   阿宝一进了屋子便自顾自地在歪倒在床,漫不经心地啃她的手指甲,闻言也只是用眼角冷冷扫他一眼,随即扭头看向窗外,口中道:“我如今夜里睡不好,老是要起夜,若是有人在,只怕更睡不着了……只得将你的东西都搬走了。”   窗子半开,丽萍正站在院中与旁人说话,耳朵却留神听着房内的动静。   锦延坐到她身畔,将她手指头从嘴里拉出来,仔细检视了一下,十个手指甲都已被她啃得光秃秃的,有些啃掉的太多,以至于都露出了指甲下面的嫩肉。   锦延心中一凛,忙伸手揽住她,扳过她的脸,看着她的双眼,问:“我不在的这两个月,可是有什么事?”   阿宝的手腕被他攥住,动弹不得,只能傻傻地仰脸看着他。   他憔悴了点,一双眸子清亮如初,只是从前半日不见便会悄悄思念的脸庞,如今看着却让人觉得陌生得很,惟有他身上的那股似有若无的药香味儿却依旧那般熟悉。   闻着他身上的药香味儿,尘土味儿,有一刹那,阿宝心中微微地恍惚起来。本来有千言万语想要质问他,本来想要将他送给她的那些宝贝都摔到他脸上去,本来也以为自己定会对他厌恶至极,今生再不想看见他的脸。可如今他在面前,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时,还是心悸难抑,忽然惊觉自己竟还像从前那样恋着他。   只是如今心底一半是对他的眷恋,一半是对他的憎恨。那憎恨三番两次将眷恋压下,占了上风,在她心内上下翻腾,使得她煎熬不已,使得她几乎要发狂发癫,想要跑到无人处嚎啕痛哭。   阿宝在恍恍惚惚地差一点要靠到他怀里去、再问出“你的腿可要紧,哪里可有伤着?”时,伸手将他一把推开,自己拉了被子盖在身上,面向里侧身躺下,闭上眼睛道:“我累了,你走吧。”   锦延并未走,而是一脸沉郁暴躁地把桑果叫来盘问。桑果战战兢兢,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有一日去了二小姐那里,似乎是与二小姐争执了一番,回来后便变得沉默寡言,时常发呆愣怔,问她为何,她也不发一言。   锦延又急急转身去了阿娇那里,转眼又匆忙赶过来,柔声与阿宝道:“此事原怪不得阿娇,她从前是与我说过,将来不管谁有了孩儿,都要让她来抚养……彼时我觉得自己这一生大约都不会有孩儿,也是为了使她安心养病,不再胡思乱想,因此随口答应了下来……彼时我并未觉得有何不妥,更不曾想过会有一日与你……若是你不愿意,此事可再议。”   见她还是面向里躺着,微微叹气,耐着性子哄劝道,“总是你自己的亲姐姐,又同在我府中,何至于生这么大的气,连我都不理?”见她始终一动不动,也不发一声,不由得微微气恼,起身摔门走了。   才走到院中,到底生气,忍耐不得,遂又踅身退回屋子,一双眼睛冷冷地睥睨她,口中淡淡道:“动辄要出走,动辄要去找你那些哥哥们的话,今后还是莫要再说了……你那一生气便要胡言乱语的性子还是改掉的好!”   阿宝初初没有听懂,及至明白过来,眼泪便也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却又不愿意再跟他辩白。   从前有多恋着他,如今便有多恨他,恨到连和他说多一句话都心累。   即便开口辩白了,于今时今日的她而言,也只是徒劳,再无益处。只是怕被他看见脸上的泪水,忙忙拉过被子,把脸埋在上面不言不语。   锦延却当她是心虚认了,心内更是来气,无声冷笑了许久,才又道:“听说你对你的小八哥至今还念念不忘,想去西北找他……莫阿宝,你若是真为你的小八哥着想,从今往后,便不该再让我听见他的名字,否则——”   阿宝热血冲头,再也受不住,蓦地从床上爬起来,坐直了身子,口中嘿嘿尖声长笑,语无伦次地嚷道:“是是是!我心里当然还爱着我的小八哥!我才不怕你!你有种杀了我小八哥!你杀了他,我也不会再活下去——你如今也知道我的心思了,不知是否能成全我、放我去找他?!”   锦延立时动怒,两手在袖中攥成拳头,长长呼出几口气,还是咬牙强忍了,待稍稍平复后,方才冷然道:“你若说的是气话倒也罢了……我知道以你的性子必然会生气,可是阿娇她毕竟是你的亲姐姐,你为何不能设身处地为她想想?”   他若不连连提起阿娇还好,一听“阿娇”两个字,阿宝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怒火,尖声叫嚷道:“莫要再说了!莫要再说了!是我看错了你们!也是你们看错了我!你快快走!今后莫要再踏进我的渡月居!只是你死了心罢,我便是死也不会再让你们摆布了,你以为我莫阿宝找不着真心爱我的男人么——”   锦延本已是劳累疲乏得不堪,只因为一心想早些儿回来看她,因此归心似箭,不管身上伤痛,从漠北千里迢迢、风餐露宿地赶回京城,及至回了府后,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也未听清候在门口的柔安与阿娇都说了些什么,只是急急赶来渡月居,谁料见着她后,她却又是这个蛮不讲理的样子。   初初见着她受了委屈的模样,本是满心的痛惜,却禁不住她再三地提起小八,触他的逆鳞,一时间不由得又躁又怒又急又痛,于是疾步上前,一把抓住阿宝胸前的衣襟,迫使她看着自己,怒喝道:“我倒宁愿你说的是气话,否则我都不敢相信这世间竟有你这等恬不知耻的女子!随随便便的便要出走、动不动地与人家定亲拜堂——只是我劝你还是死了心罢!我周锦延怎会容忍自己的女人作出这等丑事!若不是看你有孕在身……若不是你有孕在身——”   阿宝的衣襟被他抓在手中,丝毫也动弹不得,被子中的身子簌簌发抖,口中却冷笑道:“若不是我有孕在身,你便会如何?又会逼我自杀,或是来杀我么?你把旁人说得如此不堪,自己其实也不过是半斤八两,一肚子的坏水!你从始至终想要的不过是我腹中的孩儿而已,我生下来送与你们便是!只是,我却不愿再看见你与她的嘴脸了,所以我是定要走的!”   锦延本想问她为何会把自己与阿娇想得如此不堪,本想同她说自己从未曾想过只要她腹中的孩儿——当然他是想要孩儿,想要她与他的孩儿。但是他更想要的却是与她在相依相伴,厮守一生。这些都无关旁人,不为其他,只因为她是她,只因为她是这天底下人世间独一无二的莫阿宝,奈何怒火攻心,说出口的话却变成了:“放你去找你的哥哥们么?你休想!”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在电脑上看小说的话,记得要放大页面的显示比例,   (在电脑的右下角,自己找哦)否则久了很伤眼睛的哦。   作者桑一般都是放到150%。   优点:字大如斗,久看不伤眼。   缺点:在你身后十米开外,人家都能看清你在电脑上的内容……….      ☆、莫家阿宝(五十五)   阿宝见过淡漠冷清的他,优雅从容的他,也见过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他,但却从未见过今日这般气急败坏、几欲发狂的他,眼见得他如此,心内不由得锐痛,但却也快意无比,本想再气他一气,转念想到若是将他说得越不堪,也只能证明自己的眼光越差。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眼光差,便咬着嘴唇再不肯再说话。   锦延发了一通脾气,摔砸了许多东西,又去园子里练了许久的剑,夜里还是命人取来铺盖,在外间的塌上将就睡了一夜。   夜里,阿宝起夜三、四次,回到床上后,又要翻来覆去好半天才消停。   天亮,锦延问:“怎么夜里睡得这么差?”   阿宝拥着被子,两个眼睛下有淡淡的黑影,因为才刚起身,身上没有力气,不想同他说话,也不想同他吵闹,只轻声道:“是因为你打鼾吵得我睡不着。”   锦延怒:“我没有!”   阿宝:“明明是你。”   锦延:“我睡觉从不打鼾,你不是最清楚的么?”   阿宝:“……我说是你便是你。”   锦延冷笑,怒道:“好好好!即便我打鼾,但昨夜我一夜都是醒着的,你怎好赖我?”   阿宝扭了头不看他,道:“你若是执意留在这里,我只好夜夜都睡不好了。”   锦延又是生气,又是痛心,到底舍不得再发她的脾气,遂闷闷转身走了。   锦延不来时,阿宝还与桑果及小果子二人说说话,他在时,阿宝便连一句话也不愿意说了,发呆的时候比从前还要长。   锦延心中烦恼无限,怕她气坏身子,从此也不太来渡月居了。偶尔过来,也只不过是看着她发呆,陪着她发呆,亦或逼着她出去走动。她在外头走动时,他则远远地跟在后头,转了两圈后,她回她的渡月居,他跟着她到院门口,也便转身走了。   又几日,府内出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因锦延平安归来,阿娇与柔安一同去烧香还愿,谁料在寺中竟遇着胡大娘子也带着一串小娘子去烧香。   胡大娘子及众小娘子见阿娇一身富贵打扮,外加香车宝马,伺候的人跟了一堆;且六娘子见过她的那个俊美的新夫主,于是嫉恨交加,当场拦住阿娇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把阿娇气得差些儿晕死过去,那些伺候的人把这一串小娘子喝骂了一通,末了,又报了护国大将军的名号。   胡大娘子心中害怕,忙忙回家告知胡老爷。胡老爷也是吓得差些儿厥过去,急急地变卖家产,凑足白银一万两,另备了许多这些年收集来的宝贝,当天便赶到将军府赔罪。锦延并未说什么,只是吩咐收了胡老爷的银子礼物,又将府里的所剩的几名舞姬尽数送与胡老爷。   众人不解,以为将军未免太宽厚了,唯有阿娇一人拍手快意道:“这下他胡家只怕要永无宁日了!”   月娥、香云等舞姬被送往胡家时,全都哭哭啼啼,看着让人伤心。那日因太阳甚好,阿宝被桑果强拉到园子里走动,正巧便遇着这哭哭啼啼的一队人。   阿宝默默地站在一株银杏树后远远地看着。   香云哭得尤其伤心,她原本心性极强,仗着自己容貌出众,心里自有一番打算,原以为只要留在将军府,终有一日能让那个人看自己一眼,从此便可出人头地。既然阿娇阿宝能出头,她的颜色并不在她们姐妹二人之下,她又凭什么不可以?   从前她有许多机会可以离开将军府,便是那次为扶桑国使臣献舞的时候,本也有机会离开的。有个扶桑使臣想要讨了她去,她嫌那个使臣个子太矮,站起来还不及她的下巴高,于是又赖了下来,谁料等到最后还是难逃被送人的命运,而且听说那胡老爷已七老八十,且家中已有妻妾无数。   月娥远远地看见阿宝怔怔地望向这里,不由得眼圈儿又是一红,遂向阿宝点了点头。终究师徒一场,阿宝便也颔首致意,心中却不禁酸楚难耐。   香云正在痛哭,肩膀颤动,随着月娥的目光,转眼也瞥见了站在银杏树后的阿宝,忙擦了眼泪,挺直脊背,换做一脸冷笑,随着众人走了。   阿宝默默地看着渐行渐远的一众舞姬,想起从前学舞的那些日子,如今只觉得恍若隔世般地遥远,心中又不免为那些被送走的舞姬难过。他为了他的阿娇,竟是谁都不管不顾的。她从前看着他含笑看自己的样子,竟然会以为他心里是有自己的,以为他虽然面上冷清,但心内是个多情的人。如今想想,真是错得离谱。   年关将至,锦延白日里忙着应酬,来的更是渐渐地少了。阿宝肚子愈大,晚间便睡不大稳,因肚子重,无法平躺,只能左右侧着睡,又时常做些千奇百怪的梦,问了大夫,道是胎梦。及至临产前一个月的时候,时常能将自己从梦中惊醒。   这一晚,又做了个被鬼怪追赶,跌下万丈深渊的梦,梦中骤然吓醒,出了一身的冷汗,便翻来滚去睡不安稳。翻了许久,忽然觉得有个人将自己揽在怀中,又有一杯温水递到唇边。她出了许多的冷汗,正在口渴,眼睛还闭着,便张口喝了。待她喝完,那人拿汗巾将她身上及脖颈里的汗水仔细地擦了,再将她慢慢放下,重新掖好被子。   那人看阿宝重新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要走时,袖子却被阿宝拉住,阿宝闭着眼睛,口齿不清地问:“你是谁?”   那人又叹了一口气,重新坐回到她的床头。   阿宝又自己答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是锦延哥哥,好些日子都不来看我,讨厌。”说着话,把脸偎向他的怀中,两只手伸出来环住他的腰,脸又在他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不动了,口中醉酒似的嘻嘻笑了两声,不到片刻,又睡熟了。   及至天亮,看见锦延又过来,阿宝还是沉默冷淡如常,不肯多说一句话。锦延这日呆到晚间也不走,她不愿开口与他说话,因此无法赶他走,不由得十分烦恼。等她洗漱好爬上床后,他也跟了过来。   阿宝恼怒,大发脾气,四处找东西摔砸。锦延上前擒住她的两只手,苦笑道:“好没良心的小混蛋,我夜里给你端茶倒水时,你为何要拉着我不放?”   阿宝呆了呆,本想矢口否认,但想了想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便又嘴硬强辩道:“我以为是桑果来着。”   锦延笑道:“你叫桑果为锦延哥哥么?”   阿宝咬咬嘴唇,逼自己不许掉眼泪,口中冷冷道:“你不明白,我夜里容易犯迷糊,一旦迷糊起来,有时便会说些梦话胡话,白天的事自然也记不大住……这些,你从前不也是最清楚的么?”见他面色渐渐转冷,干脆伸手推他道,“你走!你走!”   锦延忍住怒气,并不走,反而自顾自地在她的床上躺下。他的枕头早被她丢了,眼下床上的枕头只有一只,他枕了一半,又好心地拍着剩下的一半,道:“快来,给你留了一半。”   阿宝脸上阴晴不定,干脆爬起来披衣下床,锦延起身,伸手将她揽到怀中,柔声哄道:“你从前不是叫我在你生气时不论怎么说都不要走的么?我前阵子因为生气,事又多,因此忘记了,这几天才想起来,心中正后悔……有好一阵子了,你白天不理我,我便夜间来给你盖被子,端茶倒水。”又伸手理了理她的发丝,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吻,“好阿宝,乖阿宝,咱们把从前的事都忘了,今后再也不要吵闹,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阿宝将他推开,摇头道:“锦延哥哥,你说错啦,阿娇与你才是一家人,我不是!”见他满面痛心,又要过来揽她,忙死命地挣脱开来,一把将他的手挥开,双手捧住脸,放声嚎啕,“锦延哥哥,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也不想要这样,只是我一定要离开你啦!”   是夜,桑果又是一夜无眠。   先是阿宝与锦延争吵哭闹了半日。其后,锦延跑到院中喝了许久的闷酒,砸了一地的东西,这才摇摇晃晃地摔门而去。   这边厢,阿宝也才躺下没多久,便觉得腹中痛疼起来。桑果惊慌,急忙叫人去传产婆,又命人去请锦延。产婆过来后,看了阿宝的情形,慌道:“宝姑娘这是要早产!原本是要到二月里生产的,如今才正月,好好的,怎么就要早产了?”   阿宝的肚子一阵痛过一阵,再看着满屋子里进进出出的人,莫不是阿娇强送来的,便强忍住腹痛,不肯让这些人听见自己的痛呼声,也不肯让这些人看见自己的可怜相。及至夜深时,嘴唇早已没有一处好皮,肿得老高,但却还是未能生出来,身上也没有丝毫的力气,偏腹痛愈加厉害,眼见着再也撑不住了。   锦延迟迟未至。桑果慌得牙齿打颤,话都说不利索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呐~~   好多人表示受不了,   作者桑只能说,坚强些!妹子们!   一如既往地爱你们~~   ☆、莫家阿宝(五十六)   至下半夜时,阿宝的痛疼渐轻,人恍惚得厉害,身子像是在腾云驾雾,耳边却听得几个产婆嘀咕:“羊水都流尽了……这样下去恐怕要不好……须得去请将军来做个决断……”   众人正慌乱间,阿娇匆匆赶来。进了屋子,见阿宝面色灰白,下唇有几处血迹,口中已然说不出话来了,两只眼睛却看向她的身后,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阿娇慌得掉下几滴眼泪,拉着她的手,道:“他吃醉了酒,醉得不省人事,眼下还在我那里歇着呢。他这些日子都没能好好歇息,我怕他心里还赌着气,便叫人先不要去吵醒他……我自个儿先过来看看你,等他醒了,我再劝他过来看你。好妹妹,你一个人要保重自个儿的身子……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可叫我怎么活?”说着,捧着脸哭个不住。   阿宝没有力气将手从阿娇的双手中抽开,只是慢慢地将脸转过去,不再看她一眼。   阿娇哭才止住,便被产婆劝走了。   阿宝迷迷糊糊中,耳边听得一个产婆交代:“说务必要保小的,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又有两个产婆悄悄嘀咕:“保小舍大,舍大的保小的……可怜见的,可怜见的……”她们见阿宝已然昏昏沉沉,说起话来竟然丝毫不加遮掩。   窗子渐渐地亮了,桑果煎了参汤,端到房门口,却不得进来,急得在门口哭一阵念一阵,产婆接过参汤,端来给阿宝饮下,却已是饮下的少,撒到脖颈中的多。   阿宝饮下些许参汤,喘了半天的气,多少恢复了些力气,便重重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痛疼袭来,神思随后而至。   阿宝在喉间用听不见的声音问自己:“莫阿宝,你爹爹母亲将你养大,就是为了这一日如此不堪地死在别人家中么?莫阿宝,你愿意这么不堪地死去么?”   阿宝轻轻缓缓地对自己摇了摇头。   产婆们用力地挤压她的肚子,口中齐声道:“用劲儿!用劲儿!”但她们却都不敢指望她还有力气可用了。   阿宝深吸一口气,狠狠地咬住下唇,将自己全身的力气全部聚集于腰腹,再猛地用力。   产婆们齐声惊叫,她自己也难以抑制地痛呼一声,随即眼角便瞥见桑果满面带泪地顶开门冲进来。   桑果进得门来,见一个产婆手中托着一个软软红红的小娃娃。产婆满头满脸的汗,却又面带喜色地嚷道:“生了!生了!”   阿宝嘴角也微微带了笑,觉得身上不再有任何痛疼,反而轻盈如春日里随风飘摇的朵朵柳絮,冬日里从天而落的片片雪花。   随后又涌进来满屋子的人,这些人哭的哭,笑的笑,叫的叫。阿宝嫌她们吵得慌,于是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出了屋子,来到院外。   院外的景色好像是夏日的月夜。渡月亭旁的湖岸上,一个女子侧卧于一个男子的膝头上,男子一下一下地为她擦着头发。男子的长发垂下,将女子的脸遮住了大半,加之星月朦胧,阿宝远远地也看不清那女子及男子到底是谁,只能听到那两人的喃喃细语。   此时夜色已深,月上柳梢,湖面上氤氲既轻且淡的白雾,四周虫鸣蛙叫。   阿宝不敢出声,只敢躲在一株花树后远远地看着那一对男女。   伏于男子膝头上的女子开口说道:……若是将来咱们有了孩儿,小名就叫树儿吧。   男子颔首,微微俯身吻那个女子,后来又轻轻地道了声好,声音里满是温柔缠绵之意,那女子便也抬手环住了男子的腰。   阿宝看的面热,暗中呸了一口,不好意思再偷看下去,转身悄悄走了。三转两转,不知怎地竟转到了夜市,夜市上有许多年轻男女携手而行,也有女子当街将香囊荷包赠与男子。   阿宝终于想起来了,原来今儿竟是七夕节。   阿宝独自一人在夜市上兜兜转转,忽然一眼瞥见护城河堤上有一对璧人儿正携手看河面上人家放河灯。   夜市上有许多的妙龄女子与美貌郎君,她不知道怎么偏偏就一眼看见了那一对,看到后,目光便再也转不动,挪不开,只能驻足,一眼一眼地看着那一对。   此时那女子正踮着脚去亲那男子的下巴,而那男子则将女子拥入怀内,含笑与那女子道:……若是个女儿便好了。   那二人俱是面色温柔,笑容发自心底深处。于是阿宝断定,那二人必定深爱彼此。   阿宝与那二人相距甚远,当中隔着许多来往的行人,夜市又嘈杂不堪,她却偏偏能听到那对男女的话语,且句句听得分明。   只听那女子也含笑与那男子道:……那便多生几个好了。   阿宝看着看着,心内不由得生出几分羡慕来,心想,真真是一对神仙眷侣,又想,若是那二人能长长久久地如此相爱下去就好了。   阿宝伫立于喧嚣的夜市正中,眼睁睁地看那一对璧人儿说了许久的缠绵情话,携手去得远了,她又在原地愣怔了许久,这才回过了神,继续往前茫然游荡。   不过转眼之间,她又穿过许多熟悉的街道,不知不觉地来到了灯市,这里的景象倒像是寒冬腊日似的,人人穿着棉衣,道旁有人卖各色灯笼,将灯市的一条街照得亮如白昼。   她正在茫然四顾,忽然一个年纪小小的女孩儿带着两个人从她面前蹦蹦跳跳地跑过。这女孩儿娇娇悄悄,只是脸上不知为何却覆了一方罗帕,仅露出两只骨碌碌的眼睛出来,右眉心生了一粒又亮又红的疙瘩。一个婢女打扮的女子跟在女孩儿后头叫:小姐,慢些儿,莫要摔跤——又回头冲一个男子喊道:死莫松,你还不快些儿过来——   阿宝正在呆呆地看那三个人远去的背影,听到“莫松”二字时,忽然惊觉那女孩儿甚是面熟,苦思冥想了许久,终于叫她给想起来了,这个女孩儿可不正是十三、四岁那年的自己么?   知道自己是阿宝后,她心内忽然豁然开朗,不再茫然,但也不由得有些纳闷,自己明明站在这里,怎么还会有另一个阿宝?   不过片刻,她又看见泽之表兄带着几个少年郎急急地跑过来,口中叫唤:阿宝,阿宝——   阿宝心中一凛,蓦地想起一件极为要紧的事,赶紧也小跑着去追那个小阿宝。   小阿宝渐行渐远,她追不上,只得扬声叫喊:暧——你们莫要逛啦,前头土地庙中有个人身受重伤,还发着高烧,你们快去救人要紧——嗳——   小阿宝明明已经驻足停下,却似乎听不见她的叫唤,只管与追上来的泽之表兄说说笑笑。泽之表兄适才从她面前跑过去时,对她也是视而不见,她心里便觉得有些不高兴,赌气转身走了。   这回她独自一人飘飘荡荡地来到了土地庙,心内竟然也不觉得害怕,进了庙内,就着清凉月光里里外外找了几遍,连香案下的布幔也掀开看了一看,还是没有看到半个人影子,自然也没有那个身受重伤的人。   阿宝心中怅然若失,愣怔片刻,只得怏怏地出了庙,转眼又想起自己在外游荡了这许久,只怕爹爹母亲要担心,于是又三步并作两步,赶紧往家跑。等她兜兜转转找到自家时,天色已然大亮。   莫府大门紧闭,不知为何,看上去破败如那土地庙一般,墙边竟然生出足有一人高的野草。阿宝心下吃惊,忙忙推门入内,一路跑到上房去。   上房内,莫夫人正对镜梳妆,见她进去,忙放下手中的木梳,满面喜色地向她招手,口中道:乖阿宝,叫我好等,可想死我了——   阿宝闻言,心里顿时生出些莫名的、难以诉说的委屈来,随即扑到莫夫人的怀里,拉着莫夫人的袖子嘤嘤地哭了一回。莫夫人摩挲着她的脖颈,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柔声哄道:乖阿宝,好阿宝,莫哭,莫哭。万事有母亲与爹爹在呢。母亲这就带你找爹爹去,爹爹在外头等着咱们呢。   于是她便起了身,携了母亲的手,母女二人穿过空旷无人的莫府大院,来到了府门口。爹爹果真远远地站在门口的道旁等着她们。   阿宝忽然又觉得好像是与爹爹分别了许多年头一般。但爹爹的样子却是丝毫未变,还是儒雅一如从前。   阿宝心中生出了十分的喜悦,忙忙松开了母亲的手,往爹爹那里奔去,此时,耳边却忽然听得极遥远的地方有人带着哭腔喊“小姐”。   阿宝一惊,慌忙回头去看,身后那条路的尽头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个小小的院子出来。那院门敞开,能看得到院内的天井内似乎有个枝繁叶茂的葡萄架子,葡萄架旁则是几株年老的核桃树,而桑果正站在院门旁,带着哭腔遥遥向她喊叫。   不知为何,阿宝心中便生出几分不舍与眷恋来,但还是过于思念爹爹,想要到爹爹那里去,于是远远地向桑果招了招手,喊道:桑果,你过来,我等你——   然而桑果只顾掩面哭泣,并不过来。   阿宝无奈,只得又向她挥了挥手,叫喊道:桑果,我走啦,我要去找爹爹啦——你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希望能有人多说几句,写个长评啥的。。   而不是一味地谴责作者桑.....   欢乐到极致,心痛到极致。这是作者桑的主旨。。。   表打我。。。   求安利~~   求收藏~~   求评论~~~   爱你们~~~   ☆、莫家阿宝(五十七)   爹爹在前头催她:乖阿宝,快些儿过来,爹爹等了你这许久——   莫夫人也在身后殷殷心切道:咱们一家三口好不容易聚到一处了,从此再也不要分开,再也不叫我的乖阿宝受一些儿委屈了——   阿宝于是向爹爹奔去,即将奔到爹爹身旁时,因为心中始终有些舍不得桑果,觉得她可怜,便又回头看了一眼。   不知何时,桑果的身旁竟然多了一只黄毛黑鼻子的半大狗儿,那狗儿蹲坐于桑果的脚旁,正用脑袋轻轻地蹭着桑果的腿。   阿宝的心忽然就“咚”地重重地跳了一跳,一时间,心内悸动,悲伤激荡得不能自已,似乎是丢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在那小院子里,若不过去找回来,只怕自己的这一生再也不能圆满。但不知怎地,心内却也隐隐作痛了起来,那痛钝钝的,使得她几乎喘不过来气,只能张开嘴一下一下地重重呼吸,粗粗喘息。   阿宝驻足,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很想回到桑果那里去,但又舍不得爹爹与母亲,于是心内好生为难,涌上心口的酸楚也一阵猛似一阵,最后只能捂着心口,向爹爹哭道:爹爹——我心里好生难过,我可是要死了——   说话间,眼睛里便渗出大颗大颗的泪珠来,温热的泪珠顺着鬓角,又流到耳朵里。   阿宝紧闭双目,口中不住地呼喊着爹爹,大哭着活转了过来。   阿宝才睁开眼睛,看见的便是瘦脱了形的桑果趴在床边,拉着自己的手,沙哑着嗓子,口中有气无力地哀哀念叨:“小姐,若是你走了,我也不要活了!你叫我还怎么活?我没脸去见夫人——”   阿宝醒来后,渡月居的人个个都面带了几分喜色。桑果更是忙得团团转,一连迭声地叫人去煮羹汤,又叫人去唤大夫来,又张罗着为阿宝洗脸梳头喂汤水,正忙乱间,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一脸喜悦地指着睡在睡在她身畔的一个小娃娃道:“是个小小姐,五斤二两!小小姐与你都是正月里的生日呢!”   阿宝这才看到自己身边竟然睡着个粉粉嫩嫩的小娃娃。小娃娃虽是初生,但已有一头柔软黑发,熟睡时竟然嘴角弯弯,眼梢也微微上挑,似乎在微微笑,此时两只小手攥成小小的拳头,竖在自己的小脑袋旁。阿宝没有力气伸手去抱,只能对小娃娃一眼一眼地看了许久。   阿宝问:“我睡了多久了?”   桑果道:“正月二十早上生的小小姐,到今儿早上,已是两天三夜了呢。”说话间,又难以自抑地哭了出来,语无伦次道,“他……这几日一直守在你床头不眠不休……这几日你服下的药与汤水也都是他喂下去的……他找来许多大夫,又把徐老夫子也绑了来,徐老夫子起初不愿出门,他便让人把他硬抬了来,把他家里人也都捉了来……二小姐说你身子不好,怕小小姐躺在你身旁不大好……他不许旁人来抱小小姐,只许小小姐睡在你身旁……我才刚把他劝走,他说等晚些时候再来……”   阿宝这才觉出满口都是浓苦的药味儿,看了眼小娃娃,与桑果缓缓道:“我若是能活下来,定是要走的了,你莫要再为他说好话,也莫要再拐弯抹角地劝我了……你今后留下来照看她罢。”   桑果晓得阿宝与阿娇之间已生嫌隙,阿宝与锦延屡屡争吵她也都知道。担心了这许多日子,见她好不容易活转了过来,却还是如此决绝,不由得又是放声嚎啕大哭:“我自然是要跟着你的——二小姐连她自己的姨母都赶走了,她那里又哪会有我的立足之地?”   阿宝便又轻轻叹气道:“那你把她抱走罢,我怕在我身边久了,到时只怕要舍不得她而丢了志气,再也离不开这里了。”   桑果明知无用,却还是哭着劝道:“你就这么狠心,让小小姐从小就没有了娘亲么?”   阿宝头埋在枕头里,抽着鼻子道:“傻桑果,我便是留在这里,她的娘亲也不一定能轮到我来当呢。”   傍晚,阿宝午觉醒来,见锦延坐在她床头,怀中正抱着小娃娃。他也瘦了许多,面上憔悴之色不亚于桑果。   他握着小娃娃的小拳头,小娃娃则闭着眼睛攥住他的一根手指不放。小娃娃一天到晚只管香甜大睡,睡梦中却会抓住人的手指不放。他把小娃娃抱在怀里,俯身亲了又亲,亲了额头又亲眉毛,亲了脸颊又亲鼻子。奶娘与两个婢女站在他后头不由得发笑,又悄声嘀咕道:“小小姐被抱睡得惯了,将来只怕不抱便不愿意好好睡了呢。”   锦延低头凝视小娃娃的脸,对奶娘的笑语恍若未闻。   阿宝冷眼看了他许久,才在床上翻了个身。锦延蓦地抬头,直直地盯着她看了许久,才伸手理了理她睡乱了的发丝,把怀中的女儿递给她看,哑声说道:“她刚生下来时身上便有奶香味儿,好闻得很,你要闻闻看么?”   阿宝扭过头去,闭目假寐。   锦延把小娃娃塞到阿宝怀中,拉过她的两手拢住小娃娃,轻声问:“还在生气么?那夜我酩酊大醉,没能守在你身旁……等你做好月子,我再搬回来……先搬到外间的塌上,行么?”   阿宝摇头:“我出了月子便要走啦……我不会带小娃娃,也怕一个人带不好她,更不想让她跟着我过颠簸流离的贫苦日子,因此只得把她托付给你啦,你今后只消好好地看顾她……看顾你们的女儿便成了——”   锦延一脸沉郁,拳头攥起,骨节咔咔作响,半响方咬牙道:“莫阿宝,你是做梦!”怕声大吵醒小娃娃,特意压低了声音,但是额上的青筋却条条凸起,犹如失崽的困兽般目眦欲裂,眸子瞬间变得通红。   阿宝冷笑:“怎么?还想留着我给你再生个儿子么?可惜我如今再也不愿意看见你了,再也见不得你们的嘴脸了……你要怎样才肯放我走?”   锦延心痛难以自抑,咬牙道:“莫阿宝,我竟然不知道你会是这样狠心的一个人!你竟然能若无其事地抛夫弃女,只因为阿娇她,只因为阿娇她……我已说过,你若是不愿意,我自然不会逼你!”言罢,见她却始终无动于衷,面色淡淡,连看也懒得看自己一眼。   锦延心内痛得几欲发癫,手在袖内攥成拳头,骨节攥得发白发青,恨不能立时持剑冲到外头砍杀一番才痛快,深吸几口气,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停顿片刻,方冷冷笑道:“莫阿宝,从前我只道你率真可爱,与寻常女子不同……却是我看走了眼,你除了率真可爱,却也是——”   阿宝这才看着他的眼睛,以冷笑对他:“水性杨花么?你到今时今日才知道么?我原说过,你看错了我,你们都看错了我。”顿了一顿,又梦呓似的轻声笑道,“我也错啦,错得厉害……从前我年纪小,不懂事,爱你生得好,爱你英雄气概,爱你年纪轻轻便功成名就、名震天下,爱你富贵滔天,又傻乎乎地以为只要能与你厮守在一起,即便无名无分也不打紧,如今想想,那也许只是我爱慕虚荣罢了,却算不得爱。”   她原本还想要说“想来想去,我最爱的还是小八哥”,但又怕在他面前反复提起“小八”二字,反而要给小八招来灾祸,便生生忍住了。   桑果躲在门口偷听了好一会,此时不管不顾地推门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锦延面前,哭求道:“莫要再吵了!莫要再吵了——”   锦延满面痛心暴躁,也不愿再与她争辩,恨恨地瞪她一眼,摔门而去。   锦延前脚刚走,阿娇后脚也来看阿宝。   阿宝躺在床上,见她进来,便向里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口中道:“娇夫人,让你失望了,不是儿子。”   阿娇哽了一哽,眼睛避开阿宝,茫然地看向别处:“我是想要一个男孩儿,但他却喜欢女孩儿,因此还是女孩儿好。”又自失地笑笑,“我这半残之人,这一生还能有一个孩儿便已心满意足、求之不得了,哪里还配挑三拣四?”   阿宝又叹口气:“我倒宁愿你是个不相干的人,我也从来不认识你。”   阿娇双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中大颗大颗地掉落,在瘦弱的手背上蜿蜒成一条细细的泪河:“我也有不得已的难处……我也是不得已……阿宝,好阿宝,你莫要怨恨我。”   阿宝拉过被子把头蒙起来,再不理她。   两人之间再也没有一句话可说。阿娇在她床头呆坐片刻,便也走了。   自此,阿宝便让人把小娃娃抱开,每日里躺在床上不言不语,吃得少喝得少,不是呆坐便是昏睡,任谁劝也不听,竟是不得走毋宁死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求安利~~   求收藏~~   求评论~~   爱你们~~~   ☆、莫家阿宝(五十八)   这一日,桑果因连日来心力交瘁,病倒在床。奶娘抱着小小姐在院子里晒太阳,其余人等都不见了影子,也没有人发觉锦延独自踱了进来。   锦延进了屋子,见阿宝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两只手腕却露在被子外头,一摸,连着手都是冰冰冷;火盆早已熄灭,床头仅有半壶冷茶。   锦延冷笑,操起茶壶摔到院中去,随着哗啦啦一声巨响,一堆人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乌压压地跪了一院子。   丽萍嗫嚅道:“宝姑娘从前儿起便这样了,不愿意进食,只肯喝些汤水,也不让人去伺候,怎么劝都不听……”   锦延大发脾气,除了桑果与奶娘外,将渡月居里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又重新换了一院子的人。   阿宝日渐消瘦,锦延每过来一趟便要发一次脾气,继而再摔东西、赶人。这一日,他在渡月居大发脾气,又一拳砸到老核桃树上,手掌顿时鲜血淋漓。   阿娇得信,匆匆赶来把锦延劝回到书房中去,待众人退下后,阿娇抽出挂在墙上的一把短剑,扑通一声跪倒在锦延脚下,痛哭失声道:“求你杀了我去给阿宝赔罪!都是我的不是,是我做错了事,我千不该万不该为了自己生不出,为了自己可怜便痴心妄想……我也只是信口一提,若是她不愿意,我不会去逼她,我也没有法子去逼她……我也不知道我那日随口一说怎么就把她气成了这个样子,我原以为她会顾念我这个可怜的姐姐才敢开口说的……如今她是恨透了我,只怕再也不愿意看见我,倒连累得你也要受这许多折磨!求你杀了我,只要她不再生气,便是拿我的人头去给她赔罪我也毫无怨言……横竖我也是半残之人,即便死了也毫不足惜——”   锦延伸手将短剑夺下,把她拉起来,哑着嗓子道:“你莫要再说这种话了!我会再去与她说清楚……”   阿娇哭倒在地,口中断断续续道,“她的性子你还不知道么?阿宝她看着嘻嘻哈哈的一个人,但自小时候起便是个主意大又心狠的人,一旦拿定了主意,再也不肯改的……如今这个家中我们姐妹是只能留下一个了,我宁愿去死,让她留下——”言罢,一头往墙上撞去。   锦延伸手将她拉住,但她额头还是在墙上擦掉一层油皮,渗出丝丝血迹来。   锦延阖上双目,声音发苦:“阿娇,这种话今后你莫要再说了!”   阿娇哀哀哭了许久,又昏死了过去,昏过去之前拉着锦延苦苦哀求:“那日她说将来要去找小八,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气话……若是她心里果真还有那个姜小八……若果真如此,也求你不要难为她和小八,她若是真不能回心转意,她的这个孩儿,我便是做牛做马也要好好儿的养大……”   阿娇哀哀哭求,便是石头人见了也要为之伤心,书房外候着的大夫书童婢女仆从个个红了眼圈,陪着掉了好些伤心泪,都为娇夫人如此深明大义且顾念妹妹而动容不已。   次日,柔安也带着奶娘过来苦劝阿宝。柔安没有进门就哭,而是逗了好一会小娃娃,与桑果说了好些闲话,这才拉着阿宝的手道:“傻阿宝,傻妹妹,我不晓得你为何会犯傻到这个地步……你还小,大约没有听说过,这种事在大户人家并不少见。便是我,也是生母生下俩没几天便被旁人抱去养……你若不愿意,这府里头也没人敢逼你……”   柔安怕说得凄凄惨惨要把阿宝也招惹哭,哭得多了,只怕将来要落下病根,因此极力将自己的身世说得若无其事,只是趁阿宝不留意时,悄悄地将眼泪擦了。   阿宝本来昏昏沉沉地躺着,见柔安为了劝自己,竟然将自己令人心伤的身世也不惜说出来,心里不由得又是感激又是委屈,于是欠身扑到她怀中,紧紧地环着她的腰,却不知怎么和她说才好。   因为这府里头的人全都想错了。   只是这等事,她宁愿烂在心里也不愿意与别人说起,再说也不是能随便说与人听的事。   阿宝在柔安怀中窝了半响,只说出一句话:“柔安姐姐,其实这府里头我最最喜欢你了。我走后,你代我多照看她,把她当做自己的女儿,可好?”   柔安见她决绝如此,明白再也无可挽回,不由得泪如雨下:“傻阿宝!这些话还要你交代么!我自会把她视为己出!”又哭着叹道,“你们两个,三番五次地闹,闹了这两年!本以为已经好了,再也无事了,谁料竟成了这个局面……真应了从前武姨母的话,你两个难道是上辈子的冤家么?”   负手静静地立于门前、听她二人说了半天话的锦延面色煞白,惨然笑道:“好!好!好!”重重摔门而去。   阿宝出了月子那日,将一个桃核做就的手串系在女儿的小手腕上。桃核是她夏天吃桃子时特意留下的。她从前听莫夫人说过桃枝桃核可避邪,便挑了一些样子好看的留到如今。   阿宝抱了抱女儿,亲了亲女儿的小脸蛋,心内默默记下她的样子,不顾阿娇遣来的奶娘婆子们满面的殷切之色,把她放到柔安的怀中,随后挽着她的小小包袱,领着桑果出了渡月居。   这日大雪,桑果撑着把油纸伞,阿宝与她相互依偎,踩着没脚的积雪缓缓而行,镜湖边成片的枯黄芦苇都被雪压得弯了头,镜湖边一片静谧,天地间一片安宁,除了二人的咯吱咯吱地踩雪声以外没有任何的声响。   她从前爱这里,是因为这里清净,风景独好,自成一片天地,每到冬日下了雪后,这一片天与地便像极了一幅亘古不变的水墨画,如今再看看,却不知为何竟比往年显得苍凉寂寥了许多。   大约是因为这画里少了一个头戴斗笠、身着蓑衣、手持钓竿的人罢。   阿宝手紧紧地揪住自己衣裳的前襟,脚步微不可察地绊了一绊,随即又迈开步子大步往前走,才走了两步,一个打滑,差些儿踉跄摔倒。桑果一直在阿宝身后留意着她的举动,见状忙忙追上去将她扶好,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可要紧?”   “不妨事。”阿宝轻声笑了笑,拍了拍心口处,道,“只是这里忽然痛了一下。”   府内无人相送,府门口倒停了一辆马车,马车旁站着个腰大膀圆的年轻男子。   阿宝一脸狐疑,桑果则喜出望外,叫道:“四哥!你怎么来了?”又向阿宝道,“他是许老四,四哥呀!”   阿宝道:“我既走了,从此与他再无干系。他的银子也罢马车也罢人也罢,我自然都不会要。”   许老四忙躬身笑道:“我早已赎了身,算不得周府的人了。”   桑果也上前,将许老四护在身后,微微扭捏却又坚定无比地说道:“你不能赶我四哥走!”   阿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府内。府内静悄悄的。锦延与阿娇自然不想看见她。唯有柔安,拖着病弱的身子在她收拾包袱时赶来渡月居,悲悲戚戚地对着她哭了许久。   阿宝收回目光,眼圈儿微微一红,不想让桑果与许老四看到,遂扭开头,咬咬嘴唇,吩咐道:“咱们走吧。”   许老四不识路,问:“该往哪个方向走?可是往西北方向?”   阿宝想了想,道:“往前走就成。只要离了这京城,随便哪里都成。”   许老四闻言,歪着头费解道:“奇怪,我听闻宝姑娘为了去西北,这才——”   桑果操起小包袱给了他后背一下子,嗔道:“你赶你的马车,说这许多废话作甚”   阿宝身子大不如前,动辄脸色发白、头晕作呕。马车只得走走停停,路上歇的时候多,走的时候少。如此走了大约七八日的路,路上的风景及所经的村庄集市愈来愈荒凉,也不知道距京城有多远了。   这一日,马车来到一处甚为荒凉的地方,阿宝与桑果二人正在马车上昏昏欲睡,忽然听见外头有人大呼小叫,忙伸头往外看,见前方一群形容狼狈、衣衫不整的人飞也似地往这边跑来。那群人一边飞跑,一边七嘴八舌叫嚷:“快逃!快逃!” 作者有话要说:  求安利~~   求收藏~~   求评论~~   爱你们~~~      ☆、莫家阿宝(五十九)   许老四唬了一条,忙下来,拉住一个人问是前方出了什么事体。被他拉住的那个人满身的鲜血,也不知道哪里受了伤,身上仅着单衣,棉衣却不知去向,眼下被寒风吹得嘴唇乌紫。   那人打着哆嗦,连比带划道:“前面离这里不到七、八里的地方有匪盗!咱们是过路客商,经过那里时,谁料从路旁的一片林子里突然窜出来一群匪盗,那群匪盗甚是凶狠,人又多!有银子抢银子,没银子的便剥衣裳;还说若是没有银子衣裳,便要留下首级!”又伸出一条血淋淋的胳膊给许老四看,“我衣裳被剥了还不算,还吃了那匪盗一刀!阿弥陀佛!谢天谢地!还好我好话说尽,总算是饶了我一条性命!小兄弟,听我一句话,你们还是快快原路返回吧!”   许老四唬得做不得声,那人转眼看见车内面色煞白的阿宝与桑果二人,又一拍大腿,惊道:“我的亲娘!我的天神!你还带着两个女眷?!这下更不能再往前走了!到了那里,银钱被抢倒是小事,只怕连你这两个女眷也要被掳了去!”   阿宝与桑果两个因为遭了一回罪,早已成了惊弓之鸟,听见“匪盗、被掳了去”这些话,更是吓得差些儿缩成一团,不知如何是好。许老四过来与她商量往回走时,她却又死也不愿意走回头路。三人商量许久,也未有个定论,天色却渐渐地上了黑影。好不容易有个砍柴的樵夫路过,许老四忙上前打听附近有无客栈。   樵夫笑道:“咱们这种荒凉的穷地方,哪里有什么客栈?”又指着前方不远处的的一座小小山头,指点道,“那山顶上有个庵堂,你们倒可去那里借宿一晚。”   三人爬上樵夫指点的那座小山头,果然,山顶有一间小小庵堂。山不甚高大,庵堂也年久失修,但山上风景却不差,且这山与这庵堂都各有一个极美的名字。山叫凤凰山,庵堂是栖云庵。栖云庵内仅有一个年老师父,名曰慧如。慧如见三人前来投宿,竟喜笑颜开,又是煮饭,又是收拾床铺,想来她独自一人已在山上过了许久的寂寞清冷日子。   栖云庵极小,前头的佛堂供着一尊小小的观世音,佛堂后是两间矮小的土屋,连个院墙也没有。慧如师父住着一间屋子,另一间则堆放一些杂物。   眼下若是让许老四独自一人住一间,剩下的一间的床上无论如何也挤不下三个人,寒冬腊月的,也不好打地铺。最终还是阿宝与慧如师父同住一间,另一间让桑果与许老四住了。形势所迫,桑果与许老四也就糊里糊涂、顺水推舟地做了夫妻。   栖云庵破旧,冬日又极清冷,香客寥寥无几,因此这山上也极为清净。栖云庵后有条清清小溪,庵堂的山墙旁则有片竹林,庵堂门前是一片花丛并几株老桂,桂花树下有年代久远、早已磨得光滑的石桌石凳。   阿宝在这山上连住了两日也不提何时启程上路,慧如师父也不说叫他们走。   第三日上,桑果便叫许老四下山将马匹及马车卖与山民,又动手在栖云庵不远处另搭了一间大些的茅草屋。及至茅草屋搭好,她便与许老四从那间小屋子里搬了出去,阿宝则与慧如师父各人一间住着。   阿宝忽然一日想起那日的匪盗作乱一事,便问起慧如师父,慧如师父疑惑道:“我也不常下山,倒不甚清楚……前两年战乱时倒是乱过一阵子,不过这两年倒没听人说起过。”又失笑道,“咱们这一带穷得很,这庵子更是一穷二白,只怕请贼人来,人家也不见得愿意光顾。”   阿宝也就放了心住下了。   慧如师父已老得记不起自己的年岁,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常常糊里糊涂,但对阿宝却是疼爱得很,从香客那里得来的吃食等全都省给阿宝;她年纪大了,下山一趟不易,但每趟下山时,都要买些女孩儿爱吃的零嘴揣在怀里带回来给阿宝。   阿宝要剃度出家,做慧如师父的徒弟。慧如师父笑道:“你这一头好头发剪了多可惜?再者眼下是寒冬腊日,冷得很,过些日子再说罢。”一天天的,便拖了下去。日子久了,两人越来越像一对年岁相差许多的母女。   桑果在第二年的年头与年尾各生了一个儿子。许老四在庵堂四周开辟了零零星星的几块地出来,种些四季菜蔬,吃不完的,便下山跟山民换些粮食粗布等,加之偶有香客赠些香油香火钱,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慧如师父几年间生了几场病,都是许老四下山请医抓药,几次下来,也花了些银子,但他却并没有丝毫愁苦心疼的样子,阿宝便疑心是他从周府出来时拿了锦延给的银子,心中烦恼,却又不好意思问。   山中不知岁月长。阿宝每日里发发呆,帮着桑果带带孩子,缝缝衣裳,整饬整饬小菜园,听慧如师父说说话,如此春去秋来,自在花开花又落,转眼四年已经过去。   慧如师父死于第四年的冬日,头一晚她还与阿宝有说有笑,天亮时,却迟迟未见起身。阿宝去看时,她躺在床上,面目如常,只是没了呼吸。   桑果怕阿宝伤心,却又说不出“慧如师父坐化升天,已前往西方极乐世界,从此位列仙班”这等话来劝慰阿宝,只是小心翼翼地开解阿宝道:“慧如师父寿终正寝,未受一点点苦,睡梦里不知不觉地走了,这是喜丧呢。”   慧如师父就葬在东山墙的竹林后头,阿宝此后便日日坐在慧如师父的坟头发呆。桑果怕她晚间独自一人住在庵堂中害怕,也怕她一时想不开会做傻事,自此便带着两个儿子与阿宝同住。   桑果的两个儿子一个三岁,一个两岁,闹腾得很。一会儿饿了,一会儿尿了,一会儿大的打了小的,一会儿小的不知道爬到哪里去找不到了。两个人连日来都熬得哈欠连天,许老四睡觉时没了儿子吵闹,倒高兴得很。   一天夜里,桑果被一阵冷风吹醒,忙起身为两个儿子掖好被子,却发现阿宝不在床上,摸一摸被窝,竟然是凉的,不知道她何时就已不在了,顿时吓得一个激灵,忙点上灯四处去找。   阿宝身上胡乱披了件衣裳,正在竹林后头慧如师父的坟头上坐着,远远地望去,影影绰绰地倒像是鬼魅一般。   桑果颤着嗓子问:“大半夜的你跑到这里来作甚?!”   阿宝回头冲她笑笑,不出声。   桑果放下油灯,去揽她的肩头,劝道:“夜寒露重的,好小姐,咱们回去睡吧,啊?”   阿宝又笑一笑,梦游似的轻声道:“昨儿,是我的……是她的生日呢。”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亲,作者桑要出远门几天,不过不用担心,存稿有的!虽然出门在外,但是每天还是会刷很多遍评论哒~~~   走过路过的亲们,留下几句话再走啊!   下一章预告《周家树儿》   编辑下令,换了封面~~   ☆、周家树儿(一)   周树儿才三岁大的时候便已被娇惯得无法无天,整日里在府内横行霸道,连她爹爹的百兽园里的宝贝们见了她都哀鸣惨叫,躲闪不及。原来她柔安母亲在时还稍稍好些。柔安母亲会时常把她抱在怀里讲讲道理,再不听话,便作势要打她的手心,还要训她几句。因此,她跟着她的柔安母亲住时,便要乖巧许多;轮到跟娘亲阿娇住时,便打狗摸鸡,上树爬墙,摘花掐草,把种着莲花的水缸里的鱼儿捞出来喂娘亲养的猫儿,又伙同着毛球欺负那吃了鱼儿的猫。   树儿只怕一个人,这人便是她的爹爹。她的爹爹宠起她来,比她的母亲与娘亲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她若是做错了事,不讲道理时,则会毫不留情地罚她面壁或是打手心。   但爹爹又与母亲娘亲不同,常常带她去府外溜达,教她骑马射箭,也愿意携她去湖边钓鱼,因此她虽然最怕爹爹,但是心里最喜欢的也还是爹爹。   她与母亲柔安在一起时,会扒着母亲的耳朵悄悄说:我最喜欢母亲了——哄得母亲喜笑颜开;娘亲阿娇问她最喜欢的人是谁时,她则毫不犹豫地说:我最喜欢的人当然是娘亲!言罢,还会撅起小嘴巴亲亲娘亲的脸颊。娘亲自然也是高兴不已。   她才两岁半时,母亲柔安病逝。自那时起,她便跟着娘亲阿娇长住了。柔安母亲不在了,娘亲阿娇便成了母亲阿娇。她人小,起初老是记不住改口,阿娇身边的人便一遍一遍地教她:“乖小姐,叫母亲,不是娘亲——”   不管是娘亲还是母亲,阿娇都把她视若珍宝,当做眼珠子似的宝贝。她不过才三岁的时候,便已伶牙俐齿,不论什么话都会说了。   有时她爹爹因她太淘气而作势要打她时,她还会据理力争一番:“都是——不好,因此我才——”、“要不是——我又怎会——”   起承转合,有理有据。   才三岁多的小娃娃能说出这样的话,这使得她爹爹常常哭笑不得,心中却也暗暗地骄傲不已;假使再怎么辩解也不行的话,她还有一个不轻易使出来的法宝,便是扑到爹爹的怀中,扯着爹爹的袖子“嘤嘤”地假哭,无论爹爹多生气,保管此时连高声说她一句都舍不得。   因为母亲阿娇对她太过娇惯,满三岁以后,她爹爹觉得再这么下去要把她宠坏,保不齐要成第二个柔华姨母,因此把她带在身边同吃同住,亲自管教,又请了夫子教她读书识字。   树儿四岁多时,一日,长公主的小儿子过生日,长公主因为在宫中见过几回树儿,对她甚为喜爱,这日便早早地将树儿接去公主府玩耍。   宴席才开始,树儿坐不住,随了公主府的几个小孩子们疯玩乱跑。虽有人跟在后面,锦延到底放心不下,便一路找到后花园。   后花园内,树儿与一群高矮不一的小孩子们正蹲在地上捉虫子蚂蚁。公主府的一个小孩子不认识树儿,问她的名字,树儿神气活现道:“我小名叫周树儿,大名叫周怡珩,中名叫小宝贝。”   一个稍大些的女孩儿嘻嘻笑问:“一横?一横是什么?你竟然还有中名”   树儿得意洋洋道:“你听好了!我才问了夫子,夫子教我的:怡的意思是愉悦高兴,珩的意思是宝玉、美玉,合起来便是愉悦高兴的宝玉。我爹爹想让我做一个高兴愉悦的宝,因此给我起了这个大名;爹爹唤我树儿,母亲唤我小宝贝,再加上大名,我的名字便有了三个——”话还未说完,转眼瞥见爹爹站在身后不远处,忙撇下玩伴,蹬蹬蹬跑过来,问:“爹爹,你来找我么?”   锦延拍打她身上的泥土,道:“以后莫要跟人家这么说起自己的名字了。”   树儿问:“我说的不对么?”   锦延微微出神,道:“对。”   树儿惊讶:“那为何不能这样说?”还未等爹爹回答,她又踮脚凑近爹爹的耳朵,悄声问,“爹爹?我还有个疯子娘亲么?”   锦延一震,回头瞪住小果子等人,沉声喝问:“你们带树儿去哪里了?!”   小果子吓得眼泪直淌,指着花园一角的八角亭道:“咱们小姐先前在那个小亭子内玩的好好的,柔华郡主经过,先是远远地看了一会,又过来对小姐说了几句话,却又不让奴婢们靠近,因此奴婢们也未听清……幸而郡主说完几句话,又很快转身走了……”   锦延沉着脸,回头问树儿:“她还与你说了什么?”   树儿撇着嘴,要哭不哭的样子,道:“她说我越长越像我的疯娘亲、坏娘亲,还说我的疯子娘亲不要我……她的样子怪吓人的,我不睬她,她自己就走啦。”   锦延蹙眉叹气半响,方牵着树儿的手,道:“下次记得远远地躲着她!不可与她说话!知道么?”   树儿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是……”偷偷看了看爹爹的脸色,又一脸疑惑地问,“柔华姨母为甚要说我像我的疯娘亲?我不是只有两个母亲么?哪里还有疯娘亲啊?爹爹,我到底有几个母亲跟娘亲啊?”   锦延蹙眉厉声喝道:“你莫要听她疯言疯语!”   爹爹从未对她这么疾言厉色过。树儿委屈得不行,汪了两眼的泪花,瘪了瘪嘴,想要哭,又怕人看见要背地里笑话她,只得强忍着;心里生着爹爹的气,但又怕他走,便扑上去抱住爹爹的腿,挂在爹爹身上,把眼泪和鼻涕都悄悄地抹在了爹爹的腿上。   她心里其实明白的很,爹爹这个样子反常得很,必然是有话未对她实说。   公主府宴会毕,树儿生着气,使小性子,不愿坐车也不愿乘轿,非要骑长安的马回府,锦延便抱着她同乘一骑。小孩儿精神短,在公主府疯玩了大半日,疲累得很,此时便打了个哈欠,靠在爹爹怀里打起瞌睡来。   途经西市时,她突然坐直了身子,抽抽小鼻子,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你闻着味道了吗?我猜是桂花糕。”她本来已经打定主意今日之内不与爹爹说话,但一睡迷糊,便忘记了自己还在赌气。   锦延失笑:“又饿了?咱们家中也有,外面的不干净,咱们回去再吃,啊”   树儿不依,在他怀里闭着眼睛嘟着嘴,扭股糖似的扭来扭去。   锦延拿她无法,四下里看看,果然见道旁有个妇人挑着个担子正在卖糕点,糕点大约是刚刚出锅,香气四溢,便有人闻着香味赶过来买。挑担子的妇人招呼不过来,便扭头向身后喊:“死莫松——你还不快些儿给我死过来搭把手——”   数年未见,莫松面上愁苦愈甚。他才为两个客人称好糕点,忽然一眼瞥见不远处有个衣着华贵的男子正骑在马上笑吟吟地看向这里。那男子怀中抱着个粉妆玉琢的女娃儿,女娃儿则眼巴巴地看着他手中的桂花糕。   莫松觑了一觑,认出是锦延,腿一软,忙三两步跑到马前,趴在马下磕了个头,口中笑道:“不知道是将军来了!恕罪恕罪!小的给将军请安。”   锦延点点头:“莫松。”又失笑道,“你一家既跑了,为何还要回来?”   莫松却不敢说二小姐阿娇的坏话,只得真真假假道:“将军当年赠与小的许多银两,小的心中感激不尽,因此也不好意思再给将军添麻烦,便带了银钱去投奔了江南的一个远亲,跟着那远亲学着做些小生意,谁料那边生意也并不好做,蛮子说话也听不懂,水土不服不说,又生了一场大病……几年间把本钱也赔了个精光……唉!只得又回京城来来重操旧业了。”   锦延笑笑:“你不怕回到京城抛头露面,被我发觉要……”看了看怀中的树儿,便又笑笑,余下的话便不说了。   莫松忙又趴下磕头,摆手笑道:“将军言重了!小的这样的人如何入得了将军的眼?将军若不想要小的活,小便是逃到天涯海角去,也活不到今日!”又扭头向梅子呼喝道,“拣好的多包些来!”   梅子包了两包,双手奉与长安,再拿了两块送到树儿手中,对着树儿觑了觑,斗胆问:“请问,这可是将军家的小姐?”   莫松怕她失礼,忙去拉她的袖子。锦延却并未生气,低头看看双手各攥了一快桂花糕的树儿,满脸宠溺地笑着点点头。   长安收好桂花糕,得了锦延的吩咐,便又将身上的银子尽数赠与莫松,莫松心下又疑惑,又感激,又惭愧。思忖自己与梅子虽在莫家几年,但又哪里值当周将军他一次两次地给银子?若是因为二小姐阿娇之故,那二小姐却又为何要武姨母来通风报信,声称将军欲杀自家?本想拒绝周将军的银子,但实在是人穷志短,想想还是伸手接了,口中谢了又谢,又道,“小小姐既爱吃桂花糕,待小的两个过几日再做些新鲜的送到府上与小小姐,再给咱们二小姐请安。”   锦延临去前又道:“今日身上没有带许多银子,过两日我再叫人给你送些去。”   莫松喜不自禁,却又如坠入五里雾中迷惑晕乎。   梅子疑惑道:“这位小小姐也不知道是将军的哪个夫人生的……既是二小姐跟了他,怎么我看倒有点像咱们宝小姐呢怎么看怎么像……话说话来,咱们宝小姐也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若是早年被发卖青楼,眼下也不知道还在不在这世上,可怜可怜……二小姐倒是好命,竟然跟了周将军……下回若是能见着二小姐,定要问问咱们宝小姐的下落——”   恰巧此时来了个买糕点的妇人,此人乃是这一带有名的大嘴婆娘,听见梅子嘀咕什么小姐,于是来了精神滔滔不绝道:“什么宝小姐玉小姐的!适才护国将军怀里抱的那位——人家可是如假包换的嫡出小姐,是将军已过世的正头夫人所出!将军成亲多年,只得了这个小姐,这小姐被将军看得比眼珠子还珍贵,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话说将军那位过世的正头夫人,人家也是个有来头的:人家爹是左相大人,娘是皇后的妹妹……哎呦喂,你称压得太低了!你给我高一点成不——” 作者有话要说:  阿宝马上完结了,谢谢一路追随到今天的各位亲,虽然到今天成绩还是不好,但是好多善良又可爱的菇凉每次都会鼓励和安慰作者桑,谢谢,鞠躬,要不是你们,作者桑都不一定能坚持到今天~~~还有许多破费扔爆炸物的亲们,谢谢你们!你们能喜欢这篇文就是对作者桑最大的支持和肯定啦~~   等作者桑休息一阵,恢复少许信心后可能会开一篇新文,文案在上面,新文名暂定为《五月物语》,需要的话可收藏一下,或是收藏专栏都可以。但如果俺一直失落,信心恢复不过来的话,呃……总之谢谢各位!   ☆、周家树儿(二)   树儿回府睡好午觉,傍晚时分去给母亲请安,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纸包,献宝似的奉与母亲。阿娇将纸包一层层地剥开来,里面却是几块有些发干的桂花糕。   阿娇笑嗔:“又是哪里得来的?跟你说了许多次,不许吃外面的东西,你总是不听。”   周围的人便都凑趣道:“咱们小姐最是个孝顺贴心、又知冷知热的,在外头哪怕得了些吃食,也要带回来孝敬夫人。”   树儿伸手拈起一块,送到阿娇唇边,阿娇心中高兴,果真咬了一口。   树儿眼巴巴地问:“好吃不好吃?”   阿娇将她抱到腿上,为她理理衣裳,笑道:“我的树儿送给我的,自然是天底下最最好吃的。”   树儿搂着母亲的脖子,得意道:“那卖桂花糕的说过几日还会做了给我送来呢!”   阿娇疑惑:“哪个卖桂花糕的?咱们府里头什么做不得?怎么还要叫外头的人送?”   树儿道:“我听爹爹叫那个人莫松,这桂花糕是他家做的。他说过两日还会做了桂花糕送来,还说要带他娘子给母亲请安呢。”   阿娇将树儿放下,伸手拈起一块桂花糕看了看,默默出神许久,方才笑道:“乖树儿,你出去玩儿罢,母亲还有事要做呢。”手悄悄缩回袖内,紧紧地攥成拳头,桂花糕的糕屑从指缝中撒落了一地。   树儿晚间睡得正香,忽然觉得有人轻轻拉扯自己的头发,便睁开眼,迷糊了一阵,在床上哼哼唧唧地发了一通脾气,又护住自己的小脑袋,撅嘴道:“爹爹,我不是说了叫你不要再趁我睡着时来拉扯我头发的么?”   她的爹爹是天底下最好的爹爹,但是却有个她最最讨厌的怪癖——爹爹常常会趁她睡着时,坐到她的床头来偷偷绕她的头发。   她迷糊中爬起来,钻到爹爹怀中撒娇,转眼又想起还在与爹爹因白日里的事赌气,便又重新躺下,闭了眼撅了嘴不说话。   锦延苦笑,将她连着小被子抱到怀里,亲了亲她的小额头小鼻子,柔声问:“还在生气么?爹爹下回不再凶你,有事与你好好讲道理,你说可好?”   树儿点了点头,道:“好。”想了想,又道,“我问了小果子,我是不是还有一个疯子娘亲,她不说话,只是哭。爹爹,你不许骗我,你说,我真的还有一个疯娘亲么?”   锦延把她抱紧,静默半响,方才缓缓道:“傻树儿,是的,你还有一个娘亲……你有两个母亲,但是生下你的娘亲却只有一个。只是,她既不疯,也不坏,你的娘亲,她……只是有些任性。”   树儿窝在他怀里不知何时竟又睡熟了。   慧如师父过世后的第二年,因为庵中无人主持,加之庵堂破败,香客愈来愈少,渐渐地也就没有人来了,唯有一位山下的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官儿的夫人每月必来一趟,每回必定要捐上不多也不少的一笔香火钱,即便慧如师父不在了,她还是风雨无阻。阿宝疑惑,问她求些什么,那官夫人笑道:“自然是求咱家老爷的前程。”   八月剥枣,十月获稻。山上无稻,却结了许多青枣。阿宝便每日里带着桑果的两个儿子去摘青枣吃。桑果的两个儿子已有了名字,一个叫大文,一个叫小武。   这一日,山下有个风流秀才同一群狐朋狗友上凤凰山游玩,瞧见了在栖云庵山墙后的枣树下教大文小武识字的阿宝,一时间春心荡漾,不能自已。此后便成日蹲踞于栖云庵的门前窗后,风雨无阻;又抄写了许多诸如“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类的浓诗艳词,日日从窗缝或门缝中塞入阿宝的房中。   许老四抄着棍棒驱赶了好几次,然而那风流秀才依旧不屈不挠,只是不敢再在白日里露面,转而改为半夜里摸过来,蹲在阿宝的窗下唱小曲儿,哼小调儿,说些半荤不素的混话儿。   阿宝好生烦恼。   好在那风流秀才手无缚鸡之力,只敢唧唧歪歪来文的。   又过两日,许老四摘了一篓子青枣下山去卖,大约卖了个好价钱,上山时便给桑果扯了几尺花布又买些针头线脑带回来,桑果夸了他几句,他像是极为高兴的样子,面上始终笑嘻嘻的。   是夜,阿宝仍像往常那样,仔细闩好了门,又拿了根棍棒顶住,把窗子也关得死死的。   然而夜里那风流秀才却没有来。次日也没来。再次日还是没来。自此以后,那风流秀才便再也没有露过面。   阿宝忽然有一日去找桑果道:“我要去西北啦。”   桑果还没说什么,许老四先打了一个哆嗦,眼珠子差些儿瞪出眼眶,惊问:“什么?!”   阿宝一字一顿:“我要去西北找小八哥啦。”顿了一顿,又自失地笑笑,“白担了这些年的虚名,如今我总算想开啦!为着做错一件事,为着爱错一个人便看破红尘,孤独一生,我莫阿宝才不要这么傻……我爹爹要是知道了,也必然会说我没出息——从前的事,就当是我做过的一个噩梦罢。”   桑果倒不阻拦,只忧心道:“西北路途遥远,又过去了这许多年,也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咱们过去能不能找到他先不说;即便找到了,若是人家已经成了亲,咱们千里迢迢地赶过去算什么呢?”   阿宝想了想,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他若未成亲,我便问他还愿不愿意要我……若是成了亲,或是不愿意再要我,那我便做四姐家的邻居,与四姐一家相伴,此后终老在那里,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啦。”   桑果心中喜忧参半,又深知阿宝的性子,晓得多说无益,加之这些年也顺从惯了,只能心内默默叹息。   次日,桑果带着两个儿子去菜园里捉虫,许老四到后山摘了一篓青枣下山去卖。才走到半山腰,见阿宝好整以暇地坐在一块山石上正拄着头沉思。阿宝见他走近,也不说话,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许老四忙驻足,笑眯眯地叫了声“宝姑娘”。   桑果与阿宝早已成了一家人,彼此间说话并不客气。桑果带儿子玩儿,阿宝去给她两个儿子洗衣裳的时候也是有的。唯独这许老四,一起在凤凰山上过了这四、五年,对阿宝还是客客气气,恭恭敬敬。见面必定要先笑上一笑,堆个圆圆满满的笑脸出来,再躬身垂首叫一声“宝姑娘”。   阿宝向他招招手,许老四垂着头走过去,将篓子卸下,放在脚旁。阿宝伸手从篓子里抓起一把青枣,拈起一枚放入口中,咔嚓咔嚓嚼了几口,说道:“这么好吃的青枣,留着咱们自己吃罢。”言罢,吐出枣核,转身上山。走了两步,见许老四还愣在原地,便蹙眉道,“还不走?愣着作甚?”   许老四讪讪地跟在她身后上了山。远远地看见菜园地里桑果及大文小武的身影时,阿宝驻足,逼视许老四的眼睛,正色道:“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才跟着我到这里受苦,只是这一次,我已下了决心离开,你须得把我送到西北去!待找到小八哥后,你们今后是去是留都随你的便——只是不要再回这凤凰山了,你的两个儿子已经到了念书的年纪,凤凰山固然清净,却没有学堂好上。”   许老四面色变了一变,不敢直视阿宝,垂首恭恭敬敬地答了声:“是。”   莫松又在家中喝着小酒,盘算着银子到手后怎么花。梅子虽也是喜笑颜开,却又不住嘴地嘀咕:“为何那周将军要三番两次送我们银子呢?若说是因为二小姐,从前我们与二小姐也并未打过多少交道哇——”   莫松歪头想了许久,下定论道:“想来是将军府的银子多得无处花,只好漫天撒。”   总之知道那护国将军周锦延并没有杀害自家的意思便成了。如今穷得不像话,只要有银子,也管不了那许多了。再者,世人皆知莫主事等人因护国将军而死,谁又能料着莫家二小姐竟能跟了周将军?可见世事难料,人心难测,唯有到手的银子才是真的。   梅子想着过两日要到将军府给二小姐阿娇请安一事,便拿了银子带着两个儿子去街上买衣料,做衣裳。逛了半日,又买了好些酒菜,让两个儿子拎着回了家。家里大门敞开着,梅子喊了两声莫松,无人应声,想来是又吃醉了酒,睡着了。   梅子皱眉,才进了屋子,便听见西邻卖烧饼的张大嘴他大嗓门的老娘似乎是在为人指路:“……卖桂花糕的姓莫的一家子住在东头,他家白日里都去西市摆摊儿,你过去看看他家,若是没人在家,去西市一问便知。”   梅子心中一喜,忙开了门到门口去迎将军府的人。果然见卖烧饼的老黄门口转过来三个男子。这三人俱是一身短打装扮,为首的那个男子一脸流气,腰间微微凸起,大约别着什么家伙;他身后的两个人也都五大三粗,一个走得热了,随手将袖子往上一捋,露出臂膀上一条面目狰狞的青龙来。   梅子这两年跟着莫松从北到南,从南到北,各色人等不知见识了多少,俗话说相由心生,是好人是歹人,光看面相也能瞧出个端倪;她虽只见过锦延两次,统共也没说上几句话,但却也知道将军府的侍卫必不是这副尊容,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正要往屋子里缩,却已被那三个人看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走过路过的亲们: 可能今明天会双更,把阿宝都发完,敬请期待,感谢大家的一路相伴追随,希望咱们还会再见~~~~   阿宝马上完结了,谢谢一路追随到今天的各位亲,虽然到今天成绩还是不好,但是好多善良又可爱的菇凉每次都会鼓励和安慰作者桑,谢谢,鞠躬,要不是你们,作者桑都不一定能坚持到今天~~~   等作者桑休息一下,恢复少许信心后可能会开一篇新文,文案在上面,新文名暂定为《五月物语》。如果信心恢复不过来的话,呃……总之谢谢各位!   求安利~~   求收藏~~~   求评论~~   爱你们~~   ☆、周家树儿(三)   为首的那个男子瞪大双眼,喝问:“这里可是莫家?你男人可是莫松?”   梅子摇头摆手,指着院门紧锁的东院道:“姓莫的一家每日天不亮便去西市了,这个时辰,他家里哪会有人?你去西市找,那里人都知道的。”又好心问道,“你几个是谁?可是他家的亲戚朋友?若是找不到他,等他家里有人时我代你跟他讲一声。”   为首的流气男子将梅子上下打量一通,嘿嘿一笑,并不答话,只向身后两个人使了个颜色,喝道:“给我利索点!”三个人便齐齐向东院快步靠去。   那个臂膀上纹了青龙的人像是有些忧心道:“若是人在闹市却有些不方便办事。”   为首的那个喝道:“废话少说!再晚了只怕要坏事!”   梅子进了屋子,莫松一身酒气正歪在床上,两个儿子嘻嘻哈哈往身上套新衣裳。梅子一个巴掌将莫松扇醒,道:“大事不好了!咱们快些逃命去罢!”   莫松迷迷糊糊地问:“什么?”   东院院门“砰”地一声巨响,却是大门被人用蛮力踢开的声音。   许老四看了黄历,上头说五日后是黄道吉日,宜访亲拜友,宜出门远行。恰好有这几日工夫可以把这山上收拾收拾,理理包袱。阿宝的东西并不多,不过是几身换洗衣裳,不到半日工夫,便收拾好两个小小的包袱。一时无事,又找出两个晒干的桃核,让许老四在核上钻了针鼻大的洞,用编好的红绳穿了,给大文和小武各戴了一个在手腕上。午间无事,又去竹林里慧如师父的坟前坐了一会。   晚饭时人还好好的,临睡前却发了烧。自己倒了热茶喝下,出了一身的汗,衣裳全都湿透,只道躺上一躺便会好些,谁料夜里又魇住了,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天亮时,阿宝摸摸自己额头,烧已退了,只是身子还有些发软无力,膝盖酸痛。本想多躺躺,又怕桑果担心,挣扎着起了身。屋子里没有镜子,她便去庵堂后的小溪边上,临水照了一照,水面只能看得出两个眼窝隐约有黑影,却看不出脸色到底如何。   桑果做好早饭,来喊她去吃,见到她时吓了一跳,惊叫:“怎么脸色这样白?!”   阿宝笑:“大约是夜里受了些凉,并不要紧。”   话这样说,人还是撑不住,胡乱吃了几口饭便忙回房歇息了。傍晚时分,又起了烧。这烧怪得很,一会儿起,一会儿退。桑果不敢离她左右,又叫许老四下山请了大夫上来。   大夫号脉时,阿宝把许老四喊到屋子内,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许老四嗫嚅道:“我下山请了大夫便急忙回来了,并未敢四处乱跑。”   阿宝这才放了心,重新躺倒在床。   桑果熬药时念叨:“只怕是慧如师父舍不得你,叫你留下呢。”   阿宝默然无语,喝了药,躺了许久,忽然又道:“我后日必定是要走的。”   树儿被罚在书房内练字,她爹爹在一旁拿了块软布擦剑。字才写了几个,树儿便伸着懒腰,问道:“爹爹,你书房里有什么吃的东西没有?”   她爹爹一瞪眼,她吓了一跳,忙又低头练字,假装自己没有说过话。   今儿夫子授课时,她在书本上画夫子的头像,且把夫子画成了四不像,怕人家看不出是夫子,还工工整整地在头像旁的空白处提了“夫子”二字。夫子发觉,气得直跺脚,罚她面壁不算,还一状告到她爹爹那里。   她觉得很委屈,她这样做又不是没有缘由的,因为她今儿在夫子授课时想了一会儿心事,以至于走了神,不知不觉地在书上画了夫子的头像,既然作了画,若不提上名字,就像是吃了油条没喝豆浆,买了臭豆腐却忘了要辣酱,她周树儿才不做这样半吊子的事。   简而言之,并不是她有意在夫子授课时捣乱来着。   至于她为何想心事,这话要从今儿晌午说起。   今儿晌午,她带着毛球在园子里玩儿,她与毛球你追我赶,捉捉蝴蝶,逮逮鸟儿,不知不觉就跑得远了,后面跟着的人也来不及追赶。   等一人一狗回过神来时,已然站在园子西北角的一个小小的、颇为破旧的小院子前了。这里与爹爹母亲住的地方相距甚远,她从来没来过,竟然不知道自家府中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毛球忽然发了狂似的,前爪竖起,扒着院门狂吠不已。院门本上了锁,但门锁早已生了锈,没出几下,门即被毛球扑开,朽坏了的门锁掉到地上,院门闪开一条小小的缝。树儿轻轻推开院门,院门发出年代久远的的“吱呀”声。   毛球进了院门撒开腿沿着院子跑了两圈,之后便蹲踞于天井里的葡萄架下东看看西瞧瞧,喉咙里发出满意的呼噜声。   葡萄架上的葡萄枝叶繁茂,结了一串串的紫葡萄,葡萄熟得正好,看着甚为诱人。树儿踩了一个破旧的躺椅,伸长了手揪下两串,想要找水洗洗再吃,于是一路找到了后院的一方古井。古井沿上爬满了自生自灭的黄瓜藤蔓,因为没人搭黄瓜架子,枝蔓爬了一地,最后终于攀到古井沿上。老黄瓜倒是结了不少,因为是铺在地上长大的,都是上面一半青绿,下面一半黄白。   她趴着井沿往下看有没有水,毛球也跑过来往里探头。忽然间爹爹就心急火燎、满面担忧狂躁地找了过来。   爹爹面色煞白,一把将她抄起来,夹在腋下往外走。爹爹脚步微微踉跄,脚下踩碎了好几个老黄瓜,绊到了好几根黄瓜藤蔓,但爹爹似乎没有发觉。   爹爹倒没有打她,只是语无伦次地把她凶了一顿,说她要是再敢一个人跑开,再敢独自一人跑到有水的地方玩儿的话,便要罚站面壁打手心再罚抄字云云。凶完了,把她拎到院外,交给小果子等一堆人,再挥手令众人退下。   之后爹爹却没有离开,而是独自站在院门口茫茫然地环顾四周,后来又望着门口的那个名为渡月亭的小亭子怔怔不语,仿佛亭子里有个什么人坐着,而爹爹远远地与坐着的那个人遥遥相望似的。   此时,爹爹的面上浮现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神情来。   彼时她还小,不明白爹爹脸上的那种神情叫做悲伤与落寞。   她猜度这一回大约是因为自己趴在井口把爹爹吓坏了,所以爹爹才不高兴,她想回去悄悄地给爹爹赔个罪,撒个娇,央告爹爹不要不高兴。于是她又挣脱小果子等人,蹑手蹑脚地溜回了小院子的门口。爹爹已进了院内,把院门也掩上了,她便撅着屁股,扒着院门的缝往里看。   爹爹坐在葡萄架下的那个破旧的躺椅上,身子微微前倾,脸埋在手掌中,看不清神色如何。毛球则蹲坐在爹爹的脚下,喉咙里呼噜着,对葡萄架上的家雀儿怪亲热地轻声吠叫,又用脑袋轻轻地蹭爹爹的腿。   爹爹脸埋在手掌中,坐在葡萄架下久久不动。   爹爹的这个举动,也是她从前从未曾看到过的。   树儿觉得这时的爹爹好生奇怪。于是她猜度大约大人们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令人觉着奇怪的地方。   譬如爹爹。譬如柔华姨母。譬如母亲阿娇。   母亲独自一人时会叽里咕噜地自言自语,语速飞快,而且说话时会眼睛发亮,面颊通红。她因为人小,像一阵小旋风似的旋来旋去,去哪里都无需人来通报,因此撞见过好几回母亲一个人自言自语。她一句也没有听懂过母亲说的是什么,但是心里却隐隐觉得母亲这个时候的神情有些可怖又有些可怜。   爹爹则恰好相反,整日里沉默寡言,一天到晚也说不了几句话。她有时嫌闷,便怪嫌弃地问爹爹为何话这般少。她记得爹爹回答她时倒说了老长的一句话。   爹爹说:“因为爹爹本来就不爱说话……加之从前认识了一个话多又爱吵闹的人,大约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不小心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光了。”   她听得似懂非懂,心里想要问问那个话多又爱吵闹的人是谁,谁料转眼却又忘了问。   爹爹身上让人觉着奇怪的地方还不止这些。再譬如,有时候她犯了错,拉了爹爹的袖子撒娇、把眼泪鼻涕抹在爹爹的袖子上时,爹爹会莫名地看着她出神,久久地静默,此时爹爹的目光必然是温柔无比的;或是常常与她正说着话时,忽然瞥见一旁毛球跑过,也会蓦然顿住,目光追随着毛球而动,随后神色则会变得不可捉摸,喜怒难辨,待回过神来后又会问她:“适才我说到哪里了?”   总而言之,这回是因为她惹得夫子生了气,因此她爹爹便罚她在书房内练大字,怕旁人管不住她,又亲自在旁边看着。   树儿又勉强写了两个字,便伏在书桌上淌着口水睡着了。锦延苦笑,将她抱起来,放到里间的榻上,小心地为她盖好薄被,理了理她额上的乱发,又擦去她脸上口水的痕迹。   树儿才睡下不久,长安便来复命。锦延笑问:“这回他没吓跑吧?”   长安躬身笑:“这回也跑了,不过已在城门口找到了,属下把他一家带回府里了。”   “哦?”锦延闷笑了两声,又点头赞许道,“这莫松如此谨慎,倒是个难得的人才。”   长安也笑道:“这回倒有趣得很……属下带人送银子前往莫松家时,莫松一家都不在,却正好遇着三个甚是凶恶的男子正在在他家里东翻西找,属下觉着奇怪,便命人捆了也带回府内了。这三人之中,为首的那个却是夫人的表兄,从前的武姨母的侄儿,名叫武大壮……”   锦延坐直了身子,屈指叩了叩书桌,吩咐道:“把人都带上来。”   不一时,莫松一家四口及武大壮等三人俱被带入书房,武大壮三人在前,莫松夫妇在后,七个人跪成了两排。   莫松一家本已逃到城门口,却又被捉到将军府,这一路着实受了好些惊吓,难免要胡思乱想,原本猜想这回必然要死于周将军之手了,一家人抱头痛哭了许久,及至见了被捆住的武大壮三人,却又糊涂了。   被捆的三人进了书房便抖个不住。为首的武大壮膝行两步,挤了满脸的笑,道:“周将军!妹夫!小的是阿娇的表兄!小的并非恶人,请听小的一言!”   锦延抬头扫他一眼,随即伸出手掌,端详掌心的茧子,口中淡淡道:“你说。”   武大壮道:“小的原本并不认识这姓莫的,是昨夜阿娇表妹派人来接姑母,说是想姑母,要接她去将军府小住几日……又顺便带了些银子给小的,让小的带两个人去城中找这姓莫的,把他一家从京城里吓唬走,赶到远远的地方去。”   阿娇本来是要他将莫松一家捉到无人处杀掉灭口,武大壮虽然莽撞,但却并不傻,是以在锦延面前,将杀人灭口给换成了“恐吓”二字。   锦延蹙眉,思索良久,方才问道:“为何阿娇要你这样做?”   武大壮忙道:“小的也不甚清楚,来人只说是阿娇表妹不想叫从前的熟识之人知晓她从前的那段……那段过往之事而已。”   锦延面现痛心之色,揉了揉眉心,沉吟半响,方说道:“知道了,你们走吧。只是下不为例,若是再被我发觉……”   武大壮扑倒在地,重重磕头称谢:“小的不敢!待小的去表妹那里接了姑母便走……这便回家,这便回家,从此不敢再做歹事!”另外两个人也如蒙大赦,慌忙磕头退下。   莫松夫妇两个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   锦延让人给他一家端来座椅,又斟酌道:“倒让你们受惊了,既然阿娇不愿再见从前莫家的人,请安便免了罢……”   莫松夫妇两个对望一眼,口中称是。   又有人用托盘端来一堆的银子。这回莫松没有即刻收下,而是问:“将军为何要如此厚待小的?小的从前以为是二小姐看顾……既然不是二小姐,那小的便不敢再收将军的银子了。”   锦延不愿与他互诉当年落难时的赠袄救命之情,只淡淡笑道:“这却不是因为阿娇求我送你银子……不管怎样,你收下便是,除了京城以外,你们无论想去哪里安家落户,我都会让人为你购置房屋田产店铺,你只管安心做你的富家翁即可。”言罢,笑了一笑,又加了一句,“如你所说,我若是想杀你,你一家无论如何都不会活到今时今日,因此今后不必再无谓地担心这些了。”   莫松又是疑惑,又是惭愧,还要推辞时,梅子拉了拉他的衣襟,他便住了口。夫妇二人给锦延施了礼,带着儿子转身退出书房。   梅子堪堪退到书房门口时,听得里面有软软糯糯的稚嫩童声喊“爹爹”。梅子知道不大恭敬,还是忍不住驻足回头去看,只见书房屏风后转出一个四、五岁的粉□□娃儿。这女娃儿却是上回见到的。   树儿在里间早已被武大壮等人说话声吵醒,心想爹爹大约是在说正事,便一个人躺在床上数手指头玩儿,好不容易等说话声都停了,这才爬下来找爹爹。   梅子呆看了片刻,一时情难自已,不顾莫松来拉扯,三两步退回书房内,重又敛身行礼,小心恭敬问道:“不知将军是否知道咱们小姐的下落?” 作者有话要说:  一周的章数,准备周末两天发完,天天刷后台,人有点浮躁,干脆发完省心~~~~   各位只需要踊跃安利就行了,哇哈哈。   ☆、周家树儿(四)   锦延脑中“轰”地一声,手中的茶杯微微一倾,已泼洒了半杯出来,热茶倾洒到身上,却丝毫没有觉着烫。   梅子怕锦延怪罪,又忙忙解释:“奴婢本是想问问二小姐咱们小姐的下落的,只是二小姐不想见咱们,因此只得斗胆问问将军了……”   言罢,见锦延愣怔,眼神飘忽,不言不语,不由得又是纳闷,又是害怕,猜想大约是自己刚才话并未说清楚,于是小心陪笑道,“将军有所不知,因为奴婢从小儿服侍的是三小姐阿宝……好歹主仆一场,这几年心中委实挂念她,只是苦于不知道她的下落……从前莫家的人都不在了,也无从打听……眼下奴婢一家即将离开京城,因此想去看她一眼,”又抬眼看看坐在锦延身侧、正津津有味地听大人说话的树儿,微微笑道,“小小姐的面庞倒与咱们小姐长得有几分相像呢。”   莫松见不过短短一瞬间,锦延的神色已是变了几变,不仅脸色煞白,一杯热茶倾洒在身上竟然也恍若不知。他想上前去跟他说茶泼洒到身上了,却又不敢;而那边厢,梅子自顾自地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还胆敢拿小小姐说笑,怕梅子不小心惹恼锦延,到时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急得抓耳挠腮,却不敢多嘴阻拦。   锦延沉默良久,方沙哑着嗓子问:“你既然从小儿跟着她,却又为何离开莫家?”   许多年过去了,梅子面上还是热了一热,先长长地叹一口气,这才赧然笑道:“此事说起来话长:从前有一年上元节,咱们小姐带着奴婢与莫松两个去灯市看灯……本就是偷溜出去的,又逛得晚了,回去时偏小姐突发奇想,非要去那路旁无人问津的破土地庙内拜上一拜,谁料……总之又为此耽误了许久,回到府中已是大半夜了,老爷大发雷霆,将小姐训了一通,又抽打了几下,关了些日子,奴婢与莫松两个也因此被赶出莫府……”   树儿忽然抬头问道:“爹爹你冷么?”   锦延恍若未闻,树儿又有些担忧似的念叨:“爹爹,你在发抖呢。”   锦延独自在书房内静坐至夜深,直至书童来催,这才起身,慢慢踱到阿娇的住处。   阿娇的住处灯火辉煌,伺候的人却不见一个,仅阿娇独自坐着。   阿娇一身诰命夫人的盛装,端坐于太师椅上,见他来了,并未像往常一样先奉上一杯热茶,而是挺直了身子不动,偏面上带笑,问道:“怎么这么晚才来?等了你许久。”   锦延在她身旁缓缓落座,抬眼看了看四周,问:“人怎么都不见了?”   阿娇笑看他一眼,叹口气道:“这等事情,你当我会让别人来看我的笑话么?”   二人对坐,沉默良久。   锦延问:“你从何时起知道的?”问完,又自失地笑笑,“自然是从那回我遇着莫松并回来跟你说的时候便知晓了。”   阿娇微闭双目,双手交叠放于胸腹处,长长地呼了几口气。锦延看看她的面色,抬手触了触她的手心,问了声:“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随即抽回了手,二人的手心皆是淋漓冷汗。   阿娇微启双目,伸手过来,反握住他的手,含笑道:“无妨,不过是吞了两块金子而已……先前只吞了一块,你总也不来,心里煎熬,难过得很,怕死不了,忍不住又吞了一块。”   锦延才要起身,阿娇又紧紧抓住他的袖子,笑道:“你不用叫人了,已是迟了……等了你那么久都不来。”又轻叹一声,抬手为他理了理衣襟及肩上的发丝,口中幽怨道,“以为你今儿也不来了,让我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死去呢……如今我想见你一面也不容易了……你有多久没来了?距上一回来,也快有一个月了罢,还是我生了病才过来的……”   锦延复又坐下,哑声道:“你……何至于此?”   阿娇笑着点点头:“我晓得你会这样说。这自然都是你的错。都是你,使我陷入这万劫不复的境地。你这样的男子,你这样的男子……你知道么?为了你,便是教我碎尸万段也可以……我有时心中都会庆幸,庆幸莫家遭了这样一场磨难,才能使得我遇上你……更何况只是在阿宝面前撒两个谎——”   阿娇面色酡红,双眼发亮,却是发烧了的模样,她自己像是没有发觉,语调愈加狂热,“我原也不敢奢望过多,便是一生无子无女、便是只能远远地看着你与阿宝相亲相爱、目中再无他人也不打紧,因为我已经心满意足,再无他求,我只要能在你心中占个位置、像柔安姐姐一样远远地看着你……我所求的,也不过如此!谁料到,谁料到……若是不相干的人也就罢了,唯独阿宝不行!唯独她不行!我便是即刻死了也不能叫自己的妹妹看到我的笑话,看到我一身的宠爱与荣华竟是偷了她的——”   锦延眸色暗沉,慢慢抽回自己的手,哑声问:“你撒了两个什么谎?”   阿娇睨他一眼,咯咯轻笑道:“你如今已一清二楚,偏还要来问我,是嫌我还不够丢脸么?只是,只怕还有一件事情,你大约还不知道,说起来,我在这件事上却是对她不起……”   锦延眸色如浓墨如寒潭如坚冰,搁在桌上的拳头攥了又松,松了又攥,但只盯着她不做声。   阿娇笑出眼泪,顾不上擦,喘着粗气,口中断断续续道:“她生树儿时是难产你是知晓的,只是你怕是不知道,那日你吃醉了酒时,我曾命产婆保小不保大……可惜,终究是她命大,还是活了下来……她虽然活了下来,却毅然决然地弃树儿与你而去,连一丝的犹豫也不曾有,想必是保小不保大的那番话被她听去了,并以为是你的意思……”   阿娇额上渗出大颗汗珠,停下喘息一阵,面色愈加惨白,却依然笑道:“自然,我也不是没错……但一切的根源都在莫松一家,若不是他露面……若不是他露面!因此我才要找人去杀掉他一家!若不是他一家,我怎么会将自己逼到嫉杀亲妹妹的地步?若不是他一家,我自个儿又怎会落到眼下这个地步?!我错就错在那一年,因为自己的妇人之仁,没有将他一家早些儿杀了——”   锦延面色之白不亚于阿娇,先是无声冷笑许久,又将桌上茶壶茶杯“哗”地一声统统扫落在地,这才起身踉跄离去。阿娇伸手去抓他的衣袖,谁料才一起身,便软软地扑到在地,再也无力站起身,自然也够不着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远了。   锦延已走得远了,阿娇依旧跪伏于地,哀哀哭求:“我唯一不放心的只有我的树儿,只求你莫要告诉我的树儿……只求你莫要叫我的树儿知晓……”   阿宝烧了两三日,到了第四日上才略略好些,白日里是好了,夜间却总要烧上一小会儿,怕桑果知道了担心,不让她走,便闭口不说。桑果不许她再去竹林里转悠,她只好从早到晚地闷坐,或是看着大文与小武两个上蹿下跳。桑果与许老四两个苦劝她养好身子再上路,她死活不依,守着自己收拾好的包袱,不许人碰,又时时催着桑果也快些儿收拾。   晚间,因桑果这几天连着守在她床头,已是累得够呛,阿宝叫她回去歇息,用了饭,便也早早关门歇息了。睡到下半夜,迷迷糊糊地渴醒,觉得身上微微发烫,想来又到了她夜里惯常发烧的时辰。   她早已习惯,便伸手去摸索睡前备好的茶壶茶杯,茶杯未摸着,却有一只手将她的胳膊接住,重新塞回到被子里,随即有人将她轻轻扶起,拥在怀中,转眼又有一杯温水送至唇边,阿宝闭着眼,张口喝了,喝了几口,又有一粒药丸被放入她口中,药丸气味芬芳,只是有些微微的苦,阿宝皱起眉头,想要将药丸吐出,只是半睡半醒之间,没有什么力气,正巧温水又送到唇边,于是又张口迷迷糊糊地喝了,药丸也随之咽下。   阿宝心里记挂着明日上路一事,怕桑果见她发烧又要死活阻拦,遂强打精神,沙着嗓子,闭着眼睛断断续续地叮嘱她道:“叫你不要来,我早已习惯了,又死不了……你早些儿回去歇着,明日还要早起上路,不管你怎么说,我明日定是要走的……”虽如此交代了桑果一番,却又隐约觉得这人大约不是桑果,因为这人的胸膛宽阔,手掌也比桑果大了许多,兼之这人身上有淡淡的药香味儿,与桑果自是大大的不同,但却又极其熟悉,极像从前极为熟悉的某个人。   但阿宝没睡醒时总是迷糊,脑子转不大动,又时隔许久,因此始终想不起来这个有些熟悉的人是谁,但心里却也并不害怕,只觉得莫名心安与怀念,于是重又阖上双目。   那人将她放好,轻轻地叹了口气,又慢慢将她披散在枕上、因发热出汗黏在额上的发丝一缕一缕地理顺。   阿宝懵懵懂懂、将睡未睡之际,听得那个人在耳边轻叹道:“傻阿宝,傻阿宝……我错了这些年……酿下如此大错……你为何从未与我说起那一年在土地庙中救下那个人……”   阿宝脑中便又模模糊糊地想起从前那一年在土地庙中救下十二郎的事情来。那十二郎,他满面血污,目露凶狠杀意,却又同她说:救命之恩,定当相报;而她随后被爹爹责打,赶走了她的梅子,禁了她许久的足。   这一切,虽然不是因为他,但论起来,却还是因为他。   她从前落难时还时常想起这事,盼着哪一天十二郎能骑着高头大马,手持宝剑出现在她面前,向她伸出双手,来解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可惜他久久未至,她渐渐地也就忘记了十二郎其人其事。   至于这几年,更是一次也没有想起过了。   阿宝脑子虽然转不动,但被这人一提,不知为何,那一年的往事忽然间就断断续续地涌上心头,鼻尖也不由得酸了一酸,便有泪水从眼角沁出,随即呓语般地嘟囔道:“那个十二郎,他说话不算话……我明明跟他说了我姓莫的……我从前等他来救我,等了许久……他从未来过,他早已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啦……十二郎他是个骗子……”   她只觉得困得要命,再也无力思索,向里翻了个身,抽了抽鼻子,沉沉睡去了。   阿宝因为生怕自己起得晚会耽误了上路,前一天便叮嘱桑果,叫她务必要早早叫醒自己。谁料今日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不知到了什么时辰。桑果却并未来叫醒她。阿宝看看窗外的天色,不由得大惊,慌忙掀了被子起身。   一夜无梦,今儿起身便觉着神清气爽,身子应是好了。   门口有小孩子的嬉笑声,听声音却不是大文与小武的。栖云庵已长久未有香客及生人来了,阿宝不觉诧异,心中又气恼桑果没早早来叫醒自己,怕是她两口子故意不让自己走,于是急忙挽了头发,擦了把脸,趿了鞋子,一手一个拎着她的两个小包袱,气冲冲地开了门出去找桑果兴师问罪。   如今已是初秋时节,天不冷不热。今儿也是风和日丽,门前屋后有鸟儿啾啾,阵阵桂花暗香随山风飘过。   门口一个垂髫女娃儿正在与几个婢女打扮的半大的女孩子嬉笑奔跑。女娃儿大约四、五岁年纪,头上胡乱插着几朵粉色蔷薇花,脸庞圆乎乎的,有个喜人的双下巴,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身穿淡粉小衣衫,此时正在门前的花丛里撒欢儿奔来跑去,仿若一团粉色小云朵。   阿宝趿着鞋子,将包袱放在脚下,单手扶着门,微微笑着,忘了找桑果的事,人已是有些痴了。   那女娃儿奔跑得累了,便到花丛旁的石凳上坐下歇息,立时有人送来手巾擦手,那边又有人端来一盘荔枝。一个婢女擦了擦手,伸手拿起一颗荔枝,才要去剥果皮,那女娃儿忙道:“我不要你剥,我不要你剥。”   那婢女手快,已然剥下一块果皮。女娃儿气嚷道:“我不是说了我自己会剥么?你非要什么事都替我做了!”言罢,伸手将那粒荔枝抢过来,又把那婢女刚刚剥下的一块荔枝皮从盘子里捡起来,贴回到荔枝上去,自己再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果皮重新剥下。   阿宝忍俊不禁,“噗嗤”轻声一笑。那女娃儿听见笑声,抬头便瞧见了倚在门框上的阿宝,先是歪着头对阿宝上下打量了一番,又蹬蹬蹬地跑到庵堂门口的那株老桂花树前。   桂花树下立着一个木簪麻衣的男子。   那男子背对着庵堂,面向山谷,山谷里的微风吹过,吹起他一身广袍宽袖,犹如谪仙即将羽化升天。阳光穿过老桂花树的枝梢之间,洒落在那男子的身上,如同被微风吹动的湖面波纹,让人看得久了,不由得晕眩,直想跳落进去,沉溺其中。   女娃儿指着阿宝,拉拉那个男子的宽袖,问道:“爹爹,那个人是谁呀?”   那男子回过头来,含笑俯身,对那女娃儿说道:“树儿,那个人……她是你的娘亲。” 作者有话要说:  周日三更,其中两篇番外==   今天真的要完结了,日子过得好快====   作者桑超额更新,各位亲安利的指标完成了米有哇~~~~   下篇是姜小八的番外《彼时正年少》   快要说再见了,心中好不舍啊,   但是每天发啊刷啊又觉得好浮躁,书啦剧啦都看不下去了,请原谅严重精分的作者桑~~~   可是心底又好期待和各位可爱善良的亲还有重逢之日,如此只得请各位收藏俺的专栏或下篇文啦   (但是不保证能让各位亲满意)~~~~      ☆、姜小八番外   那年的上元节,十三岁的阿宝与梅子及莫松三人偷溜出去观灯,三人一路说说笑笑,在灯市上才逛了一半,忽听身后有人喊:阿宝,阿宝——”阿宝以为爹爹派人来捉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赵家泽之表兄。   泽之挤上前来,阿宝看他身边还跟着几个少年郎,当中一个面皮黝黑、十六七岁年纪的少年,看着却面生的很,觑了觑,还是不认得。两下里厮见后,才知道这少年郎是泽之表兄新近交好的浪荡子姜小八。   泽之将阿宝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你这身女孩儿的衣衫好看倒是好看,莫不是借来的吧?”   因从小儿一同玩惯了的,阿宝也不生气,只笑着呸了他一口。   泽之又问:“怎不见你阿娇姐姐?”   阿宝听了来气,鼻子里冷笑了声,道:“莫主事不许我们出来逛灯市,阿娇最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她又怎会违命出来?”   那姜小八听她一番话却有些云里雾里,泽之便笑说与他听:“她因从小被宠得无边,一与人置气,便对那人直呼其名,今日怕是莫家伯父不准她出来,便生了气,唤爹爹为‘莫主事’了。”   那姜小八听了发笑,道:“自己不听话,却好意思怪别人。”   阿宝心道这人说话怎恁地无礼,便趁泽之哥哥不留意时,偷偷白了他一眼,却又被他看个正着,这下他笑意更深,露出一口白牙。   泽之因遇着阿宝,心里甚是欢喜,见她蒙着帕子,以为她冷,又见她蒙在脸上的帕子歪了,便伸手给她理了理,却看到帕子角上的一个“娇”字,登时笑了,正要说话,却有一群衣着鲜艳的女子嘻嘻哈哈经过,当中有两个颜色颇不俗,当中一个向泽之飞了老大一个媚眼儿,又向他怀里扔了一块帕子。   泽之羞红了脸,嘴里挣出来三个字:“这,这,这……”   阿宝只笑吟吟地看他笑话,那姜小八便解围道:“外头甚冷。不如寻一家茶馆,我们进去好坐着说话。”   阿宝道:“茶馆不如酒馆好。”姜小八便笑出了声。   泽之也笑:“你不过小小年纪,去酒馆却不大好。”   阿宝今日被说了几遍“小小年纪”,不觉着恼,闻言转身便走,道:“你也不过才比我大三岁而已,却老气横秋如莫主事一般。”   姜小八哈哈大笑,泽之慌了神,忙上前将她拉住,左哄右哄。   到底寻了一家干净些的酒馆,里头早已是满座。等了些时候,终于空出一个桌子,却是靠里间看不到外头景致的位子。当下落了座,泽之随意点了些酒菜并素日阿宝爱吃的点心,又道:“里头不冷了,你脸上帕子拿掉吧。”   阿宝摇头,梅子却在后头多嘴:“我们姑娘因吃了些发物,脸上发了好些疙瘩,不好意思见人,因此才蒙上帕子的。”   众人皆笑,阿宝气红了脸,推梅子道:“你快到一边去,别跟在我后头丢我的人。”   既被梅子说破,不好意思再蒙着脸,便将帕子慢慢拿下。看姜小八又盯着自己的脸看,以为他心里必是在嘲笑自己脸上的疙瘩,哼了一声,又瞪他一眼,几人又笑个不住。   阿宝因看那姜小八从袖子里摸出一个草编的蝈蝈儿把玩,看上去却也甚灵动有趣,远远望着,竟像是真的一样。便问:“你这是哪里买的?我一路走来却未看到有人卖。”   姜小八道:“这不是买的,是我今日从一个师兄那里得来的。你若喜欢,送与你便是。”言罢,果真递给阿宝。   阿宝接过,心里甚是欢喜,道:“这怎么好意思,我还是拿东西同你换吧。我也买了一些吃食和一对兔子灯,你想要哪样?”便将自己的一堆零碎玩意儿都倒在了桌子上,有玫瑰馅饼,山楂糕,糖炒栗子,又有几个猜中灯谜得来的香囊并络子。   姜小八道:“我不爱吃这些甜的,将兔子灯给我吧。”果真将一个兔子灯从阿宝手里接过去,小心放在脚下。   阿宝又忙忙问道:“你为何有师兄?莫不是入了什么江湖门派?”   姜小八嘿嘿笑了两声,道:“我只是在城西武馆拜了师傅学些武艺而已,学武的可不都是以师兄弟互称么。”   阿宝听得心向往之,拱了拱手道:“姜大侠,失敬失敬。”   泽之向姜小八笑道:“阿宝她最爱看些侠客义士的话本子,她七八岁时,有一次不知为何与莫家伯父生气,便拿了庙会上买来的木剑,说要离家出走,今后一生都流浪江湖,从此再也不回家。”   这些事,梅子与莫松都是知道的,却也跟着嘻嘻笑。   阿宝顾不上和他生气,只问姜小八:“那你武艺如何,学成后便是武林高手么?将来要行走江湖么?”   姜小八道:“才学了两三个月而已,马步还扎不好呢。将来如何却不晓得,到衙门做捕快也罢,去大户人家做家丁保家护院也罢,一切都要看机遇。”   阿宝以手捧心,听得一脸向往,嘴里差点流出哈喇子,只恨不得自己也能即刻变为男儿身,好同他一起去拜师学艺,将来仗剑走天涯。   泽之见了她此时形容,不由笑着连连摇头。梅子与莫松是知道阿宝性子的,也不以为异。   几人说说笑笑,不觉已过戌时,酒馆里又进了几对男女,这几个女子衣着妖娆,又大声调笑,也不避人。泽之不由得皱眉,又怕阿宝回去的晚了要吃挂落,若莫伯父知道她晚归是因为与自己一起混,怕到时连自己也要厌恶,正巧梅子催阿宝回去,泽之便也向她主仆三人道:”天已不早了,你们还是早些回去吧!太晚了倒要使伯父母担心的。”   阿宝偷着跑出来,总是有些心虚的,这半日已是心满意足,便又蒙好了脸,依依不舍起身,与表兄姜小八等人道:“我走啦。”   那姜小八也笑吟吟地随众人说道:“阿宝姑娘慢走。”   阿宝刚出店门没走几步,却见泽之追上来,于是驻足。泽之追上来问:“你的蝈蝈儿呢?”阿宝不解何故,便从袖子里摸出来拿给他看。   泽之道:“这蝈蝈儿其实一般,你这个给我,待我明日得了空给你寻一筐去,且都要比这个好,你看如何?”三言两语便将蝈蝈儿哄去。阿宝也无可无不可。   泽之道:“你也大了,女红也学些罢,见了生人也胡说胡闹、胡乱要东西的性子也须改改才好。”   阿宝知道他是为自己好,嘴上却强辩:“你一时说我小,一时说我大。大小都由着你说。再者,我也并没有强要人家东西,是我换来的。”   泽之只得笑着叹气,知道她不愿意听,又怕多说了她要厌烦,但还是左叮嘱一句你路上小心,别被人冲撞了才好,右叮嘱一句你二人好生看护她早些儿回家,方才让她主仆三人走了。   阿宝已走得远了,回头再去看时,却见那酒家的二楼有一个少年正在凭栏看向这里,定睛一看,又是那姜小八。   姜小八见她回头,颇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大笑,露出一口白牙,远远向她拱了拱手,喊道:“莫女侠,后会有期。”   阿宝不知为何,觉得心中很是高兴,便也远远向他挥手,对他喊道:“姜大侠,我走啦,咱们后会有期——” 作者有话要说:     下篇是柔华的番外《无情最是有情人》   各位亲,快要说再见了,心中好不舍啊,   但是每天发啊刷啊又觉得好浮躁,书啦剧啦都看不下去了,请原谅严重精分的作者桑~~~   可是心底又好期待和各位可爱善良的亲还有重逢之日,如此只得请各位收藏俺的专栏或下篇文啦   (但是不保证能让各位亲满意)~~~~      ☆、柔华郡主番外   柔华郡主年近三十,尚待字闺中。她既要愁天怨地,又要对镜自怜,还要出门去打探锦延的消息,追寻锦延的行踪,因此柔华郡主她忙得很。   她爹愁得要死,她娘也时常去宫中与皇后哭诉,皇后便又求了皇帝。彼时恰好柔安病逝,皇帝三天两头暗示锦延将柔华娶回家,可惜锦延从不接茬。   皇帝无可奈何,终于有一日挑到个好人选,强为柔华赐了婚,夫婿是一位新做了鳏夫的状元郎。   这位状元郎早年家境贫寒,守着寡母及病弱妻子过了许多年的清苦日子,好不容易一朝中了状元,谁料原配福薄,竟于进京途中染病身亡。   话说这位状元郎的寡母能于穷乡僻壤中独自养活儿子,又供成了个状元,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死掉的那个儿媳妇自不必说,便是儿子对她也是唯唯诺诺。   天底下除了皇帝,状元郎最怕的人大约便是她了。   状元郎一向埋头做学问,从不问世事,一家子在京城中人脉不多,在不甚清楚柔华名声的时候便吹吹打打将她娶回了家。   能娶着郡主,是祖上烧了高香,积了大德,是天大的荣光。新郎官与寡母二人皆大欢喜。唯一不欢喜的仅新娘子柔华一人而已。   婚后不到三日,新郎官便向寡母诉苦,称新娘子让自己打地铺,这三日来,根本近不得新娘子的身。寡母气得要死,刚好乡下那些从前欺负她家孤儿寡母的七大姑八大姨等一堆穷亲戚都投奔了来,她心中暗暗得意,想叫这些穷亲戚们都瞧瞧她如今是如何的威风,如何的富贵,又是如何管教那身为郡主的媳妇儿的。于是端了架子,请了家法,欲吓唬吓唬郡主媳妇儿,给她做点规矩。谁料才说了三言两语,便把这个郡主媳妇儿给惹毛了,当场叫人把她给打得鼻青脸肿。   柔华她婆母面子上下不来,心里边想不开,却又奈何不了身为郡主的儿媳妇,于是闹着要上吊,要投水,要撞墙,被状元郎及一大家子亲戚拦下后,又哭着喊着要出家。   柔华她婆母哭着喊着要出家的时候,她的儿媳妇柔华正在宫内远远地看着锦延与皇帝下棋闲话。   皇帝因为上了年纪,喜欢儿孙绕膝,时常召些小孩子去宫中玩耍。那一日,不仅太子的几个小皇子在,树儿也被锦延带去宫里玩耍。锦延知道她也在,许是为了防她,许是因树儿调皮,上蹿下跳,还要欺负比她小的小孩子们,因此与皇帝下棋时也把树儿抱在怀中,不许她胡跑。   柔华坐在一株花树下,竖着耳朵远远地听他和皇帝说话。她记得他那天抱着树儿边下棋边与皇帝说话,他道:“……臣以为,漠北的匈奴倒不足以为虑,自三年前的那一战后,已大伤了元气,眼下又有几个皇子相互牵制,十年之内,难成大气候——”   树儿手里擎着一个小风车,偏还要去抓棋盘上的棋子,他不得不把棋子从树儿的手中抠下来重新摆好,树儿抢不到棋子,便又把几根手指头都塞到嘴里去啃,他只得又把她的手指从嘴里拉出来,拿帕子一根一根地仔细擦拭干净了,又把她的小爪子攥住,才又接着与皇帝说道,“……倒是潮漳一带的倭寇,与渔民勾结,屡生事端,若是不加以提防,早加整饬治理,将来必成心腹大患,臣以为,为今之计——”   柔华看得心碎,听得心伤,心里面却又涌出满腔春水也似的柔情来,这一刻,除了锦延,这天与地之间,再也无一物、再也无一人可以入得了她的眼。   其后不久,柔华她爹左相大人怕柔华在婆家受气,更怕哪一天状元郎及他寡母暴毙,于是将柔华接回了府,并在府中修建了庵堂,对外称女儿柔华已看破红尘,在家庵中带发修行。   柔华从前看过锦延陪柔安去寺庙中上香时的样子。寺庙中的门槛高,进出庙门时,锦延总是搀柔安一把,再含笑嘱咐她小心;从寺庙归家时,他还是将柔安搀上马车,再嘱咐车夫小心驾车。无论柔安去哪里,只要他在,他总是这般温柔地对柔安。   柔华想,大约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说的便是这样的夫妻罢。   后来,柔华又见到过锦延带阿娇上元节观灯。那一日,她目睹阿娇被从前恩客识出,当街唤她“娇奴”,她看到锦延一脸痛心,小心翼翼地、极其温柔地搀了阿娇的手,将她带走。   彼时,她愿意用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来换他那温柔一搀。因为她觉得,一个女子若是能被这样的一个男子如此这般地对待,便是死也无憾了。   她一直都深信如此。   直到那一日,她在七夕节上看到他携了那个莫家阿宝到夜市时游玩的情形。   那一日,她看到他携了那个阿宝的手,对她一时怒,一时笑,一时斥责几句,一时又揉揉她的头发,给她个爆栗子;他与她坐在道旁寻常的摊儿上,不时地睥睨她一眼,却也不时地凝视她的脸,然后面上露出微微笑;他与阿宝相拥于护城河边时,她看他对那个无名无分的阿宝一脸宠溺、笑语晏晏时,方才惊觉:他对柔安与对阿娇二人的举动何其相似,总是温柔又小心,小心又温柔。他与她们从不在人前有什么亲热的举动,但惟独对那个阿宝不同,即便被人吹了唿哨也会于人前亲吻她。   若不是阿宝,她也从不会知晓,他原来除了温柔以外,也会与这世间寻常的男子一般地对一个女子嬉笑吵闹,他原来也于人前无所顾忌地亲一个女子。她从前看多了他的冷清与温柔,却原来不知道,他还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一面。   她从前对柔安痛恨了数年,后来又深恨阿娇,其后虽然有几次险些儿被那阿宝给气死,但却因为她始终无名无分,因此心内并未真正将那阿宝当做一回事。   却原来,是她恨错了人。   又是一年中秋,几个嫂嫂聚在一起吃酒赏月,柔华也被邀去。哥哥们的小孩儿满地跑来跑去,她一去,一群小孩儿们吓得一哄而散。不知为何,陆府的小孩儿们最是怕她。   好像是五哥家的淘气儿子,溜跑之前喊了一句:“傻子姑姑。”   五嫂也如同其他嫂嫂一般,对她总是有些忌怕,因而对她慌乱一笑,又命人去将自家儿子好生责骂一番。   柔华才说过周家树儿的娘亲是疯子,转眼便被自家人说成傻子,倒有些现世报的意思。想来大约家里人如今都拿她当傻子看了,背地里不知说了多少难听话,以至于连小孩子都学了去。柔华也不说话,只冷冷笑着。   五嫂越发地尴尬,席间讪讪地无话找话,讨好似的地与她道:“近日我倒听说一桩新鲜事,想来你也听说了罢?”   柔华大约晓得五嫂要说什么事,心里面不耐烦,只鼻子里哼笑一声,并不答话。   五嫂兀自喋喋不休:“听闻护国将军周二郎因为宠爱的娇夫人新丧而悲痛不已,便带上了他家的那个树儿一同去求娶娇夫人的那位隐居于乡野的妹妹——不知怎么,竟然去了许多日子也没能娶回来,他父女两个干脆赖在那里不回来了,真真是天大的笑话,真是叫人看不懂……”五嫂吃吃笑了一阵,又撇嘴道,“那个妹妹也真是傻,听说那周二郎待她如珠如宝,欲将她娶回府中做正头将军夫人,她竟然还敢拿腔作调——”   五嫂一时说得忘情,忽然一眼瞥见柔华的面色,心中顿呼不妙,鼻子里哼笑一声,随即话锋一转,又叹息道:“有传言道是他忘不了娇夫人,便想出这么个法子,以慰丧妻之痛……他对那位娇夫人倒是情深一片,只可惜了那个妹妹,固然一身的荣华富贵,还因为姐姐的缘故得宠于那周二郎,只可惜一辈子只能当别人的替身,做别人的影子。身为一个女子来说,大约也没有比这更令人悲哀的事了,那个妹妹真真是可怜……”   柔华又是一声冷笑。   柔安从嫁给他时便是正妻,后来又是将军府的主母,一品的诰命夫人,而阿娇则是柔安口中的那个他心里真正爱着的人。   可是,若是让她选,若是她有的选,她会选做那个无名无分、莫名出走数年,又被他去求娶的莫家阿宝。   只因为,他看阿宝的眼神与看旁人时的眼神不同,那眼神温暖,毫无刻意,只为真心。不管他二人争也罢吵也罢相杀也罢出走也罢,她却知道,彼时他看阿宝的眼神却不会假。   只因为她知道,只有深爱一个人时,才会有那样的眼神,才会那样的去看一个人。   因为,她自己一向便是这么看他的。从东海看到京城,从十五岁看到三十岁。只怕将来也还会这么看下去。   只是,这些话她才不会与别人去说。   柔华饮下一杯酒,将头扭向别处,不去听五嫂的话。   花厅外,夜色温柔,月华渐浓,满园的桂花开得正好。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铺天盖地的说没有虐渣周的评论,作者桑决定假如今后有时间再写个番外出来以平息民愤。   其实所谓的感情没有绝对的公平,个中的滋味只有自己明白……   还有人说虐周不多,说周分不清到底爱谁。   1,对周不是身体上的虐,而是精神上的更多,他以为自己被抛弃了,却还对阿宝相思不止,给树儿起的名字便可见一斑。阿宝走后,他只能默默保护她,与阿娇也仅剩名分了。所以他知道自己爱谁。   但是鉴于我们阿宝太可爱,渣周太混,我决定派出十二郎去追求阿宝。哇哈哈。   如果还是意难平的话,请接着批评好了,但是作者桑心中的十二郎与阿宝的故事是这个样子的。   但是对于亲们的批评,作者桑会虚心接受哒。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